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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朋友缓缓地转过了头,用他针尖般幽深的瞳孔盯了他很久,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然后,他的嘴里说道:“小格林。”

“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哪。”

林鸣依着托马斯扶着他的肩膀,帮他坐正。然后,托马斯试图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林鸣又畏缩了:“不能去那里。”

“你是说外面?”

“那里。”林鸣的眼睛看向了门口,托马斯懂的。林鸣的眼睛看到的是珠丽被送去的地方,上海人会在惧怕中低声谈论那个地方,据说,中国女孩被送进去后,每十五分钟就被一个不同的日本兵糟蹋,直到蹂躏致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双臂抱起了他的朋友,“但是,你不是一个人出去。”他终于让林鸣站了起来。

在车里,他们都觉得最好还是让林鸣跟着托马斯回去,由托马斯照料他,直到他走出来。“他会很难受的。”孔祥熙提醒道,“要过三天,毒性才会过去。”

等到把林鸣安顿在托马斯的床上之后,孔祥熙取出一小沓钞票给托马斯,作为林鸣的费用,但是被托马斯拒绝了:“我有工作。”

“请一定收下。”孔祥熙把钞票塞进了托马斯的口袋。“他也是我的朋友,至少,这能解决一部分他的用度。”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天花板低矮的逼仄小亭子间,又抽出了一张钞票,“还有,我要提个建议,”他把钞票也塞到了托马斯的口袋里,“买只夜壶吧,他会需要的。”

“可以。”

“等他缓过来后,告诉他,我非常非常为珠丽感到难过……但是,也请告诉他,他干得很棒。第一批资金已经在前往重庆的路上了。很多人将会因为有他而活下来,他们中有女人、有孩子。”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小格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提到你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呼的。”

“当然,您随意。”

孔博士拿起了圆帽,点了下头,很敏捷地转身下了楼梯,仿佛每天都在这里走动似的。

第一个晚上,托马斯一直坐在林鸣身边陪伴着他,接下来几天都是和晚上演出的阿隆佐轮流照看林鸣。其实,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一直给他擦汗,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他焦躁的时候,安抚他,哄着他喝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下去,即使有时过一会儿又会都吐出来。到第四天的时候,虽然林鸣还是脸色苍白,虚汗直冒,但是他已经神志清爽了。

“你一直睡地板上?”林鸣倦怠无神的眼睛扫视着房间,看见了靠墙堆着的一摞被褥和枕头。“实在抱歉,这样几天了?”

“三天,感觉好些了吗?”

“没有,你不用管我的。”

“朋友,你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吗?”

“我们指的是谁?”

“阿隆佐,我,还有惠子,她给你煲了汤。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想来看望你,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前些日子的样子。”

林鸣把头转向了墙壁:“我倒希望你离开我。”

那天,托马斯没有再和林鸣争下去,但是,他一直把林鸣留在亭子间里,并且继续和阿隆佐轮流陪伴他,从不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很多次,阿隆佐带上林鸣一起去听托马斯和大卫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后来阿隆佐也带上他的低音贝斯,加入了进去。阿隆佐不会读谱,所以他会先听一段,然后再融合进去。第一贝斯的加入,给乐曲增添了令人惊喜的变幻和复杂,甚至加入了一丝摇摆的味道。

当他们演奏到一些循环重复的片段时,比如,莫扎特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中,那些发生在小提琴和钢琴之间的呼应唱和段落,他们会在这种节奏中停留,反复地强调,来回地重复。托马斯和阿隆佐会在第七音和第三音上做降调处理,或者,加入更多的切分音。他们之间的合作是这么和谐,这种和谐,是音乐家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中,互相理解,所以,他们才是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因为音乐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在战争中,但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流淌的这种和谐和理解,从琴声中传递出来,清晰地传递给听众,听众们往往欣喜地接受这些变化,不过,只有林鸣脸上露出的微笑才是他们所期待的。台上台下,他们的眼神在音乐中传递。

一天晚上,托马斯受邀前往大卫和马吉特家吃晚饭,而林鸣不想去。林鸣得了热伤风,只想待在家里,晚上早点睡觉。这些天,他都睡在地板上,说床垫太软了,睡地板更舒服。“你去吧,”他对托马斯说,“我没事的。”

于是,托马斯去市中心坐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有轨电车,过外白渡桥,进入了虹口区。这个人口众多、陈旧破败的城区现在是犹太难民隔离区。大卫给他画了一张地图,上面是各种提示和箭头,因为他住的地方没有门牌号,是在一栋大楼里,大楼里的房间被隔成小小的单间,他家就是那些迷宫般的房间中的一间。

大卫看到了托马斯,他正穿过长长的幽暗过道,向大卫家走来。大卫发出一声欢呼,愉快地引他进了屋子。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开得很高。屋子中间的餐桌上铺了一块格子桌布,平添了温馨的感觉,炉子上,炖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托马斯拥抱了马吉特,然后弯下腰和里奥握了握手。“你们两人太勇敢了,居然带着小孩子来到这么远离家乡的地方。”托马斯说道。

“勇敢?”大卫叫了起来:“不,不是勇敢,是幸运!你不能想象,逃离那里有多艰难,有多危险。但是,我们是幸运的,是的。我一点都不夸张。他们要杀了我们,一个都不留。”

“太可怕了。”托马斯说道,“在欧洲,有数百万犹太人啊。”

听了这话,马吉特坐不住了,“我们还是开始吃饭吧。” 她站起身,一边说道,一边开始往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她把一根刚刚出炉的面包切成厚片,旁边放上一条黄油。

开始用餐之前,大卫低眉垂眼,用希伯来语做了一个祷告,托马斯只听懂了一个词,以色列。接着,大卫说道:“这个祷告是要感谢上帝,让我们活着而自由地来到这里。在这里,我们有这么多从德国和奥地利逃出来的同胞,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还要感谢像你这样的朋友。”

马吉特在一片面包上涂好黄油,递给里奥。“你现在看到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地在这里,可是你无法想象当时离开维也纳是多么不可能,我们都绝望了。纳粹不让我们离开,除非我们拿到别国的签证。”

“可是没有国家愿意给我们发放签证。”大卫加了一句。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是上帝让我们逃出来的。”大卫说道,“是上帝给我们送来了何凤山,中国驻维也纳的总领事。”

一年多以前,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一个礼拜六早上,空气清新怡人。早餐后,何凤山走出他在维也纳的家门,他准备步行到领事馆,看看德国有什么新闻。近日来,他密切关注着来往于德国和奥地利之间的电话和指令,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不确定。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队,大家都想把钱取出来,放在身上才放心。前一天,孔祥熙和他通过话,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是通过暗线联络的。孔祥熙告诉他,纳粹德国随时都可能拿下奥地利,但过程应该是平和的。因此他想去领事馆,在那里,消息会更多更及时一些。冬天快要结束,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他很想走一走,于是,穿上他的外套,戴上软呢帽,走出了家门。

当他快要走到那条绿树成荫的大马路时,他听到了卡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行军的踏步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拐过街角,他蓦然发现,大马路上都是士兵。没错,德国人来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聚集在路障后面,其中有几人在欢呼着,伸手做着纳粹的手势。愚蠢,他暗暗骂了一句。他站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察看马路上的状况,可他只能看到士兵,六个人一排,起码有几百排,数也数不清,他的心沉了下去。

“何领事。”他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他转过身去。

“仁慈的主啊!”他轻声唤道。这句话,是他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英语,那位挪威老师教他的。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脱口而出。

一转头,他看见了莉莉丝.希尔维亚.多兰,他认识这个女孩子,他上她家吃过两次晚饭。“希尔维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我本来和同学在一起的,可我和他们走散了。”看上去她都快要哭了,可怜啊,他心想。多兰家是犹太人,眼前的这些列队士兵,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是令人惊恐的纳粹势力的展示。

她在发抖,何凤山握住了她的小手,“走吧,”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冷静地牵着希尔维亚的手,离开了纳粹军人和用德语高呼着胜利的人群。他们转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道路两边的树木枝丫光秃,路边的房子窗帘低垂,一派肃杀静穆的气氛。和这个小姑娘走在路上,何领事能感觉到注视着他们的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他们。春天快要到了,可是人们的心进入了严冬,没有人敢于随便出门了,尤其是在维也纳的犹太人。

他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希尔维亚的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一见到他,就眼泪汪汪的。

“好了,好了,”他沉稳地说道,“她现在安全无事了。如果你们还是很怕,我可以留下来多待一会儿。我是个外交官,总领事,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们。”

说着,他在客厅里坐下了,就着温暖的火炉,和希尔维亚,还有她哥哥卡尔,以及她的爸爸妈妈聊着天。直到夜幕降临,赫尔和弗洛.多兰觉得应该没问题了,何凤山可以回家了。“记住,”他走之前说,“我们是朋友,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接下来的几个月,针对犹太人的行动变得经常化、公开化。他看到纳粹党的人守候在犹太教堂外,看到做完礼拜出来的犹太人,就捉住他们扔进卡车,然后,逼迫他们用犹太祈祷巾洗擦纳粹兵营的便池。何凤山鄙夷这样恶毒的行为,荒唐幼稚,而充满了仇恨。

夏天来临的时候,中国领事馆门口开始排起了长队。不久,队伍变得越来越长,人们一排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们都是犹太人。

那天早上去上班,他看见了领事馆门口的长长的队伍。“发生什么事了?”他低声询问他的秘书国美。

“签证,”她说道,“他们排队要签证。”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签证?”

她耸了耸肩。

他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条纹图案的墙纸,房间正中,是一张厚重的办公桌,看着让人觉得心安。他准备闭门工作,不去理会外面的喧哗和人群。他知道,纳粹禁止犹太人离开本国,除非他们有一张他国颁发的签证,可是,眼下这种局势中,没有国家愿意给他们签证,因而犹太人都被困住了。

刚一坐下,他发现办公室的门还半开着,于是他起身去关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外面有人要找他,国美在拦着。

他开门探出了头:“是希尔维亚吗?”

“何领事!”她挣脱了国美,向他跑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帮忙吧!您说过,您会帮我们的……”女孩眼泪汪汪地说。

“孩子,坐下来慢慢说。”他温和地对希尔维亚说道,转而用中文叫秘书去倒一杯茶来。“你现在看上去很害怕,怎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静、沉稳,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心里装满了信任。他的童年不幸,但生活没有亏待他,上帝也一直眷顾他,他以仁爱作为回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把卡尔抓走了!爸爸妈妈快要急疯了,他们都病倒在床上。”

“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他们把他押上了开往达豪的火车。”

达豪,何凤山的脊背一阵发凉。那里是臭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是人们心目中地狱一般的地方。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除非他能搞到一张签证。你能给他弄一张去上海的签证吗?求求你了!”

他的眉头紧皱,“中国领事馆不会发放上海的签证。”他说道:“你不需要签证,就可以去那里,谁都不需要签证。那是个自由港,根本就没有上海签证这一说。”

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已经站在了成年的边缘,但是,在他的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他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他的心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卡尔的案例。的确,进入上海不需要签证或者任何形式的身份证明。上海对任何人都是欢迎的,无论从哪里来,以何种方式抵达。

“无论如何给他一张签证吧。”她流着泪哀求着。

“我们当然可以试一下,对吧?国美!”他大声地喊叫道,“给我拿一张签证表格和签证章。”希尔维亚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她只听见国美说了一连串的中文,接着,何凤山说:“我怎么知道?你只管去弄一张普通的签证表格吧。”

二十分钟后,上海签证做好了,上面盖了一串印章。“你看到了吗?”何凤山说道,“第一份上海签证。”他流畅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口述了一封言辞冷峻的外交信信函,要求达豪的有关负责人立刻释放卡尔,卡尔将和他的家人一道离开维也纳,前往上海。落款是中华民国,总领事。

希尔维亚伏在他的肩头抽泣了起来,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倒是让何凤山有点尴尬了,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地喝止她,叫她要坚强起来。“把信藏好,这里是给你家另一份签证,以备万一。都藏到夹克里层去,对了,这才是好姑娘。现在,希尔维亚,你听着,不要拖延。一旦卡尔回到家,马上整理行装,离开这里,动作要快。”

“好的,”她说道,“谢谢您!”她往门口走去。

“还有,希尔维亚,上帝与你和你的一家同在。”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相信路德站在他的一边,希望他向犹太人伸出援手。

他从高高的窗子往外望,窗子两边垂着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半掩了窗户。他看着希尔维亚走出大门,经过那些排队的人们。他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一丝希望。

“国美,我认为这个是可以的,”他微微转头喊了一声,“这些人有救了。”

“你可以让他们走的。”秘书说道。

“不。”他说道,无须任何解释。何凤山是幸运的人,他身受上帝的恩泽,他不能期望别人都能理解。

他出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家境贫寒。七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无力独自抚养他长大成人,于是不顾他又哭又喊,送进了挪威路德教会,只求在那里能吃饱饭。结果,他不仅能吃得饱,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教会的几年里,他开始信奉上帝,他们并没有向他多解释,可是他自己看见了。他们给予他的,抚养他,培育他,给他受教育的机会,都是以上帝之名。现在,作为一个外交官,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人。

何凤山开始向排队的犹太人颁发前往上海的签证,他在办公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工作到头都痛了。他签发的签证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这样效率更高。这是他的创举,越来越多的人从他这里拿到了生命签证,然而队伍还是排得越来越长,闻讯而来的犹太人日益增加。欢迎你!祝你幸运!一路平安!下一位!

国民政府派驻柏林的大使得知了此事,向何凤山提出严厉的警告,命令他立刻停止。何领事将这些怒气冲天的电报锁进了抽屉,置之不理。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办公室时,发现又收到了更多的电报。国美正在看着一份份的电报,惊惶得张大了嘴:“他叫你停止,否则就要拘禁你。”她说道。这是第一次,她看上去如此惊恐。

“我不会停下来的,”他平静地说道,“除非他们硬把我拖走。”说着,他坐了下来。“再给我一沓新的表格,啊,很好,谢谢你!现在,开始工作吧。”

那个夏天,马吉特关起门来,陪着里奥在家里玩,他们不敢让里奥到外面去玩,只有家里暂时是安全的。大卫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延续多久,这不是一个小男孩应该过的日子。虽然他们无处可去,可是他依然一直在痛苦地思索,是否应该带着他们离开,如何离开。他的父母都已去世,而她的双亲都还在,也住在维也纳,年迈体衰而不愿离开这个城市,但是,他们一直督促大卫带上马吉特和里奥远走高飞。而她亲爱的表姐哈娜也拼命地想和丈夫及孩子一起逃出维也纳。

晚上,大卫和马吉特躺在床上,花上好几个小时讨论他们的计划,他们每人就带上一个小旅行包,还有一个包里装上里奥的东西。马吉特在那个包里放进里奥最喜欢的手工钩织小毯,还有一件缎子边的小睡衣。就在里奥和马吉特都入睡之后很久,大卫还是无法入眠,他痛苦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在那里找到答案,到底应该怎么办。他现有的钱够买三张通铺船票,现在有个委婉的叫法,称为观光客船票,之外还略有盈余。不管他们将会到达哪里,在哪里开始新的生活,现在,每一个先令都极其重要。

然而,问题是,哪里都不肯接收他们。他几乎跑遍了维也纳的每一个大使馆和领事馆。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可是,他躺在那里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明天一早再去碰运气,排下一支队伍。

就在他排在墨西哥大使馆的队伍中时,他听说了中国领事馆的何凤山,这位总领事正在签发去往上海的签证。大卫一听,立刻转身往中国领事馆跑去。到达那里的时候,正是中午,他手里除了从不离身的小提琴盒子之外,别无他物。他看看这支长长的队伍,心里想着先回家吃点东西。可是,他看到人们从各个方向涌来,急匆匆地排上队,队伍越排越长。他也不再犹豫,赶紧站好了队,刚好挤进了大门之内,而队伍迅速地向街上蜿蜒而去。

接下来是漫长的下午和夜晚,他一直站在那里,连在地上坐一会儿都不敢,生怕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仅会丢了位置,还可能会丢了小提琴。他就一直站着,无聊而焦急地挨着时光。他知道马吉特一定在为他担心,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排在他后面的还有几百人,他不敢离开一步。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大卫迷迷糊糊地站在那里,睡眼惺忪中,他感觉到蜿蜒如长蛇般的队伍里有一阵兴奋的骚动,有人在叫着:何凤山来了,何凤山来了。大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竖起了耳朵,果然,他听到了一辆轿车由远而近开过来了。

这辆黑色的轿车一开进领事馆的大门,人们立即围了上去,趴在车窗上往里面看,对着坐在后座的那位脸色温和的亚洲人招手。轿车缓缓地慢下来,突突地排着废气。人潮把大卫推向了轿车,抵住了车窗,他看见后座的这个男人神色安详,目光平和,尽管外面一片喧哗嘈杂。

何凤山一定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微微转过头来的时候,刚好和大卫的眼光对上,在四周的尖叫、哀求和吵闹声中,他们两人在对视中分享了片刻的宁静。

没有开口,大卫举起了他的小提琴盒子,隔着窗子给何凤山看,好像是在说,这就是我了,帮帮我吧。

令他吃惊的是,坐在靠另一边车窗的何领事把手伸向了一旁座位上的一沓表格,他取过上面的一张,签写完毕,然后把车窗摇下来一条缝,把表格递给了出去。

大卫瞪大眼睛看着,完全看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何领事把手中的表格摇了摇:“拿去吧。”

人群骚动起来,他们拍着车窗,叫道:“我也要我也要。”何凤山安抚大家:“不要着急,大家都会有的,让我先进办公室。”

大卫接过了表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堵在车前的人们已经让开了一条道,司机慢慢地滑进了停车位。大卫低头看着这张表格,这是一份给他们全家的上海签证,上面盖了章,签了名,墨迹未干。只有一栏是空白的,那里要写上他们的名字:大卫、马吉特和里奥.爱泼斯坦。他们马上就要坐船离开,从热那亚的港口,上帝会保佑在海上漂泊的这一家人。

我们自由了!我们自由了!他小心翼翼把这张宝贵的纸贴身放好,一路走回去的时候,一直用小提琴盒子紧紧地压着。他刚刚把钥匙塞进锁孔,就听到了她的欢呼,他的心一紧,想到这一夜她受了多大的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设想他不能回到家里的种种可能性,担惊受怕的一整晚。门开了,她就站在门口,眼睛还红肿着,饱含泪水,现在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感谢着上帝。接着,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为意想不到的幸运,天上掉下来的福分。

“收拾吧,亲爱的,我们就要去上海了。”他把签证往她手里一塞,和衣扑在了床上,鞋子也没脱。

她在他的头下塞了一个枕头,给他盖上了他们的婚礼羊毛毯,看着他沉沉睡去,她擦干了眼泪,开始向上帝祷告,感谢上帝的赐福。

餐桌边,大家陷入了沉默。大卫和马吉特的眼里满是感激之情,里奥在妈妈的膝头睡着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上帝的恩典,给这个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尾。“我也深深地感谢何领事。”托马斯接过了话题,“因为他,现在你们都在这里了,健康,平安。”

听到这句话,马吉特站了起来,把里奥塞到了大卫的怀里,低头走了出去。看上去,她是要去小巷的公厕,但是她经过托马斯身边时,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泪。

“唉,是想起她的表姐来了。”她出了门之后,大卫哀婉地说道,“我们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可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维也纳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他们的孩子只比里奥大一点点,他们全家人都生死未卜。”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儿子,用颤抖的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了。

“我很难过。”托马斯说道,他们沉默了很久,直到马吉特又回到房间里。告别之前,他紧紧地拥抱了他们。

回到亭子间,他发现灯还亮着,林鸣也还醒着,他的身子半倚在墙脚,现在那里是他的床铺。托马斯还没开口,林鸣抬头看着他说:“我终于和孔公联系上了,他可是个大忙人。”

“毫无疑问。”

“不过,他会开到一半就出来见我了。”

“他在为你担心,他很关心你。”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要这样说,看看你所做的一切吧。你把爵士乐带到了这里,你让所有人跟着音乐跳起舞来。”

“是你,那是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功劳,正如巴克.克莱顿和泰迪.韦瑟福德这些在你们之前就来到这里的音乐家。而不是我。但是,不管怎样,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夜上海已经死了。”

“可我们还没有,我们还是和你在一起,你看到了吗?还有孔先生,他把你视为他的儿子。”

“哈哈,还真像,我们走在一起人们都会把我们当作父子。”这是自从那天把他从Hollywood俱乐部拖出来之后,林鸣开的第一个玩笑,一瞬间,原来那个机智幽默的林鸣终于又回来了。

受到鼓励的托马斯蹲下身,凑近了他的朋友,他们的眼睛平视着。“我们所有人,都是被你带过来的,我们从来不曾拥有这一切。我不是在说钱,而是尊重。我可以说,你带来的是每一个音乐家身上共有的一部分,是每一个音乐家一辈子都在追求的东西。而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它,就是因为你。你在这个意义上拯救了我们,即使我们回到美国,回到底层,我们知道我们有过。”

林鸣点了点头。

“还有,你知道你现在正在帮助犹太人,包括马吉特的表姐……”

“希望可能是残酷的。”林鸣打断了他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她的表姐已经太久没有音信了。”

“我知道。”托马斯说道,想起马吉特的那一双泪眼,他的心头还是会烧灼般的疼痛。“但是,有了安置计划,你可以解救那么多的犹太人。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振作起来,想想吧,十万!”

“如果成功的话。”林鸣呆滞地说道。

“如果成功的话。”

“那么,我为什么就救不出一个人?”林鸣轻声说了一句,泪如泉涌,积累了那么多天的痛苦终于倾泻而出:“我为什么没有早回来一个月?”

“我知道,”托马斯平静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真是太不幸了。”这就是蓝调,他心想,他终于懂得了这种音乐。他们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开口,只有老朋友才能这样的默契,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半夜。

那年的十月,宋玉花每隔几天,有空的时候就会回到那个山村。她把新的书和作业本带给那里的女孩子,教她们认更多的字。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她感到了轻松,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虽然这些孩子和她优渥的童年很不一样,但是她们的天真热情一直感染着她。这些女孩中,梅花最机灵,学得最快,她给宋玉花写了一封短信。这封短短的信里面有很多错误,可是宋玉花在读这封信时又惊又喜,那种纯粹的快乐,在她来到北方后,这是第一次感受到的。宋玉花表达快乐的方式是回了一封信,在信里,她把字写得大大的,很清楚。

一天,一个通信员赶来找她,叫她跟着他去开会。这是一条崎岖的山路,一侧就是黄土山崖,笔直峭立。以前,她没有来过这条山谷,这里是中央高层干部工作的地方。她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被布置成了会议室,一张低矮的方桌边,有一圈男人围坐着,洞壁上搁着煤油灯,灯焰一闪一闪,照亮了山洞。山洞的地上,铺着一块新疆地毯。

“宋翻译,”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男人跟她打招呼:“我是老冯。”说着他让宋玉花坐下,继续说道:“我们接到了一份情报,它来自于我们在满洲里的线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情报意味着秘密,在延安,秘密和权力一样,都离她很遥远。

“根据这份情报,日本人已经获知,国民政府将在云南实行一项安置计划,收容犹太难民。因此,日本人也在策划一项安置计划,他们称这项计划为河豚计划。”

“也是为了犹太人?”宋玉花问道,她听得有点晕,试图能跟上。

“是的,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他们自己争取西方的好感,而不是为了中国,为了解救犹太人。他们的计划是要将现在滞留在上海的两万犹太人迁往满洲里。”

“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想象,在上海的犹太人,怎么会要去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们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还形成了自己的社区。

“他们声称让犹太人去开垦农田,其实这是个谎言。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他们是想用犹太人作为他们自己和抗日力量之间的人肉缓冲器,他们的目的在于剥削利用犹太人。问题是,他们想把这个河豚计划包装成一个维护人权的行为,从而获得西方对他们入侵中国的支持。”

“可是,他们这样怎么能救犹太人呢?这批犹太人已经在上海安全地生活了。”

“正是如此。我们支持的是中国的计划,虽然这项计划是由国民政府制订的,根据这项计划,十万名犹太人将要被安置到云南。”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知道,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支持国民党的计划,但是,这项犹太人安置计划属于特殊的例外。

“所以,我们需要你。我们了解到,日本人将在所有的上海报纸和杂志上宣传他们的河豚计划,捏造大量的谎言,说服犹太人接受,并且愿意迁移到满洲里去。我们知道,你以前在上海是认识外国人……”说到这里,老冯停顿了一下:“不不,你别担心,这没什么。或许,那里还有你认识的人,对吗?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你立刻赶回上海,尽你的一切可能,和那边的相关人士取得联系,阻止日本人的谎言的扩散。我们不能让犹太人被河豚计划误导,受骗上当。”

她的心在飞扬,上海!托马斯!“我知道了,冯同志!”她迅速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你是否还希望引导媒体,反对河豚计划呢?”

他微微地露出赞许的神情,一点头说:“如果可能的话,把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公之于众,当然更好。”

三天后,宋玉花已经在上海,听说托马斯那天下午将要在王宝和大酒店演奏,她赶到了广东路,站在酒店门口等着他,眼睛扫视着来自各个方向的人流。演奏是两点半开始,和他一起的小提琴手她已经在里面见到了。现在,她急迫地等在酒店门口,期待着他见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欣喜。

宋玉花看到,托马斯是和林鸣一起在拐弯处出现的,他正在听着林鸣讲述着他的苏州之行:“你知道,我是去找我的妈妈。”他们站在交叉路口,等待着川流不息的黄包车、手推车和汽车停下来,他们好穿过马路。“看好了,”林鸣提醒道,“红头阿三要改手势了。”

那位包着红头巾的印度人用大幅度的手势止住了他们前面横马路上的车流,他们随着人群和汽车穿过了马路。“所以,我到了苏州,去找她。”林鸣继续说道,“可是,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而老杜还活着,但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我只剩下我的朋友们,你们所有人。还有,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知道,我还有个妹妹……”

踏上人行道,林鸣完全呆住了:“……宋玉花。”他终于把话说完。

她就在眼前,在酒店门口等待着他们,她的笑容如此灿烂,照亮了人行道。林鸣先向她伸出了手,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她转向托马斯。

他们拥抱在一起时他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笑了:“夜上海并没有过去很久,你的名字人们依然记得。我只要去问问托马斯在哪里演奏,问两次就有答案了。至于他吗……”她笑吟吟地看着林鸣:“我只是期望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没承想,你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托马斯心里涌上一阵悲伤,因为,不一会儿,她就会听到关于珠丽的不幸,还有林鸣的遭遇了。可现在是演奏的时间了,他已经有点晚了。“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好好聊聊,可现在,请原谅我,我已经晚了几分钟了。我七点结束,到时候,我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太好了,”宋玉花开心地叫起来,还没等林鸣开口,她就提议说,“去德兴馆怎么样?就在东门路的尽头,外滩边上,离这里也不远。”

“可以。”托马斯说道,林鸣也默许了。他们三人站在人行道上,在人流中形成了一个孤岛,身边不断有行人来来往往,穿着棉夹袄的老妇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少妇,间或还有吃力地挑着担子的乡里人,晒黑的脸孔涨得通红。

“回到上海真好。”宋玉花说着,给了托马斯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么我们一会儿见。”然后,她挽着林鸣转身离开了。托马斯站在酒店的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看到林鸣在俯身对她说着话,想到林鸣可能要说的话,他的心沉了下去,连见到宋玉花的喜悦都被冲淡了。

那天下午,托马斯的心思完全不在演奏上面,有好几次他都忘了自己弹到哪里了。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仓皇掩饰,也很难被认为是创造性的演绎。大卫冲着他做鬼脸,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她进来找过你。”乐曲之间短暂休憩时,大卫对托马斯说:“她真漂亮啊!我就知道她是来找你的,她可没想到会遇上林先生。怎么,林先生是你的情敌吗?”

“哦不,他是她的义兄。”

“啊,原来如此,”大卫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就没事了,你一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听到大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托马斯笑了起来,不过,他也的确按捺住了内心的骚动,把眼睛盯在乐谱上,安安心心地弹完了后面的几支曲子。那天晚上结束表演后,他没和大卫聊几句,而是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谱子,忙不迭地离开了,和大卫合作几个月,这还是头一次。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东门路。路边的店家正在收拢遮阳顶棚,店铺里面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店主把灯笼挑了出来,四方柱形的灯笼以红木为框架,四面是有手绘图案的玻璃,灯笼下面垂着流苏,这些灯笼挂在了店铺门口,准备好在即将来临的夜色里点亮。行人在人行道上走过,时而停下脚步,选购路边店铺里兜售的货物:一筐筐的水果和秋季的蔬菜堆在店门口的地上;新款的秋衣和落季的夏装并肩挂着,挤挤挨挨的一排排把店铺衬得更逼仄了;卖日用品的商店门口,搪瓷碗和搪瓷夜壶一摞摞叠放着,堆得高高的。

在东门路的尽头,他找到了面对黄浦江的德兴馆,到了店门口,他才意识到这家店他来过。上次,他就是在这里和林鸣吃的饭。吃饭的时候,林鸣给了他关于安雅的建议,这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感觉这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当他踩着陈旧的石板楼梯,到了二楼时,他想起了上次喝的那份海鲜浓汤。林鸣和宋玉花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窗外,黄浦江上昔日的喧哗不再,距离日军的入侵已经两年过去了,虽然货轮、汽艇、舢板和平底船又出现在江面上,但是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闹繁华,船只上的灯光黯淡了,汽笛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洪亮张扬。

不过,在他面前的宋玉花却是那么美丽,她浅浅地笑着,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她的眼睛顾盼有神,显得幽默而自信,她的一举一动都自然得体。看着现在的宋玉花,托马斯都快要想不起以前的那个女孩:在杜月笙的要求下,穿着腰身掐得紧紧的、泛着缎子光泽的旗袍。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了,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和黑色裤子,是城市里最普通人家的打扮,但是,她的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而林鸣却正相反,他脸色灰暗,神情忧伤,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林鸣伸手取过白酒瓶子,看了看标签,给三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上了。他们举杯庆祝重逢,她跟他们讲述了此行的目的。

“那很容易,”林鸣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大卫之剑联盟。”就是这个协会派遣安恭根和阿姆莱托.梵斯派前往重庆,赠送捐款的。他们还会在虹口区的犹太人中间开展宣传,揭露日本人的阴谋。

“对了,可以去找找那位我去见过的鲍先生,”托马斯想起来了,“他也许愿意在《上海每日时报》上发表文章,揭露河豚计划的真相。”

“不错。”林鸣点头赞许,转而对宋玉花说:“别着急,妹妹。很快,所有在上海的犹太人都会知道的。”

“谢谢你们!”他们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林鸣又陷入了伤感:“可是,夜上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另一个世界。”托马斯说道,他想起了在激战中的那三个月,偷偷地去看宋玉花的眼神。是的,另一个世界。

“上海的夜晚已经黯淡无光,”林鸣忧伤地说道,“再也听不到真正的音乐,我昨晚走了很多地方,甚至穿过了歹土,可是,没有音乐了,夜上海现在就是个讽刺。”

侍者端上来一只带盖的大汤碗,里面盛着鱼羹,放在了桌子中间。林鸣摇了摇头说:“我们有可能还会相遇,我们三人,可是我们再相聚的时候,我们将是忧伤的小三和弦。”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都没有和他们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后,又倒满了一杯。

宋玉花和托马斯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哥哥,”她伸手也去舀了一碗汤鲜美的鱼汤,“你多吃点东西吧,你伤了元气了。”

“你需要时间。”托马斯接了一句。

“谁也没有时间了,”林鸣哀怨地说道,举起了酒杯,“难道你不知道时光一去不复返吗?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如流水一般逝去,和它对抗是徒劳的,这就是命,你不能不认命。”

“可以的,你也可以的,”托马斯看着宋玉花说,“看看你妹妹吧,她在战争中都变了一个人了。我们躲不开这场战争,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生活。”

“一切都是命,”林鸣一口把酒喝了,“没有人能逃脱,它正在抽走我们的生命。”

“好了,哥哥,”宋玉花对着林鸣温柔地说道,她又看了一眼托马斯,接着,她把汤碗往前推了推,说:“多喝点汤吧,它会让你恢复体力。鱼片、干贝、海参、豆腐还有雪菜,都是上海的味道。”

林鸣又倒了一杯白酒:“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什么是上海味道吗?虾仁锅贴,还有小摊贩的粗炒面。”

“对,对!”宋玉花高兴地叫道。

“他会挑着担子来到我们的弄堂,他的小厨房,就在他的肩膀上挑着。他有自己的叫卖声,叫起来跟唱歌似的。你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他的叫卖声和别人都不一样。可这些都没了。”

“不会都没了的。”宋玉花温柔地顶撞她哥哥,“这些东西,时间到了就会回来的。一个新的年代就要开始,一九四〇年马上就会来到。等你还没回过神,晚春的梅子就上市了,咬一口,酸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托马斯,又加了一句,“到那时,黄梅天就开始了,空气变得湿答答的。”

“还记得烤白果吗?”林鸣的兴致也高一些了,“小贩一边穿街走巷,一边高声叫卖,嗯,让我想想呀,他是这样叫的:‘刚刚出炉的烤白果嘞!只只爆开嘞!只只大嘞!’”把小贩的叫卖声翻译成英语,显得很有趣,他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上海还活着。”宋玉花肯定地说。

托马斯接着说:“我同意。”

终于,林鸣把汤碗和调羹移到了自己前面,开始喝起来了。可是,喝了几口,他又伸手去抓酒瓶,把最后几滴都倒光了。“但是,这个安置计划,”他眉头紧锁地说道,“万一蒋介石不答应怎么办?”

“怎么会呢?”宋玉花说,“这么好的一个主意,没有道理反对啊,连我们这边都认同了。”

“这个计划会惹恼德国人,而蒋介石想要取悦他们,所以,他不敢得罪希特勒。只要他能挨得上,为希特勒舔脓包他都愿意。”

“操蛋!”她脱口而出。

林鸣笑着站了起来,宋玉花把他惹笑了,因为她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粗话。“妹妹,你长大了。”他的双手撑在餐桌上,“寸金难买寸光阴啊,妹妹,我已经太晚了,不要再犯我的错误了,打仗,随时都会死的,抓紧时间吧。”林鸣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前后稍稍晃动着,好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要对他们讲。可是他放弃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该走了。”

但是,接着他又想起来了:“对了,我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刚才忘了说了,还有一样,小贩的新鲜玉米,那些香喷喷的煮熟的嫩玉米。你知道的,小贩挑着捂在热锅里的熟玉米,一路叫着:‘珍珠米,珍珠米!’”他摇了摇头:“没了。”

“现在过了玉米的时令了。”

“我告诉你,不会再有了。”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河面上,响起了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

“我们送你回家吧。”托马斯说道。

但是,林鸣举手制止:“我没事,明天见。妹妹,我们找个时间去虹口。”

“我会给那位编辑打电话的。”托马斯说道。

这个时候的林鸣已经半醉了,但他还是能够体面地戴好了帽子,稳住脚步走出了餐厅,下了楼去。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膝头,托马斯感到身上如同触电般颤了一下。“我知道,我来去都没有事先打招呼,”她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我送到这里,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实在对不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对的。让你等待着我,我也不知道这个等待是否有结果,这不公平,我不知道我自己做得对不对。”她的声音变得那么温柔,“但是,如果你还要的话,我在旅馆里有个房间,而且……”

“那我们走吧。”他急促地说道。

后来,她躺在他的身边,看着熟睡中的他。她疼爱地看着他的手,那只灵巧的手,每一根手指都精美绝伦,现在这只手随意地搭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旁边,相比之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白皙,然而,和他的相比,又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样显得笨拙。通过他的手,他能够表达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在钢琴上,在她的身体上,在她的人生里。她属于他,每次她回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深信不疑。

但是,她觉得头晕沉沉的,一切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她挪了挪身子,把头贴近了他。

这一次,她又把钻石留在了西安。

第二天中午,托马斯回到家,一进亭子间,他就看到林鸣正在仓促地穿衣服。

“宋玉花在哪里?”林鸣问道。

“她去路口那家老虎灶洗澡去了。”在托马斯可怜的中文词汇里,老虎灶算一个,在他手头有点钱的时候,“她说半小时就够了,然后她想和我们一起去新雅吃点心……”他猛地止住了口,因为,林鸣正在把他的东西往一个袋子里塞。“你在干吗?”

“我要走了。”

“离开上海?”

“离开中国。”他把口袋的拉带一收,一副决然的样子。“犹太人安置计划流产了。希特勒威胁蒋介石,蒋介石退缩了。十万犹太人的生命悬于一线,可是,只能这样了,他们没有活路了。”

“真的吗?”托马斯大声问道。

可是,林鸣没有回答他,他脸上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中国?”

“我在他们的名单上,下一个就是我了。孔祥熙刚给我发了电报。”

“什么名单?”

“还记得安恭根和梵斯派吗?就是我派往重庆运送资金和金条的那两人。死了,两个人都死了,他们在半路遭到了拦截。日本人要杀死所有参与此事的人。”

“那么在上海的人也会遭遇不测吗?”托马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都提高了,“安恭根和梵斯派会说出去吗?”

“不会的,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而且,我听说他们是被杀手枪杀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担心大卫和他的家庭。但是,请相信我,如果日本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的话,他们早就死了。而且,安恭根和梵斯派在一个月之前就被杀害了,几乎就在他们刚到重庆的时候。所以,爱泼斯坦一家是安全的。”

“这么说来,你也是……”

“不,”林鸣的脸因为担忧而变得僵硬,颧骨显得很突出,那一刻,他更像他的爸爸了,“我已经为这项计划工作了两个月了,腾冲县的每个人都认识我。”

“我猜也是,再加上过去几天新闻报道的宣传……”

他们对视了一下,都会心地笑了笑,总算还有些事让他们感到欣慰。托马斯给鲍先生打了电话,林鸣联系了一批中文报刊,结果是日本人的河豚计划在媒体上被曝光了,没有一个犹太人愿意去往日本人统治下的满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