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紧急会议开到凌晨两点。因为作为水利方面的右派专家王传心副总工就是不说话。周副厅长和抢险指挥部的几个领导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拿出解决方案。可除了领导们的讲话,工棚顶一直喧嚣不已的雨声,会议上无人多说一句话。
“已经晚了,你们把我送回监牢里吧。”再一次的催促加威逼之后,王传心终于说。
“你想得倒美。”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吴指挥长冷冷地说,“你要是再不出个主意,明天我们都把工棚搬到湖堤上去,堤坝垮了大家一起去喂鱼。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周副厅长说:“王工,你是搞这个专业的,难道你不希望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救民于水火吗?”
“一开初就不该这样干。”王传心总算像个水利工程师那样说话了,“我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曾到荷兰看过他们在海滩上筑堤造田,坝基是很重要的,百年大计啊。他们的坝基是……”
“别扯资产阶级那一套,就说我们的湖堤怎么加固?”一个领导喝道。
“草海的淤泥,至少有十米以上厚,抛石填压法不起作用,光靠打桩也立不牢。现在唯一的法子,只有找些船来,装满碎石沉下去当坝基。”
“胡扯!”吴指挥长拍了桌子,“湖堤有三公里多长,你要我找多少船来沉下去?”
“我知道是胡扯。”王传心扬起头来,知识分子的倔强劲头不合时宜地暴露出来了,“这个事情本来该在旱季里做的,我从回来报效国家时就呼吁过,但你们要么不听,要么忙别的去了。现在我们就只有指望老天爷的仁慈了。”
“你这是右派言论!”有人喝道。这顶帽子一抛出去,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就变了,王传心刚才还被大家当作救星,转瞬再次成了人民的敌人。有人说“把他关起来”,有人说“把渔民的船沉下去当坝基,这分明是破坏生产嘛”。更有人说:“那就把这个死硬右派沉下去做坝基吧。”
王传心苦笑着摇了摇了头,不再说话。在会议一角的赵广陵叫苦不迭,我这是害了人家了。
第二天上午,全体右派和湖堤上的犯人,以及临时增援来的数百名干部群众被高音喇叭召集起来紧急开会,批斗“极右派”分子王传心。赵广陵记得之前王传心只是一个“中右”。一夜之间,他的右派帽子大了一圈。尽管有预报说今明两天还有大雨,洪峰将会抵达。但吴指挥长认为打退极右分子对党的进攻,对抗洪抢险的污蔑和破坏,比抵御洪峰更为重要。赵广陵感到自己再次陷入一个荒谬的时代。尽管身边群情激奋、阵阵口号压过了滇池的波浪,赵广陵也跟着振臂呼喊,但他只有一个感受:都疯了。都是一群在荒诞舞台上胡乱舞蹈的僵尸。那时他还不知道,他这个可怕的预感马上就要应验了。
更疯狂的人是陆杰尧。他脸色发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拿着几页长的批判稿上台。他不是在发言,而是在声嘶力竭地呐喊。他说在抗洪抢险中坚持反右斗争,充分说明了我们党发动这场运动的必要性、及时性、重要性、紧迫性。你们想想,如果让王传心这样的反动知识分子、伪专家来指挥抗洪,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把老百姓的渔船抢来,房梁拆来。同志们哪,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当年做的事情。可是他昨晚就要我们这样做!这不是存心给党抹黑吗?他竟然还叫嚣说我们的抗洪要指望老天爷的仁慈,在这洪水滔天的时刻,“老天爷”对我们仁慈了吗?没有。那么是谁对我们不仁慈呢?是国民党反动派。因此,我们可以说,王传心脑海里中只有国民党反动派。他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巴不得我们的湖堤早点垮掉。所以说,我们打退了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就必定能战胜滇池的洪水;我们战胜了滇池的洪水,也必将打败一切形形色色的右派。这就是滇池湖堤上抗洪抢险的辩证法!我们要正告王传心,有我们在,湖堤就在,我们与湖堤共存亡!
天道本仁慈,人间多小人。赵广陵想,昨晚熬到大家回去睡觉时都三点多了,陆杰尧还写这么长的批判稿!真是整人的人不嫌累。他这大学教授是咋个当的哦?
批斗会进行到一半,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眨眼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怨神怒了。堤上负责观测水情的人敲响了警钟,指挥长不得不中止了批斗会,命令大家上堤抢险。有几处地方出现管涌了,浑浊的湖水地下山泉一般往上冒,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如何对付管涌。人们先是往里倒土倒石子扔沙袋,但水还是冒个不停,而且管涌处越来越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这时才有人想起王传心,说还是把那个右派找来吧,让他戴罪立功。王传心刚才已经昏倒过一次,不知是饿的还是吓的,或者是气昏的。现在他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到管涌处,一个现场指挥只差没有给他跪下了,“王工,你快拿个主意吧,我们该如何办?”
王传心泪流满面,浑身哆嗦,指着现场指挥说:“你们……”
然后他忽然像换了个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管涌不能填,要围。来,来呀!来几个人,跟我做!”
他指挥人们在每个管涌处用一层沙袋一层稻草地围出一个个井来,把涌出来的水围在里面,水位越高,压力越大,管涌这才暂时止住了。王传心解释说这叫“养水盆”。
到了晚上,险情基本解除,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瘫倒在工棚里,有的人还没有走到工棚,就倒在泥地里睡着了。赵广陵还剩有半把力气,他在一棵树下找到歪倒在那里的陆杰尧,上去就是一巴掌。“这是为王工打的。”他说,然后又是一巴掌,“这是为我的女儿豆秧打的。”
陆杰尧没有还手,不知是没有力气了还是真心羞愧。他的眼镜被打飞了,爬在泥地里像条狗一样四处摸索。赵广陵还想再踢他一脚,但看到他那狼狈样,心就软了,帮他把眼镜捡起来,恨恨地说:“你是跟随过闻一多先生的人,先生当年为民众争取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要变得像个国民党特务这般歹毒?”
“你才是国民党狗特务。”陆杰尧嘀咕道。
赵广陵愣住了,莫非他告发自己,是因为怀疑他是特务?他一把将陆杰尧揪起来,“你给老子说清楚点,哪个是特务?”
“闻一多先生遇害那天,你为什么忽然失踪了?”
“我……”赵广陵卡在了那里,卡在历史的一个紧要关头,既挣脱不出来,又百口莫辩。
陆杰尧占了上风,竟然有些洋洋得意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弄清楚前,不会揭发你的。我们是读书做学问的人,讲究实证。你自己向政府去交代吧。”
赵广陵急了,差点又要挥起拳头,“杀害先生的凶手人民政府早就抓到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这两个旧时代过来的人,一个是右派,一个是历史反革命,但他们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只有相互的猜忌、仇恨。要不是因为白天太过劳累,他们也许还要厮打,还要互揭伤疤。赵广陵想起自己战争年代的那些患难同胞,大家一起面对死亡,英雄不问出处,贵贱共赴国难。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越是艰难困苦,越是手足情深。而现在,人都怎么了?
雨停风歇,月亮罕见地出来了,连续的大雨把天洗透了,即便是晚上也看得见那墨绿色的夜空纤尘不染。没人会想到这只是一个假象,以至于赵广陵和陆杰尧同时倚靠着那棵大树睡着了。也不知是几点,更不知是噩梦还是现实,一声尖叫之后是轰轰然沉闷声响。赵广陵看见月光下天上之水汹涌而来,那些沉重的沙袋,如充了气的皮囊在急流中翻滚,睡满了疲惫的人们的工棚,似水中积木四散开来,人头在其间沉浮,如覆巢之下飞不走的鸟。
溃堤了。
幸好他今晚没有住在工棚里,幸好他在这棵救命的大树下找陆杰尧打架。大水冲过来时,赵广陵反手就将大树紧紧抱住。水淹到腰时,他用全身的力气往上爬,总算爬到脱离水面的树丫处。这时他看见陆杰尧抓住了这棵树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在激流中荡来荡去,像一只随时要断线的湿透了的风筝。
“救救我!”陆杰尧在水中喊。
赵广陵要救他的话,必须再次跳入激流中,首先他要保证自己不被冲走,然后他要抓得住他,最紧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把他送上树,自己再爬上来。
“你的辩证法泡汤了。”赵广陵忽然有一种刻毒的快感。他想喝一大口酒,或者抽一支烟。
“救命啊!”陆杰尧绝望地向四处张望,大喊。他不指望赵广陵了。
赵广陵跳入了水中。在他多灾多难的一生中,他被人搭救过多次,自己也数次以命相抵去救人。但他为什么要去救这个害过自己的人呢?也许豆秧在九泉之下不会高兴,舒淑文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也会反对。这种告密者枉为教授,枉为人!溃堤的洪水为什么不淹死他。那么多右派和抢险者那天晚上都死了,连知道如何防止溃堤的水利专家王传心也死了。许多人被冲得很远,但人们发现王传心死在离溃堤处最近的地方,他的尸体阻挡不了溃堤的洪水,却仿佛是特意横尸于此,尽一个水利工程师的最后职责。
多年后一个后生听赵广陵讲起这段往事时,也愤愤不平地问:为什么要救陆杰尧这种人呢?赵广陵想了半天才说:
“他也是闻一多先生的弟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