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您的孩子训练成了一个合格的边锋,那就够了。”
“是呀,说不定几年后他还会参加奥林匹克队呢!”她回答,露出一个恶意的,然而是开玩笑似的笑容。雅佐夫放声笑了。这使她惊讶。雅佐夫应当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狗杂种。
“那女人是谁?”
“美国人。她的丈夫是使馆新闻专员。她的儿子在这个队里。我们有他们两人的档案。没什么特别的。”
“蛮漂亮的。我还不知道雅佐夫是个爱对女人献殷勤的家伙呢。”
“你觉得他是不是想招收她呢?”拿相机的人暗示道,一边“咔咔”照像。
“我不介意。”
球赛出人意料地平静下来,在冰球场中央一带打防御战。孩子们没有苏联冰球队那种准确传球的技巧,而双方都受过嘱咐不要过度使用蛮力。即使戴上了防护用具,他们仍然是孩子,正在生长的骨骼经不起折腾。这是俄国人可以给美国人为师的地方,玛丽·帕特心想。俄国人总是高度重视保护他们的年轻人。成年人的生活够艰难了,他们总想让孩子得到保护。
最后,在第三节,局面忽然爆发了。一次射门被挡住,冰球从守门员那里弹出来,中锋接住直奔对方球门,埃迪在他右侧二十呎。正要被球棍阻挡的时候,中锋把球传给埃迪,他把球扫过边角,不能射门,他自己被冲过来的后卫封锁住,不能接近球门。
“传中!”他的母亲尖声大叫。他听不见,但也用不着。这时中锋已经到位,埃迪把球飞传给他。那年轻的中锋用冰鞋停住球,退后一步,一个猛射,从对方守门员两腿之间穿过去。球门的灯亮了,冰球棍飞向空中。
“漂亮的传中。”雅佐夫说,真心钦佩。他仍然用一种责备的语调说:“你看,你的儿子现在掌握了国家级秘密,我们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国家了。”
玛丽·帕特刹那间心一惊,眼睛大睁着,诱导雅佐夫认为她真是一个典型的没有头脑的西方妇女,虽然在床上她可能是个难驯服的家伙。真槽糕,我是亲身体会不到了。
“您是在开玩笑吧?”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两个军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部长同志非常肯定地是在开玩笑。”过一会儿米沙说道。
“我也是那样想的!”她说得很不使人信服,然后转过脸去看球,“好,咱们再来一个!”
大家的头都短暂地转过来,主要是出于乐趣。有美国人在比赛场上,永远是很好的笑料。俄国人发现美国人的生机勃勃是极大的娱乐。
“得了,她要是个间谍,我愿把这相机吃下去。”
“想想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同志。”责任军官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他刚才那种逗乐的声调马上就消失了。想想他刚才说了些什么,那人对自己说。她的丈夫,爱德华·弗利,被美国新闻界认为是个傻瓜,做一个合格记者不够精明,肯定做不好在《纽约时报》的工作。问题是,虽说那是一种真正情报人员求之不得的假象,但也是世界各国政府的傻蛋工作者们的共同现象。他自己就知道,他的堂弟是个白痴病患者,可是他却在外交部里工作。
“你肯定有足够的胶卷吗?”
埃迪抓住了最后四十秒的机会。一个后卫在空中拍开了对方飞来的一记射门,冰球滑回中场。在这攻防形势变化的时候,中锋把球打向右边。客队正在换守门员,那小家伙不在位的时候,埃迪接过球,从他的左方飞速切入。爱德华·弗利二世来个急转弯,从那守门员背后猛射。冰球噹的一响,打着球门横梁,落下来正掉在球门线上,跳几跳,就越过线去了。
“进球!”玛丽·帕特吼叫着,上下跳跃,象个啦啦队长。她伸手拥抱雅佐夫,使他的保卫人员大为惊恐。国防部长的高兴劲一下子被冲淡了,因为他意识到,明天得为这事写一份接触报告。噢,他有米沙作证,他们没有什么不适当的谈话。她接着又拥抱了费利托夫。
“我说过,你们能带来好运气!”
“我的上帝,难道美国冰球迷们都是这样子的吗?”米沙问道,连忙脱身。在一瞬间,她的手碰着他的,三个胶卷暗盒已经放在他手套里了。他感觉到它们在那里,干得这么巧妙,很是惊讶。难道她是个职业魔术师吗?
“为什么您们俄国人总是表情森严——您们不知道怎样玩得痛快吗?”
“也许我们应该有更多的美国人在周围。”雅佐夫承认。他妈的,我的妻子能象这个那么活泼就好了!“您有一个好儿子,要是他在奥林匹克会上同我们对垒,我会原谅他的。”他得到的报答是粲然一笑。
“谢谢您的这番好话。”但愿他把你们这些共产主义蠢驴一路踢回莫斯科。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受别人的恩赐,“埃迪今晚得了两分,而那个伊万·某某某却一分也没得到!”
“您真是那么争强好胜,连对孩子们的比赛也是这样?”雅佐夫问道。
玛丽·帕特疏忽了,说了一点不该说的话,她的脑筋没有跟上那脱口而出的回答:“你找一个输得起的人给我看,我就让你看一个失败者。”她停了一下,马上掩饰错误,“这是美国的一个名教练文斯·龙巴底说的。请原谅我,您一定认为我没有教养。您说得对,这不过是一次孩子们的比赛罢了。”她粗犷地笑了起来。当着你的面!
“你看见什么啦?”
“一个过分激动的傻女人。”摄影的人回答。
“你能多快把胶卷扩印出来?”
“两小时。”
“行动吧。”领班军官命令道。
“您呢,您看见什么啦?”留下的人问他的头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盯住看她将近两个钟头,她的表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家长,对体育比赛太激动了,但又正好引起国防部长和叛国案主要怀疑对象的注意。我认为这就够了,同志,你觉得怎样呢?”多么宏大的一场角逐啊……
两小时后,一千多张黑白照片摆在这个官员的桌子上。相机是日本货,把速度调到了较低的档次,克格勃的摄影人员也不亚于任何报纸专业摄影记者。他几乎是不断地在拍摄,只有在换那台自动驱动相机那特大号胶卷盒时才停一下。起先他想用一架可携式电视摄象机,但摄影师说服了他不要用它。分辨率不够好,速度也不行。一架普通的照相机摄下的东西,虽然不象录象带那样可以读出口形,但在捕捉快速而细微的东西却是最好的。
每一张照片要花好几秒钟,因为这个官员对他感兴趣的东西都要用放大镜仔细看看。当弗利太太进入照片的序列之后,他需要多花几秒钟。他相当详细地察看她的衣服和首饰,还有她的脸。她的笑容特别愚蠢,就象西方电视商业广告上的那个样子,他还回忆起她那压倒人群的尖叫声。美国人为什么他妈的这样爱吵闹呢?
倒是一个会打扮的能手,他自己承认。很大多数在莫斯科公开场合的美国女人一样,她站出来象谷仓场院里的一只花雄——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对这种想法的烦恼。美国人花更多的钱在穿衣服上,那又怎么样呢?穿着对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呢?从我的双筒望远镜里看,她象只有鸟一般的大脑……但这些照片并不如此——为什么?
这是眼睛的关系,他认为。在静止的照片上,她眼睛里的闪光跟他亲眼看见的有些不一样。那是为什么?
在照片上,她的眼睛——他记得是蓝色的——总是把用点聚在某种东西上。他注意到,她有一副隐约可辨的斯拉夫人的颊骨。他知道弗利是个爱尔兰名字,使假定她的祖先也是爱尔兰人。美国是个移民组成的国家;移民们超越民族界线互相通婚,对俄国人来说本身是无所谓的概念。她再胖上几公斤,改改发型和服饰,她这副脸孔在莫斯科……或列宁格勒大街上到处都能见到。后者更有可能,他想,她更象一个列宁格勒人。她脸上有一种那个城市的人爱摆出的自高自大气息。我怀疑她的祖先究竟是什么人。
他继续翻阅照片,想起弗利这家人还没有这样被端详过。两夫妇的档案都只是薄薄的一本。他们被“二局”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人。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告诉他,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但这个脑后的声音还不够响亮。他已经翻到照片的最后一部分。看看表,已经他妈的早上三点了!他喃喃抱怨着,伸手去拿另一杯茶。
对了,这一定是第二次得分。她跳得象一只羚羊。漂亮的双腿,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正如他的两个同事在天棚里所说,她在床上一定会引人入胜的。再有几张就到比赛的结束了……对了,她在那儿,拥抱着雅住夫——那个老色鬼!——然后,又搂着费利托夫上校……
他突然停止。照片抓住了他在双筒望远镜里没有看到的东西。当她搂住费利托夫的时候,眼睛却盯住四个保卫人员之中的一个,那个唯一没有在看比赛的人。她的手,她的左手,完全没有围住费利托夫,而是相当低,靠近他的右手,被挡住,看不见了。他往回翻几张。在拥抱之前,她的手是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在搂住雅佐夫的时候,那只手提成拳头,搂过费利托夫之后,手又张开了,眼睛还在看着那个卫士,她脸上的笑容只留在嘴唇上,十足的俄罗斯式。而在下一张照片上,她又恢复到平素那种轻浮的样子。这时,他肯定了。
“这狗日的!”他对自己轻声地说。
弗利这家人在这里有多久了?他搜索困乏的记亿,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至少两年多了——而我们不知情,甚至不怀疑……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呢?那是一种想法一要是她是一个间谍而她的丈夫不是,该怎么办呢?他终于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做对了,但出于错误的原因。他拿起电话,要瓦吐丁的家。
“是我。”铃声才响一半,就答话了。
“我有些有趣的事。”这官员说得简单。
“派辆车来。”
二十五分钟后,瓦吐丁到了那里,没刮脸,烦躁易怒。少校只给他看最关键的一些照片。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他说。上校正在用放大镜检视照片。
“伪装得真巧妙。”瓦吐丁慍怒地说。电话响的时候他才睡了一个小时。他正在学习怎样在事先不喝点烈性酒的情况下睡觉——努力学习,改正自己。上校抬起头来。
“真难以相信!就在国防部长和四个卫士面前!这女人的狗胆!谁是她的经常监视人?”
少校只是递过文卷夹。瓦吐丁很快地翻阅,找到了那一页。
“那个老脓泡!让他跟一个上学的小孩,他也会被当做性变态者抓起来的。看这个——当了二十三年尉官!”
“美国大使馆有七百号人,上校同志,”少校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真正的好手……”
“全去跟踪错误的对象了。”瓦吐丁走到窗户前,“再不要这样!她的丈夫也要跟踪。”他加上一句。
“那正是我的意见,上校同志。看来他们两个都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务。”
“她递给了他一些东西。”
“可能是——一封信,或许别的什么东西。”
瓦吐丁坐下来,揉揉眼睛,“干得好,少校同志。”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上,已是黎明时分。神箭手准备回到战争中去。他的手下人已经把新得到的武器包装好了,而他们的领导人——这可是一个新观念,神箭手告诉自己——还在反复考虑未来几个星期的计划。他从奥蒂兹得到的东西里有一整套作战地图,它们是用卫星照片制成的,上面有最近的苏军防守据点和重武装巡逻区。现在他有一个远程无线电,能收到包括俄国在内的天气预报。他们要天黑了才动身。
他四下张望。他手下的人有的已经把家眷送到这个安全地区。难民营拥挤而嘻杂,但比起那被抛弃的村庄和被苏联人炸平的市镇来,要幸福得多了。神箭手看见,这里有许多孩子,而孩子们只要有父母,有吃的,有朋友,到哪里都是欢乐的。男孩子已经在玩玩具枪——而在大一些的孩子手里,那就不是玩具了。他以一定程度的遗憾心情接受这个观实,不过随着旅行各地,这种遗憾逐渐减少,“圣战者”的损失要求得到补充,而最年轻的人也是最勇敢的人。如果自由需要他们去死——那么,他们为神圣目的而死,安拉也将对为他而死的人赐福。世界的确是一个苦难之地,幸而至少一个人在这里能找到一个娱乐和休息的时刻。他看见,他的一个冲锋枪手在帮助他的头胎儿子学走路。那孩子不能自己走,但他每迈出蹒跚的一步,就抬头看看那微笑着的、长着大胡子的父亲的脸,他生下来只看过两回。这个队的新头领回忆起他对自己的儿子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而今他正在被教会走一条很不同的道路……
神箭手回到他自己的工作。他不再能当一名导弹手了,但他已把阿卜杜尔训练得很好。神箭手现在要领导他的战士们。这是他努力挣得的权利,更好的是,他的手下人认为他是一个福将,这对士气有好处。虽然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读过军事理论书籍,但神箭手觉得自己对这些课程理解得够好的了。
没有警报——完全没有,神箭手听见航空机炮炮弹的爆炸声,猛地抬头四望,但见几架“击剑手”型的箭形机身,离地只有一百米。他还没有来得及抄起冲锋枪,就看见炸弹已脱离弹射架掉了下来。那些黑东西轻轻摇摆,后来尾翼把它们稳定住,弹头倾斜着慢慢下落。接着传来那几架苏-24攻击轰炸机的引擎噪音,他转过身来跟踪它们,冲锋枪已举到肩上。但它们太快了。没有办法,只好扑到地上,好象一切都发生得非常非常慢。他好象漂浮在空中,大地不来接他,欲下不能。他的背对着炸弹群,他知道它们正在那里往下落。他抬眼一看,人们正在奔逃,那个冲锋枪手想用自己的身体去遮盖他那还是婴儿的儿子。神箭手翻过身来仰望天空,吓坏了,一颗炸弹似乎正朝他冲来,一个黑色圆形的东西在晴朗的晨空中看得很清楚。连说真主的名字都来不及,它已掠过头顶,大地震动了。
他被爆炸的气浪打晕了,耳朵也震聋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奇怪的是,好象能看到和感觉到噪音,可是听不见。他四下找寻第二架飞机,本能地拉开冲锋枪的保险栓。它在那儿!枪举起来,子弹就自动飞出去了,但毫无影响。那第二架“击剑手”在一百米外扔下炸弹就飞走了,后面是一串浓烟。飞机不再出现了。
声音慢慢地回来了,似乎很遥远,象是在梦里。但这不是梦。他那个战士和婴儿呆的地方现在是平地上的一个大坑。那个自由战士或他的儿子都不见踪影。即使肯定现在他们俩都正义凛然地站在他们的真主面前,也不能冲淡那混身上下使血液冷凝的愤怒。他想起对俄国人表示的仁慈,对这个死者感到有些遗憾。不会再象那样子了。他决不再对不信教的人表示仁慈。他握住冲锋枪的手都发白了。
太迟了,一架巴基斯坦F-16战斗机划过天空,但俄国飞机已经飞过边界了。一分钟后,这F-16在难民营上空绕了两圈,也飞回基地去了。
“你没事吧?”这是奥蒂兹。他的脸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他的声音非常遥远。
没有语言作答。神箭手用他的冲锋枪比划着,他看到一个新寡的妇人在为她的家人哀号。两人一起去寻找那些还可以抢救的伤员。幸而难民营的医疗室没有受损。神箭手和中央情报局官员带了五、六个人到那里,看见一个法国医生正在司空见惯地说着一溜骂人话,他的双手已因工作而沾满血迹。
他们在下一趟巡视时发现了阿卜杜尔。这个年轻人带着一枚“毒刺”,而且全副武装。他在承认当时他睡着了的时候,曾伤心地哭了。神箭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是他的错。苏联和巴基斯坦之间应当有一个禁止越界攻击的协议。够了,别谈什么协议了。一个电视新闻组——法国的——来致现场,奥蒂兹连忙把神箭手拉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六个。”神箭手说。他没有提到非战斗人员的伤亡。
“他们这样干是软弱的表现,朋友。”奥蒂兹答道。
“攻击妇女和儿童的所在地是在上帝面前的可恶行为。”
“您的给养有损失吗?”对俄国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游击队营地,但奥蒂兹没有费口舌去表达俄国人的这种看法。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太久,对这种事都不那么客观了。
“只是几支冲锋枪。其余的早已运到营外去了。”
奥蒂兹没有更多好说的了。他把安慰的话都说完了。他经常恐惧的事情是,他支持阿富汗的行动,会跟早期在老挝企图帮助竂族人一样,得到同样的结果。他们曾奋勇反抗越南敌人,尽管有西方的援助,到头来也不免被消灭掉。这个情报局官员告诉自己:这个形势不一样了,而且他客观地想过,也的确如此。可是,他看见这些人离开营地,回来时他点一点数,那时候,他的心灵残存的部分又被撕碎了。美国帮助阿富汗是让他们光复国土呢,还是仅仅鼓励他们去杀死尽可能多的俄国人?然后同样又被消灭掉?
什么才是正确的政策呢?他问自己。奥蒂兹承认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神箭手刚刚作出了政策决定。这个又老又年轻的脸孔转向西方,然后向北,告诉自己:安拉的旨意不再受边界线的限制了,因为他的敌人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