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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枪口下的大师(2 / 2)

闻一多想了想,“学生纠察队可以,你先前说的那些国民党老兵,我不要。”

从那天起,赵广陵重新回到闻一多身边,特务的跟踪与监视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早年的训练让他具备了在人群就可看出谁是暗藏杀机的刺客,从身后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或鬼魅一般的身影中察觉出跟踪者在哪里。昆明的这些小特务,要论特种技能,大体都在赵广陵身手之下。李公朴先生入殓那天,仪式结束后他和几个民盟的人陪闻一多先生刚走出医院门口,几家媒体的记者围上来,记者还没有发问,闻一多先生就高声怒斥特务无耻、卑鄙,代表中国民盟云南支部申明此事一定要追究到底,查办真凶。这时一个担柴的老翁忽然冲着闻先生跌跌撞撞地过来,闻先生刚想上前去搀扶,赵广陵一步抢上前去,挡在闻先生面前。他抓住那担柴人的手腕时,感觉到了他手上的力量,那是一双舞刀弄枪的手。赵广陵低声怒喝道:“狗特务,给我滚开!”那家伙的目光顿时散乱了,畏缩了,扔下柴就跑。而闻先生还浑然不觉,问赵广陵这老人家怎么了。幸好这时又有个记者追上来提问,才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

在李公朴被暗杀的第二天,赵广陵就找到了郑霁,将他堵在被窝里。他对着衣冠不整前来开门的郑霁劈头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在国军中,老长官既是兄长也是父亲,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了个乞丐,要打要骂都随了他去。

“不是我们干的,老长官。”郑霁捂着脸说。

“那是谁干的?共产党吗?”

郑霁没有过多辩解。他把赵广陵引进屋,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证件来递给他看,赵广陵一下就怔住了,像不认识自己的老下属一般。

原来郑霁不但是宪兵团的中尉排长,还是军统的人。军统无所不在的触角赵广陵并不陌生,就是在铁板一块的军队里,你也随时得提防军中的同僚中谁有军统的背景。戴老板的一个指头,抵得了一个陆军上将。郑霁说:“老长官,不是我们军统的人干的,就跟党国没有关系。我们也正在查呢。霍司令的特务营、宪兵团、稽查处、省党部的人,还有云南的地方势力,甚至共产党的地下党,都有嫌疑。老长官,你不知道,杀人竞赛开始了。”

“杀人竞赛?”

郑霁解释道,现在军统掌握的竞赛双方,是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和云南省党部主委、省政府代主席黄宗礼。鉴于自抗战以来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成为名副其实的“民主堡垒”,现在联大北上“复员”了,昆明的民主势力大受影响。但当年那些跳得厉害的人,政府是一定要跟他们算账的。而那些试图跟党国分享一点权力、跟着共产党喊组建联合政府的民主党派,未免就太天真了。谁不知道在中国,有枪杆子保证,才会有政府啊,因此政府认为他们被共产党利用了。尤其是中国民主同盟,看似是中国目前第三大党,但他们只反老蒋,不反老共,这就让蒋主席甚为头痛。霍揆章虽然当了昆明警备司令,但还想当云南省政府主席,军政大权一把抓;而那个云南老土鳖黄宗礼呢,也想尽早去掉那个“代”字,以圆封疆大吏之梦。暗杀李公朴并没有南京方面的命令,但有人就先动手了。下一个是谁,一定还会有人抢先一步。他们现在认定杀那些知名教授,会取得一石三鸟之效。既可到蒋主席那里邀功,又可嫁祸于共产党,还可趁机搅乱云南局势,赶走龙云的地方势力。现在杀李公朴的两个案犯已经抓到了,正在审讯,看情形有可能是警备司令部特务营的人。黄宗礼有些急了,没有抢到头功,就给那些争功的抹了一把黑。但这个云南土鳖是在出卖党国利益啊!郑霁抱怨道。

云南籍的国民党云南省党部主委兼省政府代主席黄宗礼,早年曾是同盟会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护国战争中上过前线,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党国元老。但他从来不被家乡人待见,因为跟老蒋跟得紧,抗战时先是被“云南王”龙云驱逐,抗战胜利后才被老蒋钦点回云南主政。他既有边地人的自卑、孤独,又有衣锦还乡的自负、傲慢,常常以封疆大吏自诩。他自言爱自己的家乡把头发都爱白了,因此他痛恨那些自抗战时期来到云南的下江人,外省人,当然也包括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生。他认为正是这些人败坏了云南淳朴的民风。民国三十四年西南联大发生的“一二•一惨案”,他作为元凶之一被联大的教授联名上书政府,呼吁驱逐,撤职查办。但黄宗礼是那种最典型的乡野土鳖,只效忠一个人,而不顾及效忠的手段。当孙子也好杀人放火也罢,只要老蒋高兴,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大约属于那种拙劣的画匠,本想给领袖的形象涂彩,结果是越描越黑。他利用省党部的特权,不但严格审查李公朴惨案的新闻报道,甚至还亲自修改稿件标题。但他对党国的一片忠心看上去却居心叵测。因为就是共产党方面的高人,也想不出如此让国民党颜面扫地的新闻标题—— “桃色事件引发血案,李公朴终遭情杀。”文章用通俗小说家的笔法,津津乐道地描述了李公朴先生到昆明后,如何假宣扬民主之名,勾引良家少妇某某,使其怀孕,少妇婆家打上门去论理无果,最终导致此桩情杀惨案。又云昆明本民风纯良之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妻贤夫敦厚,叔嫂不通问;人们平易恬淡,邪气不侵。自抗战起,下江人蜂拥而至,西洋民主被奸党操弄,蛊惑民心,乱我国本。须知民主并非不守宗法伦理,民主亦非随意易妻而眠。李公朴之死,纯属夺妻之恨引发仇怨,与民主无涉。多行无礼,必自及也。

此奇文一出,舆论汹涌,天怨神怒。如果一个堂堂的政府开始耍流氓了,那它必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民心。民心已经在淌血了,他们还要往民心上补上几刀。连昆明大街上的小脚老太太都骂政府不讲道理,昆明话叫作“说话喷钢”。但黄宗礼的嘴里不但“喷钢”,还要喷出子弹来哩。黄宗礼对手下的幕僚说:“云南人本来就老实憨厚,都是被联大的那些喊民主的教授和学生教唆坏了,这些教授、学生又是被龙云惯坏了的。杀一个不能以儆效尤,就再杀一个!你不去杀他,人家就赶到前头去杀了。还有人想把坦克开到大街上去哩。”

有个级别很高的特工说:“黄主席,卑职可以把他们秘密逮捕,秘密处决,就说他们都跟女人私奔了。”

黄宗礼回答道:“都是些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又是品行没有瑕疵的教授知识分子,谁相信他们会私奔?你们就不动动脑子?”

“那我们就制造一场车祸,或者把他们丢到翠湖里,说他们不慎溺亡。黄主席,卑职以为:公开枪杀或者暗杀,会让那些教授们更铁了心跟共产党走。”

一个刚刚入行的特务建言道:“或许我们可以找几个妓女去和他们睡觉, 把他们当嫖客抓起来,在报纸上坏他们的名声,然后说他们在监狱里自杀了。”

黄宗礼喝道:“这种死硬分子怎么会在监狱里自杀?”

那个小特务嘀咕道:“在我们的监狱,喝口凉水也会噎死呢,睡觉也会一觉醒不来哩。要是还没有人相信,就说他们在玩躲猫猫游戏时高兴得死了。”

“妇人之见!哪个政府的监狱里会‘喝凉水死’?‘睡觉死’?‘躲猫猫死’?有这么混蛋的当政者吗?当此国家戡乱之际,奸党作乱,匪盗四起,不杀一两个教授,不能以正视听,也不足以维护领袖威望。你们怕什么?”黄宗礼拍着桌子上的一张昨天的《大公报》,头版就是闻一多在演讲时大声疾呼的照片,“你们看闻一多这种煽动骚乱的分子,走在大街上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政府对他们太宽容了!再不除此逆贼,任由他们搞啥民主选举,将来天下不是国民党的,也不会是共产党的,而是民盟的了。”

那个高级特工想,党国就要败在这个云南土鳖手上了。人家共产党拼命把自己打扮成民主的倡导者、捍卫者、拥戴者,他们把土地分给了农民,画一块“联合政府”的饼笼络知识分子的心,而我们却用枪弹把教授知识分子驱赶到他们的怀抱,共产党不得天下才怪了!二战结束后法西斯被钉进了棺材,党国里的蠢货们却要将它借尸还魂,以后该是人家把我们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了。他鼓起勇气说:

“黄主席,为了党国的利益,卑职不能不斗胆进言,杀一个闻一多,于共产党无伤毫毛,但给党国造成的损失,比丢掉十座城池更甚!”

“城池丢掉了,可以再打下来;人们脑子里的这主义那思想多了,你占再多城池有何用?”黄宗礼起身把那张《大公报》钉在墙上,对那特工说:“把你的枪拿来。”他接过枪,推弹上膛,“啪”地一枪打在报纸上。“哼哼,我以为你们的枪都哑火了呢。国家养你们不就是为了维护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吗?”

这特工被上峰的羞辱激怒了,他挺起胸脯说:“黄主席,卑职等杀闻一多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不过,这不是卑职等该干的事情啊!这分明是在帮共产党!如此重大的事情,我们还是请示一下南京方面吧?”

黄宗礼冷笑两声:“你就说我是共产党,不就好了吗?但遗憾啊,老弟,我还是你的上司。你被解职了,去感化院好好休养吧。”

而在昆明警备司令部,下一个暗杀目标不仅早已锁定,而且还迫不及待。因为执行上次任务的几个特务都已经加官封赏,这些党国的军人们并不在意什么社会舆论,也不会过多考虑杀了一两个民主人士,会把更多的知识分子推到共产党一边。他们只相信手中拥有的武力,认为民心是可以用枪弹和威权弹压的。他们大多参加过抗战,认为国家是自己保卫下来的,失地是自己收复的,天下当然该由党国来坐,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党派凭什么来分一杯羹呢?不但不让你们分享权力,还不准你们乱说乱讲。军人的行事方式只有一条:谁挡我的路,我就把他干掉;而独裁政权的驭民之术其实更为简单:我可以任意行事,你不能指手画脚。

黄埔一期生、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也许还沉浸在两年前胜利赢得滇西战役的自豪中,他指挥的二十集团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收复古城腾冲,直至把小日本赶出国境。八年抗战中中国军队首次对日军的主动大反攻,他是主要指挥者之一,那时他是中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班师回到昆明时,人们倾城出动、夹道欢迎,鲜花淹没了国军士兵们行进的队列,摄影记者的镁光灯晃得他感觉自己真是个卫国御敌的民族英雄。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个巨大的荣誉离民族罪人仅是一步之遥。

有谁会想到一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向日寇的陆军中将,会为杀几个教授知识分子而绞尽脑汁,组建了一个冷血残忍的行动小组呢?他当然知道省党部那边黄宗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暗杀行动。他是军人,知道时机的重要。他等不得南京那边的命令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是骄傲自信的军人的做事风格。但军人一旦介入政治,城市的大街上必定会充满血腥味,军人在战场上的勇敢就变成鲁莽了。军人的敌人不再是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学生、知识分子、大学教授。

宪兵团的中尉排长郑霁被指定为这个近百人的行动组外围成员,他听人说闻一多这两天好像雇了个保镖,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像是个训练有素的人,成天跟他形影不离。这人还带着一帮学生,总是围在闻一多的身前身后,让行动组的杀手不好下手。郑霁一下就想到了赵广陵,老长官也命在旦夕了。

那几天赵广陵睡觉都在先生家外屋的沙发上。开初闻先生和民盟的人都不赞成赵广陵的做法,说我们民盟是倡导和平、反对暴力的组织,面对暴力,我们宁可用自己的鲜血和语言去还击。当赵广陵把从那个担柴老头儿的柴里搜出的一把两尺长的刀拿给他们看时,闻先生还天真地说:“也许是人家砍柴用的呢。”赵广陵回答道:“先生,我可没忘记当年你在课堂上给我们讲的‘鱼肠剑’的故事,还有‘图穷匕首见’。古时的刺客都是义士,现在的刺客都是流氓。政府一旦耍起流氓来,比街头上的小混混流氓多了。”

闻一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就像父亲忽然发现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过去总是我告诉你们该如何如何,现在你能当我的先生了。从如何提防特务,到怎么烤好一个土豆。哈哈。”

由于西南联大的大部分教授已经回北平天津去了,学生们也走得差不多了,位于西仓坡的联大教授宿舍越发冷清肃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一排房子只剩下他和潘光旦先生两家。别说晚上月黑风高,鬼影幢幢,就是白天也显得阴森恐怖,杀气萦绕。那些遍布在昆明大街小巷的各种传闻,就像随时都会飞出来的子弹,西仓坡周边那些曲里拐弯、阴暗狭窄的小巷,仿佛每一转角处都暗藏着一双阴鸷的眼睛,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昨天特务们查封了中俄友好协会,抓捕了几个工作人员。白色恐怖已经悄然袭来。赵广陵和闻一多身边的人都力劝他赶快离开昆明这座充满杀气的城市。但闻先生说:

“我一离开,诸事停顿,那些刽子手们岂不羞辱了我的骄傲?”

闻先生那时正埋头刻手上的一枚图章,屋子里光线昏暗,他不得不摘下眼镜将脸凑近些才看得见下刀,颔下的胡须都快要飘到图章上去了。赵广陵至今还背得几年以前,由浦江清教授亲笔撰写,梅贻琦、蒋梦麟、冯友兰、熊庆来、朱自清、杨振声、潘光旦、沈从文等知名教授联合署名的为闻先生“挂牌治印”打广告的骈文润格:

<i>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i>

文人教授即便为生计谋,卖艺养家,行事也风雅守正,洋洒洒雅士风范,凛凛然圣贤气派。纵然如闻先生所说是“手工业者”,但也被人广为传诵,引为美谈,士穷乃见节义矣。赵广陵知道闻先生这些天抓紧为人刻图章,是为了给家人买回北平的飞机票。上午闻师母还带着两个小女儿上街摆地摊卖家中剩余的东西呢。赵广陵多年以后还在懊悔自己当时身上没有钱,他要是能为闻先生买一张机票,怎么会有后来的悲剧?

那天下午赵广陵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土豆,回到闻家后他就将土豆丢在炉灰里,炉子上的茶烧好后,土豆在滚烫的灰里也烘熟了。闻先生大约从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烤土豆,他啧啧连声地说,这简直比烤乳猪还香,就像“白肉”比真正的肉还香一样。闻先生家本来人口就多,开支大,加上来拜访的人多,先生又好客,话投机了就非要留人吃饭。一些不明就里的客人认为闻一多先生那么大的教授,家中该不缺吃喝的,因此也就不客气了。这些天先生到处出席各种集会和新闻发布会,筹办明天就要举行的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而是根本就没有米下锅。下午出席工商界的一个聚会,去的路上闻先生不知不觉地说了声,“这些老板们会管我们一顿晚饭吧。”声音虽然小,但听得闻先生身边的几个人都充满神往。但到聚会结束时,闻先生起身率先离开了,尽管主人有留饭之意。回家路上闻先生的儿子闻立鹤问:“爸爸,为什么不吃饭再走?”闻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拉紧儿子的手快步疾走。

晚上十点,闻先生刻完最后一枚图章,赵广陵看到闻先生还在狭小的客厅里转来转去,四处打量的目光里都透着饥饿。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从火灰里拨出专为先生留下的最后一个土豆。先生的目光竟然难掩惊喜,毫不客气地就接过去了,连灰都不多拍几下,就把还嫌烫的土豆一口塞进虬髯乱布的嘴里。土豆下肚,他大约才感到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失态,便自嘲说:“刻章也是个体力活儿啊,饿得快。”

赵广陵心里一阵阵发酸。下午的聚会上,一个商界大佬说,有人说你们民盟是共产党的尾巴,共产党还发给你们薪水,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们。闻先生当时高声反驳说,你说的不对,我们有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从不从属于任何政党。我们不反对共产党,是因为他们不搞独裁政治,提出了组建联合政府的主张,这是未来中国民主政治的希望。如果你真要把我们看着什么尾巴,那我们就是人民的尾巴!

本来可以暂且免于饥饿的晚餐,就这样泡汤了。

“先生,你要再次答应我,明天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不要上台去讲话。”赵广陵看闻先生的情绪有些好转了,就重提这个要求。吃晚饭时,费孝通、潘光旦、吴晗等几位先生都要求闻先生明天不要去出席追悼会,说我们不跟他们争一时长短,留得青山在,将来有跟他们算账的那一天。但闻先生说,我这个湖北佬就是犟,我说几句话,又能把我怎么了?我就不信天下真有不让人说话的流氓政府!后来大家一再恳求,闻先生才答应不讲话,但追悼会一定要去,不然何以面对李公朴先生的在天之灵。

闻先生拿着烟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子曰: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教过你们没有?”

“大二时,先生讲《论语》时教过。但是先生,此邦非彼邦了。”

“难道此言非圣贤之言?人生自古谁无死,像李先生那样为民主而死,总比在家老死,得肺病而死,溺水而死,出车祸而死,更能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要论圣贤之言,学生怎么说得过老师?“先生,我们不谈死好吗?邦无道,我们更要活下去。学生在上军校时,教官告诉我们,当敌方的火力瞄准你时,你要做的首要事情,是隐蔽。所谓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你呀,还是上过战场的人。”闻先生用烟斗点着赵广陵的头,“两军对垒,比的是啥?还要我来告诉你?农夫比粟,商贾比财,烈士比义。”

“先生,您提到战场,让学生想起了在松山战场上,有个雨夜我和巨浪蹲在战壕里,天上的雨真是个大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得用钢盔往外舀水。巨浪说,有时他会觉得,我们在这里御敌厮杀,就是为了让闻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师有一方安静的书桌,潜心做学问。有闻先生这样的大师在,中华文化就存在,就会代代传承下去,中国就不会亡国。小日本占得了我们的几片土地,他永远灭亡不了我们的文化。”

“唉,巨浪……”

“先生,巨浪一直是把先生的《楚辞校补》背在行军囊里的。他阵亡时,鲜血都把《楚辞校补》洇红了。”

“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为师不才……”闻一多先生忽然伤感起来,他蜷缩在破旧的沙发一隅,衔着烟斗,像个小老头般孱弱而孤独。

昏暗的屋子里一灯如豆,像赵广陵经常露宿的马车店一般寒酸简陋,并充满羁旅之人的飘泊感伤。先生的手稿和参考典籍堆放在不大的书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一方砚台上的墨汁早已干涸,几支秃笔胡乱扔在桌子上,像是受到冷落的孩子。此情此景,让赵广陵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抗战八年,烽烟遍九州,家国已破碎,连闻先生这样的大教授也不得不忍受流离失所的困顿贫寒。先生老了,当初从长沙一起徒步到昆明,漫漫三千多里风雨路,先生的脚步始终是矫健的,脸膛是黑红黑红的。现在你看他拖着脚步走路的背影,你看他苍白衰弱的面庞,难道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画像?难道闻一多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师,就该放下手中的学问不做,独自去面对整个社会的黑暗?还有流言、诽谤、谩骂、攻讦、直至死亡的威胁。中国,请善待我们的大师;中国,请给我们的教授一方安宁的书桌。请让我们的读书做学问的人在这样的夜晚,青灯黄卷下,叼着烟斗,沏壶热茶,怡然自得地打开手边的书卷,而不用担心因为多说了几句话,门口就布满了特务和黑洞洞的枪口。

“闻先生,学生有一问题想请教,可以吗?”

“你说。”

“有人说你跟共产党有来往,甚至说你早就是共产党。”

“嗯,我跟他们有过接触。我们的主张和他们在很多方面基本一致。你没有看过毛泽东先生的《论联合政府》吗?”

“学生看了。”赵广陵去年在山东战场上就搞到这本小册子了,还被李弥批了一通。他在闻一多先生家里再次看到这本小册子时,发现书里到处是划痕、批注,书角都翻出毛边了。当时他就想:先生不愧是做学问的人,连涉足政治,也用做学问的精神去面对。

“先生,共产党有人有枪有军队,要推翻独裁政权,由他们去干好了。中国的政治改变,学生认为,不是靠多说几句话就变得了的。先生是做学问的人,何不……”

“你说的什么话!”闻一多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五四’精神是怎么来的?民主意识不靠我们这些有读书人去发动民众,灌输呐喊,枪炮打下来的天下照样不会有民主。”

也许因为激动,闻先生猛烈地咳嗽起来,赵广陵忙过去扶他坐下,说:“先生,我就怕你发诗人脾气。”随后他又递过去一杯热茶。

“我不写诗久矣。”闻先生缓过劲儿来,又像个父亲对孩子说话似的说,“广陵,我还没有老,对吧?该怒发冲冠的时候,我还是诗人。嘿嘿,我想起来了,1919年闹‘五四’时,我还是清华的学生哩,头天听说北大的学生上街了,当晚我就在我们的壁报上抄写了一遍岳飞的《满江红》。第二天我们清华的学生全上街了。哈哈,我从来就是个煽动骚乱的分子。别忘了,我是全宇宙的energy(能量)。”

闻一多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赵广陵趁机说:“下午我在宪兵团的老下属让报童送来一张便条,要我赶紧离开昆明,具体原因他没有说。我想他们真的要动手了。李公朴先生的丧事办完后,先生也赶紧离开这座到处是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到处充满恐怖血腥味的城市吧。《楚辞》的研究还等着先生啊。”

闻先生沉默了,过了会儿才有些懊恼地说:“我现在还凑不齐他们的机票钱。”他向里屋努努嘴,“我岂能先他们而离开昆明?”

一阵阵凉风掠过屋顶,传来树叶的窸窣声,蛐蛐在外面低吟浅唱,高原夜空中流星陨落的叹息仿佛也听闻得见。寂静的世界让人感到连恐怖这个怪兽也歇息了。里间传来闻师母和孩子们均匀恬静的呼吸声,闻一多先生屏息向那边瞩目良久,忽然回头,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纯真而幸福的模样。

“你听,这真是人间最美妙的音乐!”他说。

那个晚上赵广陵倚靠在闻先生家的沙发上几乎一夜未眠。他把明天在追悼会上可能要发生的情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学生纠察队的人该如何分工布置,闻先生和几个教授身边应该有哪些人随时照应。身藏暗器的特务是肯定要混在人群中的,军警会不会当场抓人呢?只要事态不激化,想来应该不会。政府再怎么也得顾惜点脸面吧。李公朴先生之死,已经让海内外舆论大哗,据说连美国驻华大使都表示了关注,国民政府还说要查明真凶。他们即便不顾民心,毕竟还要看美国人的脸面,还指望美国人的外援打内战。晚饭时几个教授分析局势时还说,国民党正在跟美国政府谈一笔五亿美元的军援,但司徒雷登已经明确表态,要军援可以,但必须先跟共产党谈和平和组建联合政府的事,还特别提到了要根除特务政治。因此,教授们推断国民党不敢再杀人了,对他们来说,军援毕竟事大。明天闻一多先生只要不上演讲台,料定没有谁胆敢下手。本来还有扶棺游行的计划,但担心激怒政府,怕闻先生等人一路上不安全,便取消了。追悼会结束后闻先生将回家,下午还有一场新闻发布会,就在民主周刊社开。闻先生会有个发言,并回答记者问题。然后他再回家吃晚饭,只要平安到家了,这危险的一天就过去了。至于后面的事情,赵广陵想找郑霁再借一笔钱,尽快帮闻先生一家买到机票,让他们回到北平。

第二天一大早,赵广陵在迷糊中听到走过客厅的脚步声。他赶忙翻身起来,原来是闻家的老保姆刘妈要去买早点。赵广陵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再去踏勘一下从闻家到云南大学至公堂追悼会场的线路,就对刘妈说:“让我去把,我刚好要出去看看情况。”他接过刘妈手上的几文零钱,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刘妈,你帮我找个家伙,打狗用的。刘妈心领神会,回到厨房给赵广陵递来根捅灶火用的火钩。赵广陵在手上试了试,那火钩有二尺多长,大拇指粗,还算顺手。

天已经放亮了,一些早点铺前炉灶上冒出的青烟弥漫在小巷里,是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把青烟的轮廓勾勒出来,在或明或暗的巷子里弥漫得颇富诗意。连走了两条巷子,基本看不到行人。这让赵广陵生疑,他左看右看,甚至还在转过巷子拐角处又忽然反身折回,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本来他应该在路边买一钵米线就往回走了,可他想再多走几步,去云南大学校园里看看情况,再把至公堂周边的地形查看一遍。他昨晚就想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如果会场大门被军警特务封锁了,他将推开窗户,把闻先生等人从窗户接出去,走这条小路穿过一片花园和树林,然后进一排民房,再从民房中穿出去就可到文林街,从文林街再走两百来米,便可回到西仓坡闻先生的家了。

他走到一处叫丁字坡的地方,那里有个补鞋的老人。似睡非睡,孤单得可疑。这帮笨蛋,哪个补鞋匠大清早的会来摆摊。赵广陵正暗笑那帮吃特务饭的家伙智商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轰鸣,随即是尖锐的车轮急刹声。来了。赵广陵闪身往街沿上一跳,抡起手上的火钩,横在身前。

一辆土黄色篷布的美式吉普“吱啦”一声停在他身边,“老长官,快上车!”驾驶座上的人喊。

赵广陵那时有两个选择,要么上车,要么转身就跑。但他再一次在关键时刻押错了宝。他上车是想跟郑霁说,要是还认我这个老长官,借笔钱给我。

坐上驾驶副座后,他话还未说出口,后脑就被重重一击。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在离昆明两百来公里的玉溪县的监狱里了。监狱长竟然也是他从前手下的兵。这个家伙说:

“老长官,昆明出大事了。有个叫闻一多的教授被人杀了。郑霁是为了保护你,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吧,现在那边在到处抓人哩。”

赵广陵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把牢房铁门的栏杆都掰断了两根。

<b>附件 3 :</b>

<b>致友人书</b>

穆旦学长台鉴:

愚弟抱歉万端,叩请学长海涵。兄台去年夏季雁书,今日上午才辗转送达。四季轮替已一年有余矣!此误非邮差之责,弟去夏身陷囹圄半年,出狱后在一偏远乡村隐名埋姓,生存颇为困顿尴尬。为避祸,弟现已易名赵迅矣。赵迅者,鲁迅先生追随者也。今后学长可按此名赐大札。地址见后。

学长八行书中询问闻一多先生遇害之事,一年之后,愚弟仿佛仍在噩梦中尚未醒来。弟受闻先生事牵连,几被当局通缉追杀,幸得往昔军中同僚暗中保护,方才苟活到今日。然保护吾师之责,不才失职矣!铸此大错,痛悔终生。有朝一日倘能相逢,再细诉详情。

从收音机中得悉,兄台所办之报纸已被查封,不知属实否?当此时局,既乱且危,国民政府民心丧尽,独裁政治穷途末路。国家民族何去何从,吾等曾胸怀大志之有为青年,联大骄子,军中精英,竟也在此关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弟亦深知学长对时局见解独到,行事果决,望能指教愚弟一二。

弟在乡下谋得一教职,苟且偷生耳。乡间生活倒也纯朴安宁,弟正可补读圣贤之书。昆明最近风声渐渐平息,杀害闻先生之主凶已被枪决,霍揆章、黄宗礼等元凶也已撤职调离。是故弟考虑明年重回昆明做些有益社会人生之事。

学长能否帮弟找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相关书籍?弟一年来隐居乡间,越发眷念当年在联大之舞台活动矣。弟不才,脸、名俱“废”,幕后组织推动之工作,或可担承。尚望学长抬爱。

行文到此,弟决心已在笔后也。不日即赴昆明,开创全新之生活。乡间生活之沉闷单调,弟实在不能多容忍一分一秒耳!

见信勿回。新地址俟弟到昆后再来信告兄。

赵迅 敬上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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