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打着白旗,带着儿子走出了山寨。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说,那个穿阴丹蓝长衫打白旗的老人,颔下的胡须迎风飘拂,挺直的脊梁如一棵刚硬的老松。他张开双臂,站在鬼子的机枪大炮前,将一个村庄的妇孺老幼挡在了身后。
龙陵县的伪政权只存在了两年的时间,赵稷源出任县长,赵忠仁任文教科长。赵稷源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日本鬼子刚来时,到处抓慰安妇,造成二儿媳卢小梅的惨死。他找到吉村,声色俱厉地说:一支充满兽性的军队永远征服不了一个国家的人民。你们要是再在本地抓一个妇女充当慰安妇,我将发动起全县民众与尔等禽兽再死战一场。吉村大尉拍着胸脯保证,类似不幸事件再不会发生,行政班的宪兵队将会竭力维持本地治安。
日军的行政班是个在占领地区实施奴化统治的机构,它主要负责为占领军在本地筹集粮草、维持治安、奴化教育等方面的事务。那时日本人是自信的,以为龙陵前面有松山作为天然屏障,中国军队永远打不过来。如果他们能越过怒江天堑的话,直捣昆明、重庆,对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们甚至还在龙陵建立了一个农科研究所,从日本找来几个农业方面的专家。在日本人看来,占领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了。
没有人知道赵稷源老人出任伪县长后内心真实的痛苦。从前在族人面前威风凛凛、阐释族规、训导族人、率众祭祖的族长,现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不敢面对列祖列宗的罪人,连在大街上都只能贴着墙根走。在龙陵县城里,赵家祠堂是一座位于城边白塔山头上庄严气派的建筑,建于清朝乾隆十二年,由一正两厢及面楼构成一个封闭式的四合院,有大小房舍二十多间。正堂上供奉了赵氏家族祖先的牌位,一块楠木牌坊高居神龛之上,上书“南京应天府赵氏门中历代宗祖之魂位”。正堂四周还悬挂了赵氏家族的族规、赵氏后人的字派诗,刻在一块大理石碑上的龙陵赵氏族源碑文,以及历辈祖先的诗文字画。这里是龙陵赵氏人家的香火之地,血脉之源,凝聚之所,皈依所恃,根系所在。往常每当赵稷源走进赵家祠堂时,他浑身仿佛披上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既儒雅又凛然,既恭谦又威武。那是祖先的恩赐和庇佑,是赵氏这个伟大姓氏数千年来的滋养。
日本人太知道占领一个地方易,征服这个地方的文化难,他们一侵占龙陵,就把前线司令部和行政班本部设在了赵家祠堂。赵稷源回到龙陵后,发现他们推倒了赵家祖先的魂位,砸烂了刻在香樟木板上的族规和字派诗,仅保留了几幅祖先的字画。跟在他身边的吉村大尉阴笑着说:
“赵老先生,我们是信奉神道的国家,比你们的儒教优越。大东亚圣战的目的,就是要教化你们落后于时代的信仰。不是吗?”
赵稷源岿然不动,眼泪含在眼眶里。
吉村又说:“我们的前线司令官板田少将说,这正堂的墙上该有一幅字。久闻赵老先生工诗书、善笔墨。是否肯赏光为我们尊敬的板田少将写一幅字呢?”
赵稷源沉默良久,又巡视了一遍这充满膻腥味的祠堂,才缓缓说:“备笔墨。”
吉村忙叫人准备,还殷勤地问:“就写幅‘武运长久’吧,拜托了。”
赵稷源挥毫写下“魑魅魍魉”四个字,大篆体,遒劲凝重,笔力苍健,四个“鬼”字旁写法各异,如四个张牙舞爪之地狱小鬼。
吉村哪里认得这幅字,更不解其意,忙拉住赵稷源,“赵老先生,这字……什么意思?”
赵稷源将笔一掷,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尔等文明岂敢曰高乎?”
吉村最后还是把这幅字装裱了,悬挂在祠堂正厅过去供奉赵氏祖先魂位的墙上,因为日军在本地的最高指挥官板田少将说这字写得鬼斧神工,是绝妙的中国书法。吉村在日军中以中国通自居,他成天缠着赵稷源习书法,下围棋,品茶茗,把自己装扮成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但背地里,他却命令宪兵队逐户收缴龙陵县城赵、李、王几大家族的族谱,以及民国教育读本,悉数丢进火堆里。同时还威逼赵忠仁兼任新办的日文学校校长,用日本国小学教材和汪伪政权的亲日教材教学。县城里家有十二岁以下的学童,均必须来日文小学上学。
赵稷源有天对赵忠仁说:“这帮禽兽,想斩断我们的文脉啊!”
赵忠仁抹一把眼泪,说:“爹,当年为什么要送我去日本留学?”
赵稷源只能深叹一口气,“当亡国奴可以一时,但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血脉。先祖自明以降至清,也当了亡国奴。但我泱泱中华、堂堂赵姓,从来未曾改名换姓,诗书传家,耕读世代。山还是我赵家的山,地还是我赵家的地,血脉,还是我赵家的血脉。往昔为父送你远赴东瀛留学,是为了更好地以夷制夷。国父孙中山、委员长蒋介石都留学日本,肇建同盟,推翻满清,开创民国大业。现在看来,以夷制夷,谬也!”
风云变幻来得如此之快,连赵稷源也没有想到中国远征军两年之后就掩杀而来,龙陵眨眼又成了战场。远征军在攻打松山和腾冲时,迅速包围了龙陵的日军。但就像攻打松山一样,这里也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围攻拉锯战。县城及周边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连美国总统罗斯福也对龙陵之战关注有加,搞得蒋介石不断发电报催促前线指挥官尽快拿下龙陵。到战斗后期,远征军终于冲进了城内,将日军在赵家祠堂的指挥部团团围住,坐镇指挥的板田少将绝望地开枪自杀了,接任的一个中佐旋即也剖腹,吉村大尉成了最高指挥官。赵家祠堂本来依山势而建,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城堡。两年前日军选这里作为指挥部,不是没有战术上的考虑。远征军攻打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有将其拿下。
战斗进行到第四天上午,赵稷源老人忽然出现在祠堂里,他在忙于应战的日军中直奔中堂,打开神龛柜下的一个暗屉,取出赵氏家族的最后一本家谱。但在他转身想离开时,一身是伤的吉村举枪对准了他。
“开枪吧,尔曹即下地狱矣。”赵稷源慨然道,把家谱塞进怀里。
吉村抢上一步,从赵稷源怀中夺走了《赵氏家谱》,“支那人,你们也别想……”别想什么,他没有说出来,面部已经因疯狂而狰狞了。
“虾夷之种,海盗之后,毕竟粗鄙狭隘。” 赵稷源轻蔑地说,“汝等可占我家园,毁我宗祠,焚我族谱,焉能断我赵氏家族数千年来源远流长之人脉?耕读传家之文脉?中日此番交手,数十年血战,尔等方知我泱泱中华抵御外敌之坚韧顽强了罢。老夫奉劝你一句,即下命令,向我中国军队缴枪投降,方可饶汝等一命。”
“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投降’一词。”吉村也不无傲慢地说,“别忘记了,你是你们中国人的汉奸,我们战败了,你也要下地狱。”
“哼。地狱有十八层,我即便在地狱里,也要把你打到最底的一层。”
外面的枪炮声、呐喊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近了。吉村愣了片刻,收起了手枪,说:“赵老先生,我们早该杀了你的。但从见到你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当我们的县长,私放游击队俘虏,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跟上峰力陈不能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目光也柔和了,“你和我的父亲多么相像啊,赵老先生。有一天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但却发现他穿着你的长衫……”
“那你还不赶快放下武器回家?”
吉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身为帝国军人,我有责任。”随后他又说,“赵老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吧。我派几个士兵保护你,我们退到缅甸再战。”
“愚蠢!你的帝国都快完蛋了,覆巢之下,你往哪里逃?”赵稷源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了,“要是你听我这个老人的话,放下武器吧,孩子。你父亲等你回家。”
“决不。”吉村说,“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儿子向敌人投降吗?”
赵稷源冷硬地说:“我有两个儿子,为了报效国家,我送一个儿子上前线;为了延续香火,我让一个儿子屈辱地活着。”
祠堂里忽然乱起来,一股浓烟蹿进了中堂。一个日军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说,后院的柴棚失火了。
柴棚旁边就是日军的军火存放地,军火一旦引爆,祠堂都会被炸平。日军对此早有防范,专门在柴棚上加盖了钢板和土,以防被远征军的迫击炮弹击中。
“哈哈哈哈……”赵稷源朗声大笑起来。
吉村反应过来了,刚才赵稷源就是从柴棚方向来到祠堂里的。由于赵稷源是县长,驻守赵家祠堂的日本兵都认识他,因此谁也没有想到在战火纷纷中,一个不屈的老人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是你放的火?”吉村又拔出了手枪。
赵稷源继续大笑,像一个老小孩那样开心。
后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像眼前这个老人的笑,由弱小到强劲,由欢笑到愤怒。原来一个人的笑声中也可充满仇恨。
吉村射出了一枪,颓然坐在地上,背靠中堂的门框,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字,只来得及认出一个“鬼”字旁,大地便山崩地裂般震动起来,各路小鬼纷纷攘攘、支离破碎了。
1945年春天,赵广陵养好伤、回乡省亲时,才知道家中这些年的变故。让他感到晴天霹雳的还不是老父亲的死,妻子的死,而是父亲和兄长的变节投敌!龙陵沦陷后,他就和家乡音讯断绝,龙陵光复时,他又一直在美军医院里养伤,跟死神搏斗。那次回家时,国民政府正在追捕沦陷区的汉奸,赵忠仁当然是本地的大汉奸了。让赵广陵惊讶的是,兄长却安然在家种桑养蚕、喂鸽子斗蛐蛐。赵忠仁说,日本人虽然也读《三国演义》,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为日本人做的事,远没有我为国家民族做得多。我明里教日文,暗中还是用叶圣陶先生主编、丰子恺先生绘画的国民小学课本。我给学生们讲的第一课就是“中华,我国之国名也,自我远祖以来,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传,以及于我。我为中华之人,岂可不爱我国耶”。日本人,谁不恨?家仇国恨一大堆,总有找他们清算的时候。国军收复龙陵时,第一份日军城防司令部布防的情报,就是我画好找人送出去的。父亲在远征军攻打赵家祠堂时,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老弟,我们可不是汉奸。因此,光复后他们没有立即杀我。你作为抗日军人回来,还是立过战功的军官,他们就更不敢杀我了。昨天县长还来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出任法院院长哩。
多年以后赵广陵每当想起在日本人面前屈服了的父亲和兄长,便会自我拷问一番:如果换了我,又将会如何?匹夫之勇是个男儿大丈夫都不会缺,战场上两军对垒,操戈搏杀,酷刑前威武不屈,死不失节,都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当身前高堂,身后妇孺,凌辱加身,引颈就屠之时,你如何选择?玉石俱焚,毁家纾难,赢得满门忠烈的美誉,诚可敬佩。但那是后人的追封。这后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让他来经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他又会怎样?赵广陵在第二战区打游击时,见识过那些沦陷区的顺民,也和汉奸打过交道。那时他对这些人一概鄙视、仇恨。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顺民、汉奸,也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连送过“死”字旗给儿子的父亲,也会屈从于当顺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善良老百姓,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残酷的战争机器绞杀下,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气节?在家那段时间,他怎么也难以把兄长的身影与山西洪洞县那个高排长的伪军形象剥离开来,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但还是没有彻底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一定都是软骨头,从皮到里都数典忘祖,与日人狼狈为奸。他们的命里或许有些东西是见不得战争的:贪生、顾家、温良、顺从、软弱,当国家无力庇护他们时,很可能就屈服了。这样的人即便在和平时期也会有很多,只不过没有在战火的考验中彰显出来罢了。身逢乱世,人一生要保持清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倒不是因为面对家人,赵广陵才会这样反思。日本人太会拿捏中国人的软肋了,你们不是讲忠孝吗,我就让你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他们师从中国文化,学到了很多优秀的东西,也吸纳了不少糟粕。而在战争中,这些糟粕被他们放大到了极致。他们就像想扳倒一头大牯牛的野豺狗,它一口咬不断牛的脖子,牙齿也难以啃进厚实的牛背,但它会卑鄙地向大牯牛的肛门发起攻击,把肠子拉出来,让牛拉血,力竭而死。
那一次回家,是赵广陵和自己的兄长最后一次见面。兄弟俩既有舔痕抚翅的相互宽慰,也有经历过战争洗礼后在对方身上看出的陌生。赵忠仁说,当远征军攻打龙陵时,父亲曾告诉我,大潮流之下,我们唯有以死谢罪。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呢?都是中国人,都在从不同的方面为国家做事嘛。赵广陵那时便感到,一向敦厚温良的兄长现在成了左右逢源的人,成为赵氏家族羞于进祠堂的人,成为赵广陵心里永远感到痛的人。如果说在抗战胜利后赵广陵有什么悔恨的,就是兄长当年为什么要去日本留学?这个蕞尔岛国和他赵氏家族如此不共戴天,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毁兄之罪,锥心刺骨,罄竹难书。还有哪个国家,能像他们那样将世上所有的坏事都干绝?又还有哪个民族,能忍心把一个恪守传统、耕读世家的普通中国家庭,毁灭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赵广陵在“敌伪档案”中看到父亲和兄长的档案是如下记载的:
<i>赵稷源,龙陵白塔人,地主。育有二子,赵忠仁、赵忠义,赵忠仁留日生,后为汉奸(见档案号××××××号)。赵忠义为国民党军队伪营长,抗战胜利后参加内战,后去向不明,相关档案缺。1942年日军攻占龙陵后,赵稷源曾暂短组建过抗日武装,后变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县长。1944年国民党军队攻打龙陵赵家祠堂时,纵火焚烧祠堂,与日军同归于尽。</i>
<i>赵忠仁,龙陵白塔人,留日学生。1942年变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文教科伪科长,兼任日文汉奸学校伪校长。1946年出任龙陵县国民党反动政权法院伪院长,1952年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经人民政府公审后判处死刑,立即执行。</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