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所有希望破灭的人或许都会有的痛哭,要么在被戳到他痛处的高手面前,最爱的人的肩膀上,最不需提防的陌生人面前;要么在一人独处的孤灯下、黑暗中、被窝里,以及任何触景生情、猛然看到了崩溃在即的地方。一个被绑在独裁政权战车上的忠实追随者,一个试图以权力控制人们自由意识及言论的“思想警察”,一个嘴里喊的是民主,行的却是为专制暴政、血腥洗清、残酷镇压、秘密枪决等卑劣行径充当打手的恶犬屠夫,当他的良知还没有彻底泯灭时,当他幡然醒悟自己还读过一点书,受过一点文明的教育,还是一个人时,当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而这并不是他的错,是他服务的专制独裁体制的错时,他就会像钱基瑞那样大坝溃堤一般地痛哭。
钱基瑞在眼泪的长河中痛诉自己错误的人生之路。西南联大毕业后他在后方搞兵役工作。那时还在抗战时期,征兵或抓丁都有伟大的爱国理由,许多人不用抓自己都跑来了,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东洋的场面天天都有。尽管那时兵役官干的是送人上战场赴死的背时职业,但却从来没有那么受人尊敬过。而现在是戡乱时期,是打内战!谁不晓得这等于是在抓一个兄弟去打另一个兄弟。“三丁抽一”也好,“五丁抽二”也罢,他知道自己送上前线去的那些没有文化的壮丁越多,共党的队伍就越强大。这真是一个荒诞透顶的职业。因为很多士兵到了前线后几乎直接就走到了共军的队伍中。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是扯掉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就掉转枪口来打国军。而那些在国统区到处搞地下活动的共党更应该感谢他了,他抓到的壮丁越多,后方的民怨也就越大,地下共党分子就越容易蛊惑不满政府的人们起来造反,这个政府就垮台得越快。政府垮台了,他这遭人诅咒的职业也就结束了。祖宗灵位都被人操了成千上万遍了,祖坟都被人的口水淹没了。谁愿意干这卖祖宗脸的职业?因此他逼令属下拼命抓丁,上面规定一个县抽丁一百,他在后面随意就加个零。还一语双关地说:“你们抓得越多,战争结束得就越快。”他一点也不在乎把宝贵的兵源整团整师地送给共产党。这有什么呢?连更为珍贵的美援,都被那些前线的将军们连箱都没有启封就送给共军了,还收条都没有一张。反正国民政府这艘庞大老旧的破船已经快沉了,你多戳一个窟窿,谁还在乎呢?况且你去戳这个窟窿,是奉了上峰的指令,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历史已然进入一个荒谬时期,人们越忠于职守,就越忠实于一个谎言;越不择手段维护一个体制,就越加速它的灭亡。他干着挖国民政府墙角的宏伟大业,政府却不断给他颁发勋章,加官晋爵,厚赏有加。从主任科员到党通局驻昆明特派员,他才用了不到五年时间。这是因为上峰认为,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如果用抓壮丁的魄力与能力来抓思想异端的教授和学生,以及一切跟总动员令、戡乱,还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领袖唱反调的作家、画家、诗人、导演、工程师、医生、平民等等异见分子,还会有什么漏网之鱼呢?
“那么好吧,让我们把那些有知识的人,成天嚷着要民主、要自由的人,都看作是共匪吧,他们那边就缺这样的人了。”钱基瑞最后抹着眼泪说。
“真是一出荒诞剧啊。”赵迅自己喝下一大口酒,“既然如此,何不脱下那身皮,不再给祖宗丢脸。你若是一个没有忘记自己是受过西南联大教育的人,若是一个尚能念及祖宗脸面的人,何不尽早急流勇退?郎今欲渡缘何事,田园将芜胡不归?”
“晚了,迅兄。共产党得天下了第一批押赴刑场的就是我们这种人。”钱基瑞阴惨惨地笑了声,直让人骨头发凉,“嘿嘿,其实我一直在给他们干活的呀,共军真应该发给我一枚勋章。没有我们这么坏,哪来他们那么好?我们就坏到底吧,早点谢幕早点把他们推到前台来。唉,这家主义那家学说,不过一场戏而已,你方唱罢我登台。迅兄,三民主义这场戏本来是出正剧,却被我们唱成了悲剧,现在该他们登台了。但愿他们能善待你这个天生长反骨的丑八怪,让你可着劲儿导你喜欢的戏,想演什么就演什么;让你们在太平盛世自由自在写诗作文章,赏梅赋诗,吟风弄月,颐养天年。按共产党的说法,那时中国就是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共和国了嘛,我要是不穿错这一身皮,真想投奔他们去。唉!来,再喝一瓶。”
这酒看来是越喝越清醒了,连赵迅都对钱基瑞心生怜悯。当初《阿Q正传》被禁演后,赵迅提把刀找他单挑的心思都有。现在他感到自己是在听一只将死的鸟儿的哀鸣,在和一个荒诞舞台上的悲剧人物喝人生最后的一杯酒。有那么一瞬间,赵迅脑海里忽然回响起闻一多先生在其著名的《最后的演讲》中的一段话:
<i>他们这样疯狂地来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所以他们制造恐怖,其实是他们自己在恐怖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i>
天快亮时赵迅才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床上竟一时睡不着,脑海中总是钱基瑞将被押赴刑场的画面。忽然,眼前又闪过一幅画面。陈子霖!在烧烤摊上钱基瑞提到了陈子霖,说他这样的书呆子还跟着共产党跳什么跳,不是看在他是我师兄的分上,早把他请进钱柜街了。
陈子霖也是“寒梅会”的会友,现在在师范学院当副教授,他是大名鼎鼎的庄子研究学者刘文典教授的得意弟子,终日一身青布长衫,年岁虽不大,却有前朝遗少、仙风道骨之风韵。向来口中只有庄子,从来不问国事。但今晚在聚会上,陈子霖也喝高了,无意中说了句,明天他的学生又要上街了,他是支持学生的,他还要走在最前面。因为他上月领到的金圆券一箩筐,却连一斤米都买不回来。
钱柜街有一所秘密关押政治犯的监狱,不是很大,但抓进去的人多放出来的少。赵迅头脑昏沉沉想,明天得去提醒一下陈子霖,这些专门制造恐怖的家伙会狗急跳墙的。他还想起了钱基瑞提到陈子霖时,脸上那种兔子逼急了的绝望眼光。仿佛不是他要去抓陈子霖,而是陈子霖要来抓他。
但是第二天赵迅一觉睡到十二点,中午时去自己的米线店吃了一碗米线,税局的三个官员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说赵老板,上月的税有问题啊。赵迅和他们周旋半天,最后去茶室打了几圈牌才把事情摆平。在牌局上赵迅一度想起了陈子霖的事,但他想钱基瑞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大约也是昏沉沉的,不会对党国那么尽职尽责吧。
但他低估钱基瑞了,由此铸成自己今后人生中的一段艰难历程。晚上赵迅去舒菲菲家,才从舒惟麒口中得到消息,陈子霖被抓了。师范学院的学生还没有走出校门,军警和宪兵就冲进学校捕人了。
“学生连出校门的自由都没有了,真是个流氓政府。”舒惟麒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