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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人民管制(1 / 2)

学习班圆满结束了,举行了隆重的结业典礼。几个历史最为清白,业务能力也好的学员首先被冯部长挑走,去军区文化部报到;阿Q分配到省戏剧家协会当干部,杨小昆却进了省作家协会,还有一些“洗澡”过了关的人分到省文化厅下属的文艺团体,而一些还“洗”得不够干净的人,则送去上一所新型的大学——西南革命大学云南分校继续学习一年,那里面都是共产党准备留用的所谓“旧职人员”,有教师、医生、经理、银行家、会计师、工程师、报馆编辑记者、起义旧军官、失业大学生、前政府的公务员等等,政府说只要他们认真改造好思想,学习结束后都会妥善安排好他们的工作。

得到新工作的人欢声雷动、喜极而泣,阿Q成了范进,高兴得差点都跳到桌子上了,他一把扯开衣衫,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语无伦次地喊:“我阿Q……我阿Q……革命了,终于革命了……”杨小昆脸上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就像不按牌理打了一张天牌,出其不意战胜了对手。连坐在主席台上阅人无数的李旷田心里都暗暗吃惊。此人原来并非那么简单,城府太深了。他转过头去,在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人群中寻找赵迅,而赵迅的头已经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有七个人被宣布在学习班结束后,回到所在街道接受人民管制。前迎春剧艺社的导演赵迅将接受四年的人民管制。期间自谋出路,定期参加劳动改造,管制结束后,才可成为新中国合格的公民。

“这是对你最宽大的处理了。”散会后,李旷田把赵迅单独留下来,他仿佛还有一些话要对他说。

“我知道。感谢政府。”赵迅心灰意冷,内心是真诚的感谢,语气却给人有牢骚之感。老岳父搞的那个“寒梅会”被定性为国民党特务的外围组织,所有在当年吟唱梅花的那些人,都脱不了干系。因为钱基瑞交代说他正是通过“寒梅会”摸清了师范学院的地下学生组织,抓了从教授到学生十几个人。那个痴迷于庄子到底是蝴蝶,还是蝴蝶就是庄子的书呆子陈子霖,同样不清楚钱基瑞是个特务呢还是喜爱梅花的诗人。他的一句酒后失言铸就了许多人一生的悲剧,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不过,现在赵迅对毁了他大好前程的钱基瑞没有一丝怨恨。至少自己没有像他那样被绑在大卡车上,游街后押赴刑场。他真的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与感激。

关于对赵迅的处理意见,李旷田和省文联筹备小组的几位成员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论。按老黄同志最初的意见,直接送公安机关批捕。三人筹备组的另一成员老刘同志则不置可否,忽而说赵迅还是个有才华的人,新成立的文联需要这样的人才,都招些杨小昆、阿Q这样的人,也不是个事儿;忽而又说这些旧社会的艺人就是搬开石头蚂蚁多,谁屁股里都有屎。李旷田的意见是,副秘书长就不让赵迅干了,让他先进文联,一边工作一边改造思想,再好好培养。他还用打包票的口气说,我相信他是热爱新中国的,是会服从党的领导的,我更相信他的才华不会让我们失望。但才华从来都不能代替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如今李旷田只能对赵迅说:

“好好回去改造吧。你还年轻,参加新中国建设的机会多的是。在管制期间不能导戏,也不能发表东西了,但你的写作才华是谁也管制不了的。我们文联是个在党领导下的群众性文艺团体,联系团结广大的作家艺术家是我们的责任。管制期一结束,你就可以继续写文章发表作品了。四年时间其实很短的,你就当上一次大学吧。你不是还没有上过大学吗,利用这段时间多读一些书,多接触一下社会。将来不管在哪个行当上,都可以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不要辜负了自己。”

“谢谢李老师鼓励。我还是回去卖米线吧。”赵迅站起身,向李旷田深深鞠躬告别。他把头上的蓝色干部帽捏在手里,就像揉碎了自己一度的向往。这帽子还是他上次回家妻子陪他上街去买的。虽然戴上去后舒淑文说怎么那么难看啊。但赵迅说共产党的干部现在都戴这种帽子。副秘书长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就要有干部的帽子嘛。许多人想戴还戴不上呢。

灰溜溜地回宿舍收拾被盖卷回家,那里已是人去室空,得到任用和重用的人早回家报喜讯去了。赵迅把那顶干部帽扔进了垃圾篓,见鬼去吧!他愤懑地低喊了一声。

“留给我,好吗?”是阿Q,他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也不待赵迅同意,自己去垃圾篓把帽子捡回来了。

赵迅没有理他,仿佛自己在阿Q面前做了亏心事,兀自低头收拾东西。阿Q等他把行李扛上肩后,才在他身后小声说:“赵导,不要记恨我啊。我也是……为了‘洗澡’过关才……才说了你几句坏话。你……你你,你踢我两脚,消消气。”

阿Q苦着脸,一副已经被踢痛了的样子,转身把屁股朝向赵迅。

赵迅用怜悯的眼光看着阿Q,什么话也不想说。

“杨小昆揭发的人更多。”阿Q声音大了起来,“刘国栋的事就是他揭发的,班上的漂亮女人嘛,就他刘国栋搞得,杨小昆就盯不得?蠢。老韩参加过三青团的事也是他揭发的,还有我们过去在剧艺社说的那些话,你在‘寒梅会’时跟谁谁一起吃饭,他都打小报告了。他晓得你们都比他强,把你们搞垮了,他就上去了。”

亲君子、远小人。赵迅想,即便你去了文联,时时都和小人相伴,哪天他再咬你一口,就会要你的命了。现在尽管不能戴干部帽,但至少没有戴上一副手铐。即便你是《阿Q正传》的导演,有时你也不得不阿Q一回。

“赵导,赵导!”阿Q不断在赵迅身后喊,“我阿Q,是服你的,服你的。没有你,就没有阿Q!赵导,你不要伤心啊!”

其实那时赵迅一点也不感到伤心。马上就要回家见到妻子了,这可比什么都好!

什么是“人民管制”呢?这是赵迅回到家必须首先向刚刚产下一个瘦弱儿子的妻子解释清楚的问题。舒淑文是在家里临产的,幸好佣人孙妈赶她都不走,说她在舒家从来都是半个主人,家里的油盐柴米,花销安排,从来都是她说了算,不存在翻身不翻身啥的。赵迅刚进院子门就听到婴儿的啼哭,再看到躺在床上像刚从战场上凯旋的妻子,他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娃娃都生下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舒淑文紧紧抓住赵迅的双臂,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去了。“要不是孙妈在,我就死了啊!”舒淑文痛哭流涕,却又难掩初为人母的自豪和喜悦。赵迅那时恨不得给妻子磕头,只能连声说:“辛苦辛苦。文妹辛苦。你让我都当爹了,哎呀呀,多了不得了的功劳啊!我去给你煮糖鸡蛋。”

“哎,你不看看你的儿子?”舒淑文嗔怪道,同时骄傲地打开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头特别大,身子却很纤弱,像一根发育不好的豆芽。赵迅苦撑着笑脸,摸了摸婴儿柔嫩的脸,“嗯,不像他爹是个疤脸,帅小伙子啊。”

“等你取个名字呢。”舒淑文幸福地说。

“就叫小豆芽吧。”赵迅内心一阵阵酸楚。

“那么有才华的大导演,居然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赵迅苦笑道:“这只是乳名嘛,人说小名越贱越好养,待我今晚再好好想想。我煮糖鸡蛋去。”

其实有孙妈在,家里倒用不着赵迅做什么。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再转一圈,手里端着煮好的糖鸡蛋,就像找不到卧室的门,也像闯下大祸的孩子,不敢面对家长审视的眼光。

偏偏舒淑文又在卧室里喊:“哎,副秘书长同志,你的干部当上了吗?”

赵迅差一点把红糖鸡蛋打翻了。他像踩在棉花堆上,步履沉重地来到妻子的床前,“我……我,这个这个,人民管制了。”

“‘人民管制’是个什么样的干部?”舒淑文满怀殷切地问。她晓得抗战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昆明,那时街道上有“柴火管制员”,负责招呼大家在跑警报时不要忘记熄灭家中炉灶里的柴火。在这个陌生的名词外,舒淑文居然还敏锐地发现赵迅头上的异样,“你的干部帽呢?”

赵迅把鸡蛋碗放在床头柜上,半跪在妻子的床前,挠挠自己一头浓发,“人民管制就是……就是不能戴干部帽了,不能演戏写文章了。但是这很好啊,我回家了,我还是自由的人,能够天天陪你,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我还可以去卖米线,接受人民监督,按时报到,参加劳动,好好改造,要求进步,重新做人……”赵迅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赵迅一辈子都没齿难忘,产床上的妻子在他接受人民管制的第一天,成熟得就像进了十次学习班。化蛹成蝶,美丽非凡。她的眼光充满怜惜,她的脸上波澜不兴,她的手温柔地插进他没有干部帽的头发里,她的话像母亲一样的温存:

“什么重新做人?你本来就是一个于国家有功的人啊!什么改造?我的男人不需要改造。”

哪个妻子喜欢自己的丈夫被社会改造呢?社会是部多么复杂的机器,渺小的人在里面或接受锻造,愈战愈强,或改头换面,成为家庭里的陌生人,连自己都难以面对,或者被碾为齑粉,成为大地上一文不值的尘埃。赵迅回到家第二天就去街道派出所报到。所长姓王,是个很和蔼的人,说你的档案已交过来了,是个知识分子啊,还是个导演。人民管制的条例你清楚了吧?人民政府让你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权利,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权利。但你不能外出,不能有反动言论,随时要处于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家里来了什么人要报告,每周到派出所汇报思想,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的旧思想。嗯,让你参加什么劳动好呢?扫大街吧,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老头老太太都包干了。对了,去公共厕所拉粪吧,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天,天亮前得把这一片三个公厕里的粪运出去。听明白了吗?赵迅赶忙回答说,明白了。天亮前运走。

新的生活开始了,每周两次顶着星星月亮出门,披着晨曦一身粪臭回家。和赵迅一起拉粪的是另一个接受人民管制的老人,其实他也就五十多岁,只是看上去特别衰老而已。他过去是报馆的老校对,虽说算不上反动文人,但他的儿子是个少尉军官,跟国民党军队跑缅甸去了,他供职的报馆也不受新政权待见,被定性为反动报纸。从总编主笔到编辑记者抓了一大批,他这个“匪属”校对得个人民管制也算是宽大了。他让赵迅叫他“错老倌”,说干了一辈子纠错的事情,人生还是走错了,现在共产党让他拉粪“纠错”。实际上他姓卓,昆明话说快了听上去“错”“卓”不分,反正都是错。

第一天上工,错老倌看见赵迅很卖力地弯腰下粪池淘粪,鼻头都没有皱一下。错老倌便说,老弟是个思想改造很端正的人啊。我第一次下粪池都吐了。赵迅闷声说,这有啥,比不得尸臭。错老倌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淘出过两个私生死娃儿呢,也不晓得是哪个男人造的孽。唛唛,这粪坑里,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赵迅心想,粪坑里的东西上得了台面,就不是粪坑了。就像他们这种人,认罪伏法,老老实实把自己视同于粪坑里的一部分。第一个星期粪坑还让他感到臭不可闻,第二个星期他基本上就能接受那种味道了,第三个星期他对粪坑熟视无睹,没有味觉也没有知觉。到第二个月,他回到家里对舒淑文说,我怎么感到自己粪香粪香的呢。

拉了三个月的粪,赵迅安之若素,毫无怨言。这是由于很大程度上,儿子对他的安慰与激励。你是父亲了,你得活下去。你不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一条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的枪子儿也不怕的汉子,生命现在有了责任,有了义务,有了传承的担当。社会上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快接近尾声了,喧嚣的锣鼓和招展的红旗慢慢地不再是要杀人的开场戏了。增产节约运动,公私合营,清匪反霸,为世界革命领袖斯大林过生日,朝鲜战场打了胜仗,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拖出大锣鼓来敲打得惊天动地。新生的人民政府凝聚了各方面的力量,民主党派、工商界大佬、学术大师、科学巨匠、演艺界名流齐聚一堂,共商国是,看上去是真正的联合政府。共产党也很得民心,平抑物价,整顿秩序,恢复生产,重振经济,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像开足马力的火车头,轰隆轰隆地带动人们朝前冲。只是很久以来,街上锣鼓一响,赵迅的心跳就加快。他能够适应粪坑里熏天的恶臭,但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那催命的锣鼓。当他在夜深人静把自己潜入粪坑中时,他甚至比在家里还感到安全——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家里被叫走就一去不回了呢。而在粪坑里淘粪,这是人民政府对他的恩典。一个人的历史在这新社会有再大的污点,在粪坑里就不成其为污点了。你要是置身显要,那才是面对自己的过去,百口难辩。

生活正在发生毋庸置疑的巨大变化。舒家独门独户的清静小院也再没有往昔的幽静雅致了。东西两边的厢房搬进来了两户人家,说是人民政府分配给他们住了,一户是纺织厂的工人积极分子,一户是在政府的商业部门上班的干部。东厢房楼上楼下共四间,楼上曾经是舒惟麒的书房,楼下是舒家姐妹的闺房,正对院子里的那盆“明梅”;西厢房是用人房间和厨房、饭厅。现在翻身得解放的劳动人民登堂入室,连房租都不用交。赵迅宽慰自己的妻子,我们应该感谢政府的宽大,至少还给我们留下了正房堂屋这几间。这院子过去多冷清啊。

在赵迅第一次“洗澡”过关时,他就急急忙把米线店转让给别人了。那家小小的米线店曾经有八张桌子,大厨王师傅是滇南蒙自人,那里以“过桥米线”闻名。这种米线最讲究汤味,而王师傅煲老鹅汤有自己的绝活,汤色浓郁、油亮清香,还在上面撒一把新鲜的菊花瓣,是为全城独具特色的“菊花米线”。因此赵迅的这家地处闹市区的米线店生意一向不错,前来吃米线的客人常常要排队,桌子不够了人们就蹲在街边吃,吃完的青花大瓷碗就放在街沿上,围着店面白花花的一圈,无形中就成了这家米线店招徕顾客的金字招牌。在过去,这家门脸不大的米线店不仅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还能养一个话剧团呢,还能为舒菲菲出彩印封面的杂志呢。

都过去了。

可是现在的生活怎么办?不仅是自己一家三口要吃饭,还得兑现他当初跟老韩的承诺。老韩的妻子和两个黄口小儿回来了,家中却没有了主心骨。赵迅把心爱的美国自行车卖了,再变卖舒淑文的两只祖传的玉石手镯,好歹才租到一处房子,把老韩妻子一家安顿下来。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只有靠老韩年仅十三岁的大儿子了。赵迅对他说,小伙子,你是个男子汉了。现在是新社会,靠劳动吃饭,出去找个事情做吧。你赵叔叔无能,只能救你们的急,不能救你们的穷。对不起我的韩大哥啊!赵迅说到此处,自己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赵迅也曾经想找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但几乎所有的单位听说他人民管制的身份,就说等你结束管制后再看看吧?什么是再看看?舒淑文听到这个答复后终于忍不住叫嚷了起来,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赵迅连忙捂住妻子的嘴,央求道,你小声点小声点。再不要提过去了。过去就是我们的三座大山。

舒淑文哭了,这是赵迅回来后她第二次流泪。她说家里上月就没有付孙妈的工钱了,孙妈在我们家干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短过人家的工钱。现在我们真是在剥削人家了。你去拉粪那么脏的活,没有一分钱收入,还要给老韩家钱!而你要四年才结束管制,这四年我们吃什么呢?那天孙妈抱来一大堆鞋底,说我可以靠纳鞋底补贴点家用。可我只会绣花,在白绢上绣游动的鸳鸯,绣飞起来的蝴蝶,绣父亲梦中的梅花,我不会纳鞋底啊!你看看我的手,都是扎的血眼。手指头都是僵硬的,我还怎么拉琴?都几个月不摸琴弓了,看都不敢往提琴盒看一眼。纳一双鞋底才两分钱,我半天还没有纳完一只鞋底,一分钱都没有挣到。我多没用啊赵哥哥!

“拿锥子来,我来试试。”赵迅平静地说,妻子惊讶地望着他,比那天弄明白了人民管制是怎么一回事还要诧异。赵迅只得自己去找到那堆鞋底,找到锥子和针线,把已纳好的鞋底仔细揣摩了一遍,兀自低头下针、走线,那认真劲儿就像过去他在稿子上写文章。“要是干半天也能挣到一分钱,我们就不会饿死。”他说。

一周下来,两口子靠纳鞋底挣到一块三角八分钱。赵迅一天竟然也能纳成两双鞋底,让舒淑文啧啧连声,说赵哥哥你弄文舞墨的人,怎么也能做针线活呢?赵迅一板一眼地告诉自己的妻子:

“下针线也如写文章嘛,穿针引线、行文密实,结构紧凑,布局合理,你以为是在说作文之法?其实是在教你如何纳好一个鞋底。我还发现纳鞋底和打草鞋相似,都是穿脚上的东西,都是编织要紧密的活儿,手指要灵巧,用力要均匀,松紧要有度,这样才有效率。”

舒淑文睁大了眼,“赵哥你还会打草鞋?”

赵迅笑笑,顺口说:“当过兵的人,哪个不会打草鞋?再说还是闻一多先生教会我打草鞋的呢。”

舒淑文撇了撇嘴,“你就吹吧,自己倒霉还拉垫背的,闻一多先生那么闻名的大师,只听你说过他教你《楚辞》、做大学问,闹民主反对国民党,没听你说他教过你打草鞋呀?难道这样大的教授也穿草鞋?”

赵迅心里稍稍一惊,幸好是在家里跟妻子说漏了嘴。他嘿嘿笑道:“还有比他更大的大师穿过草鞋呢。苏轼当年被贬,‘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呀,就自当是纳着鞋底,也经历经历苏轼的‘烟雨’吧。”

跟着大名鼎鼎的闻一多先生学打草鞋,以及穿着草鞋当兵,这是到目前为止,赵迅还没有交代清楚的历史问题。经历过学习班思想改造的风雨后,赵迅痛彻肺腑地明白了这样的生存定律:个人的历史问题就是政治的问题,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过去他认为只有像钱基瑞这样的人才上错了历史之船,现在终于弄明白他也是众多上错了船者之一。你成长于那个时代,你就逃不掉那个时代的洪流对你的浸染。在新政权里,你所经历的血雨腥风,你所沐浴的人间真爱,你所接受的儒家伦理,唐诗宋词,都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档案袋里了。那里面装着你的过去,也决定了你的未来。它是一笔你在旧时代花销掉的债,不管是曾经有的家国责任、青春热血、还是利禄富贵、纸醉金迷,现在都成了一笔借贷的苦难,利息随时都会发生。这个档案袋里有你个人的秘密,但却被别人掌握,即便不是有罪的,也是可疑的,得在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中重新漂白、锤炼、锻造。如果你有幸改造得好,你就会成为一个忘掉过去的“新人”,或者说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斩断了历史纠缠的人。纵然个人历史曾经很辉煌,但也欲说还休,越说越黑了。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尽其可能隐蔽自己,你活下去的把握才越大;那个档案袋里你的东西越多,你的人生欠债就越大。

赵迅那时已经隐约感到,历史问题将永远是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过眼下饥饿却是直逼胸间的另一把剑。尽管人民政府赢得政权后有效地控制住了飞涨的物价,新颁发的人民币是实实在在的货币,再不会让人担心睡一觉起来后腰包里的钱还不如一捆草纸。但一周才一块多钱的收入显然更令人心乱如麻。人说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英雄汉纵有万丈雄心、十八般武艺,有时也挣不到一分钱。况且舒淑文没有奶水了,孩子瘦得像头饥饿的小兽,成天价哭号。连一根豆芽都养不壮,还指望他将来长成参天大树?赵迅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是在偏远的乡下,但却从没尝到过饥饿的滋味,密密的山林里总有拾不完的东西。赵迅还记得熟读古书的父亲总是念叨的那句话:山之所生,地之所产,足以养人;垦荒边陲,诗书耕读,乐莫大焉。

啊故乡,归不去的游子早已稀释了英雄还乡的梦想,早已断绝了床前明月光的思念。当此时刻,甚至故乡的消息都令人担惊受怕、梦里惊魂。上周三,那个赵迅曾经在昆明街头见到过的同族堂兄,忽然在深夜拜访,只匆匆说了两句话就悄然离去了。赵迅蒙着被子恸哭一夜,到天亮时舒淑文才问出一句话来:

“我老家的兄长被枪毙了。”

逝者往矣,生者艰辛。赵迅跟佣人孙妈学会了如何完整地做出一双布鞋。先找来家中的旧衣服、碎布头等,洗净、晒干,然后摊平在一块门板上,刷上自己熬煮的糨糊,再贴上一层布,再刷一层糨糊,再贴布,粘贴上四五层布,晒干后就是“布壳子”,在“布壳子”上画出鞋样,剪出一双双鞋底来,又将三至四个这样的鞋底粘连在一起,再用锥子扎出密密实实的眼,用麻线缝牢缝紧,再缝上鞋面,所谓千层底布鞋就成了。鞋面上还要绣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等字样。为了尽量节省成本,他们甚至还自搓麻线,从街上买来乡里人的苎麻或剑麻类的植物,回家煮熬后捶散,然后捋成一缕缕的麻丝,再将麻丝在水里泡涨,在大腿上搓成一根根的麻线。虽然如此费工费时,但做这样一双鞋,可以挣到四毛钱。赵迅两口子干了一个月,竟也挣到二十多块钱。舒淑文高兴之余,赵迅却感叹:

“中国的军队,啥时能穿上皮鞋去跟人家打仗啊?”

舒淑文说:“又不是去跳舞,穿什么皮鞋。”

赵迅叹一口气,伸手帮妻子捋了捋她头上凌乱的头发,“打仗是要拼家底的。你下雨天会穿布鞋出门吗?行军打仗,风雨兼程,动辄一天走几十里,一双布鞋怎经得住磨损?记得当年听冯玉祥将军演讲,他说:战争需要money!money!money!!不过呢,布鞋总比我们当初穿草鞋好多了。”

尽管能勉强吃饱饭,但家里还是入不敷出。赵迅趁周六去派出所汇报一周思想改造的机会,小心向王所长提出了工作的事情。王所长神情严肃,抱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步,说你们的困难人民政府都知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去纳鞋底也不是个事儿。不过你们不要因此对人民政府有怨言。你老婆的思想问题很严重啊,居然还想跟人民政府打官司!像她这样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女,要不是看她还在坐月子奶娃儿,早该让她出来参加劳动改造了。

赵迅阵阵心惊,两口子在卧室里说话声音才高了那么一点点,人家就什么都知道了。政府真是洞察秋毫。他一个劲儿地帮舒淑文赔罪,说回去后一定要严加管教,帮助她改造好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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