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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亲情与爱情(2 / 2)

上苍如果是怜悯的,它总会找一个最恰当的氛围,让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互舔羽毛、一诉衷肠。

舒淑雅偏偏倒倒地兀自往藏酒室走,赵广陵心有戚戚,他想去搀扶她,但又没有那份勇气。但舒淑雅回眸一声轻柔的呼唤,让他怦然心动。她说:

“赵导演,你还想得起年轻时,我们演出完后去烧烤摊喝酒的事吗?”

在藏酒室柔和的灯光下,舒淑雅面色绯红,蛾眉宛转,连皱纹都在酒精刺激下抻平了。赵广陵眼前仿佛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而是年轻时代的舒菲菲年老的扮相。典雅、孤傲,像池中残荷,凄美中散发出冷艳的光芒。

赵广陵心底里陡升一股暮年的柔情,决绝的豪气。“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你还犹豫什么,不就是一觞酒吗?今宵醉生,明朝死去,岂不快意?赵广陵从酒柜里找了两瓶酒,一瓶白的一瓶红的,摆在吧台上。

“我们老家有句话说:酒越陈越厚,情越老越深。既然很多的夜晚,都是我们各自和一个月亮对饮,我们其实都上了月亮的当啊。它既不饮酒,也不解乡愁。杜甫有句诗就像是为我们的今晚写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来吧,就当这是几十年前我们相互欠下的酒债吧。”

他往舒淑雅的酒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再自己倒上一大杯白酒。灯光下两只酒杯里的酒红的似琥珀,白的如琼浆。酒杯轻轻一碰,把两人心中的怀旧恋情都撞翻了。谁孤独难耐时不想喝酒,谁相思绵绵时不想找醉?又有谁,在回首苍凉往事时,不想和一两个知己,推杯换盏,把酒话当年?怀旧本来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酒加怀旧,已经熄灭多年的激情,也会燃烧起来。但这是一种寂静的燃烧,在地层深处的燃烧,烧不到皮肤,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泪再次倾泻而下。

赵广陵仰头一口饮尽,豪迈地喊了一声:“男儿少壮有雄心,老时只剩一觞酒。好酒!”

舒淑雅泪眼婆娑地望着豪饮的赵广陵,“赵导演啊赵导演,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纸醉金迷中的高贵,什么是乱世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只是在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些的呀。那时我们太年轻,沉溺在原罪中。我的原罪就是我太骄傲了。当年我以为既然你是爱我的,就应该跟我走。我以为我走后,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追着出来。唉,我和我妹妹都是想用一根绳子去拴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拴住了,又放手了;我一辈子下来,才发现自己手里是根纸绳。”

“不是一根纸绳,是命运之绳。”赵广陵不知什么时候手上有了支烟,手术后他本来烟酒都戒了的。“你们逃离昆明那天,我来追过你们,但是没追上。”

“你说什么?”舒淑雅差点没有站起来。

“我一生中的秘密太多,但这是一个连你的妹妹我都没有交代过的秘密。” 他平静地说,深深地吸了口烟,又重重地吐出来。

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将军忽然在昆明宣布起义投奔共产党,并扣押了驻守在云南的中央军第8军军长李弥、26军军长余程万,以及一些国民党中央在云南的要员。第二天人们看到那些在蓝天白云下呼啦啦招展的红色旗帜,就像春天里千树万树姹紫嫣红,才知道变天了,解放了。但驻守在滇南一带的李弥和余程万的部队,见自己的长官被扣,便拼死往昆明反扑,昆明顿时陷入战火之中。卢汉的部队抵挡不住了,只得同意放走李弥和余程万,以缓兵之计等待正火速赶来的解放军的救援。

昆明城那时混乱一片,到处戒严,人们狼奔豕突、夺路逃亡。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以及桥梁路口,都有宪兵和军警把守,你至少得有五六张以上的关防签章才过得了这些关卡。舒淑雅的父亲是为法国人做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拿着法国领事馆签发的批文,全家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到了火车站。

每过一道关卡,舒淑雅都在混乱的人群中举目张望。她希望戏剧化的一幕出现——赵迅拨开拥挤的人群,打倒阻拦的士兵,如一个战神一般冲到她的面前。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一生一世也不放手。

但是,直到开往滇南的火车一声悲鸣,舒淑雅也没有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看到那个她熟悉的身影。火车驶出战火纷飞的家园,缓慢地爬行在红土高原上,将眷念的目光越拉越长,越走越沉重,仿佛载不动这乱世情缘。一直到皱纹爬上曾经青春靓丽的面容,白发如霜降般撒满曾经骄傲的头颅,舒淑雅也不会忘记昆明火车站那混乱中痛到骨头里的失望。

“你不知道,其实我已经过了很多关卡了。警察局的,稽查处的,城防司令部的,侦缉队的,战时特别通勤处的,甚至宪兵团的。”赵广陵说到此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仿佛刚刚冲过一道关卡。

“宪兵把守的地方是到火车站的最后一道关卡,那你为什么不在站台上?”舒淑雅抓紧了自己的酒杯脚,仿佛随时要向赵广陵的头上砸过去。

赵广陵那时离站台也就约三百米,但那是他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距离。这就是他的命。他已经听得见火车催促人们赶快上车前的鸣叫,听得见蒸汽机车蓄势待发时的咆哮。他手上的特别通行证来自于省党通局特派员钱基瑞。我们不会忘记这个中统特务,文化刽子手,但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也毕业于西南联大。在大厦将倾时,他知道自己作为这栋大厦的维护者在劫难逃,但他的最后一点良知还让他面对自己学兄的恳求时,人性回归,悲悯重现。赵广陵还记得他对自己最后的话是:迅兄,逃亡是下一次胜利的开始。共产党曾经就是这样,现在轮到国民党了。

可对赵广陵来说,这是人生失败的开始。他在火车站的候车楼前忽然被一辆维斯利敞篷吉普车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尖锐的急刹车声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斩断了赵广陵急迫地想追随舒菲菲而去、不要话剧而要爱情的一腔情怀。一个中校军官从驾驶副座上跳下来,高声叫道:

“廖志弘营长,往哪里走啊?”

“廖志弘”这个名字在从内战前线回来以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叫了(尽管他那个时候叫赵迅)。他惊得浑身一个激灵,更让他差不多要瘫倒的,是吉普车后排座上那个神情冷峻的陆军中将。他不无温情地问:

“兄弟,别来无恙?”

重新被叫作“廖志弘营长”的赵广陵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再也迈不动脚步。他不知道怎么就上了第8军军长李弥的座车。李弥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说我找了你好久。你这条云南汉子,现在过得怎么样?赵广陵忙说,军长,我不是廖志弘,我是赵迅。我是赵广陵。李弥哈哈大笑,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我只认得你脸上为我留下的伤疤,只认得我们是生死兄弟。跟我走吧,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的483团还差一个上校团长,你去干吧。

战争打到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来就可以当团长了,这仗还能打吗?尽管赵广陵说了,我不想打内战;他也说了,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她就在火车上等着我。赵广陵还说了,我这些年不指挥部队了,我当导演,只会指导那些演员演戏。但李弥一句说就给他挡回去了,“还有比战争更精彩的人生大戏?”

这趟驶离昆明的火车为李弥专门加挂了一节包厢,李弥斜靠在沙发上,对赵广陵说,廖营长,不要看他们现在闹得这样凶。起义,哈,老子要起义的话,在徐蚌战场就起义了,还要他们来要挟我?老弟,等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我们还会杀回来的。当年我在江西,被他们追杀得丢盔卸甲,身边的卫士都战死了,我还不是活到了今天。军人嘛,不要在乎这一成一败。我告诉过你的,对一个军人来说,他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除非他战死疆场。

包厢里有法国红酒、硬壳面包、咖啡、奶酪、火腿肠、巧克力。大地在车厢外后退,遍地都是舒菲菲遗恨的目光和挥洒的眼泪,它们跌碎在红土地上,飘零在田间地头,悬挂在痛苦地摆动的树梢。赵广陵看得到,感受得到,甚至听得到前面某节车厢里那伤心欲绝的啜泣。在李弥军长切一块火腿时,赵广陵说我要去一趟厕所。

厕所在车厢的连接处,两个宪兵把守在那里。赵广陵进了厕所,锁好门。然后推开窗户,翻身爬到了外面。他本想爬上车顶,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他的舒菲菲。但在他就要翻上车顶时,火车鬼使神差地一个刹车,赵广陵就从车身上飞出去了。

“到我醒来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有火车,还有我的爱?我错过了那一班火车,就错过了我一生的爱啊……”

“哎呀……喂!”舒淑雅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被一只飞来的蜜蜂在心房上蜇了一口,痛得肝胆俱裂,花容失色,但还不能放声惨叫。剧痛之后,唯有面对不可更改的命运,黯然神伤了。

“别伤心,所有的苦难,都是有价值的。”时间在此刻凝固了,赵广陵捧住了舒淑雅的手,就像捧住一只跃动的松鼠,捧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两人都长久没有话,两双有了老年斑的手就那么轻轻地握捏,柔柔地摩挲。似乎没有这一生中难得一次的肌肤相亲,他们便会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分不清这是白居易笔下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还是两个普通的中国人,用自己的一生写就的一篇“长恨歌”。

第二天早上舒淑文打电话来,电话才响了一声,舒淑雅就像做贼似的,揽衣推枕,抓起床头的话机。两姊妹在电话里只说了几句,舒淑文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幽幽地说,我还要在女儿这边多住一些时日,你好好照顾赵哥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周荣过来找牌局时,发现总是三缺一了。舒淑文那边总推说忙,走不开。什么事情能逃得脱这个老公安的眼睛呢?有一天两个老头儿出去钓鱼,放下鱼竿后他对赵广陵说:我看你们好得很哦,老花眼里都是秋波,看来老感情有助于杀死癌细胞。赵广陵难为情地说,你胡扯。周荣继续他的玩笑,老年人也要谈情说爱嘛。赵广陵羞得老脸都没处搁了,只好辩解道,我其实心里更偏向舒淑文的。但人家的女儿脸色难看,连我儿子也好像不情愿。更气人的是,我回来后他妈让他把姓改回来,说是为宽宽我的心。你猜人家怎么说?我这姓和名字是进了档案的,我是组织的人了,哪能说改就改?又不是你们的过去,换一个名字好欺骗组织。这个小杂种。唉,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舒淑文,就让人家晚年活得安定点吧。她也是一身的病,将来不指望一双儿女,难道还指望得上我?罢了,就当老子这一脉人在赵氏家谱里绝后,反正已经无脸一生了!周荣说,你还是跟舒淑雅结伴过清爽点。反正大家都无牵无挂的。赵广陵叹口气,跟舒淑雅吧,倒是有一笔情债。那也是债啊,就跟我的那些历史旧债一样。不过呢,这种债永远还不清。周荣笑呵呵地说,那赶快结婚嘛,我好讨杯喜酒喝。赵广陵白他一眼,我还没有老得发昏。我这半条命的人,怎能害了人家?再说了,你还了这个的,又欠下那个的。周荣也叹口气,我们这种糟老头子,结不结婚也无所谓了,老来有伴就好。你可是老来得桃花运啊,挡都挡不住。赵广陵白了他一眼,说:

“你以为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酷?”

当然,为廖志弘迁坟归宗的事,赵广陵仍是念念不忘。但周荣总是说,打报告上去了,要等待批复;在省政协大会上呼吁了,有关部门正在研讨。这不是廖志弘一个人的问题,缅甸那边还有好多远征军老兵的遗骸呢,这涉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涉,还牵涉到海峡两岸是否要携手来做的问题,统战部、外事办、侨办、台办,这些部门都要一个个地跑,哪那么容易。这些事情我会做的,你先安心养病。

这一养,一年多过去了。生活终于在晚年呈现出夕阳落山前的安详从容,辉煌绚烂,就像一杯古茶树的茶叶泡出的茶,一开初总是很苦涩的,还带着历史的陈年霉味,但越喝就越有股淡淡的甘甜味了。

<b>附件7:</b>

<b>秋吉夫三致赵广陵</b>

<i>广陵君台鉴:</i>

<i>在下秋吉万分遗憾地得知阁下身体有恙,一直在昆明养病。这次中国之行,未能与广陵君再叙旧情,共勘旧日战场,实在令人惋惜有加,思念不断。切望阁下贵体早日康复。</i>

<i>此番前来松山,行动已多有不便。拜阁下所赐,病榻上仍上书当地政府,以无伤贵国民族情感之名,极力阻挠我等挖掘阵亡者遗骸之工作,以至于当地政府出台相关章法若干,禁止日本国民在松山之任何参访祭奠活动。广陵君,我等战争幸存者,对中国人民已尽最大之诚意,对修复战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伤害,亦尽最大之努力。为何尔等仍不对日本国民之宗教情感、对战争阵亡者之在天之灵,稍存体恤之心?秋吉夫三及其他日军幸存老兵、战争遗族,对此深表遗恨。战争过去五十年矣,日中之国事,何以加身于你我之恩怨?阁下等总是指责日本不道歉,不认罪,难道阁下就不反思自己缺乏怜悯与宽厚?也不反思日本自中国开放后无以计数之经济技术援助?</i>

<i>纵然如此,秋吉对阁下人品之高洁,学问之深广,行事之纯正,深为服膺。秋吉也对阁下正在撰写之战史极为关注,并衷心祝愿能早日成书,以悦我等眼目,还战争最真实之面目也。此番也带有相关资料一包,包括上次所言台湾方面出版之书籍,一并供阁下参阅。传真机一台,也赠与阁下。资料等已留在贤侄孙赵厚明先生处,阁下回松山时可取之。

</i>

<i>贤侄孙赵厚明先生是日中友好之希望所在。吾辈仇怨太深,一时难以化解,唯有托付于时间去消融。然日本在中国从不缺乏朋友,过去如此,现在亦然。贤侄孙对我等老兵珍视历史之心情甚为理解支持,带我参观阁下收藏之未展出战场遗物。秋吉极为荣幸地在阁下藏品中看到我113联队军旗残片。此残片虽不足两平方尺,但作为前113联队之幸存者,作为视联队旗为军魂之每一名本联队士兵,无论是战死者还是幸存者,均会顶礼膜拜之,五体投地之,泪流满面之。</i>

<i>秋吉不知广陵君何以夺得此联队旗残片,日本公开战史均记载113联队队旗在全军“玉碎”前为真锅邦人大尉奉命烧毁。也许阁下知道,整个二战期间,日军联队军旗共444面,均由日本天皇陛下亲手授予。无论是美国军队还是中国军队、英国军队,均无有夺得日军联队旗之荣耀。所有军旗,均因日本战败而悉数焚毁。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之军队,能如日军视军旗为最高荣誉,人在旗在,人亡旗毁,似樱花入泥,菊香遁空。据在下所知,目前在全日本的战争纪念馆中,仅有东京靖国神社“游就馆”里珍藏有一小抔奉烧军旗之余烬,一支军旗旗杆和一个旗冠,以及好不容易珍藏下来的几小块军旗之覆面,它们都属于骑兵第26联队,已为日本之国宝矣。广陵君是最幸运之中国军人,也是秋吉要特别感谢之朋友。如不是阁下仔细收存,历史将在这里出现一个巨大缺陷。经与赵厚明先生认真协商,秋吉以不菲之资购得此珍贵联队旗残片。此物虽为阁下战利品,但秋吉得知,广陵君百年之后,所藏战争文物将作为阁下之遗产转赠赵厚明先生,在下不揣冒昧,窃忧赵厚明之命,难以承受如此宝贵之财富。暴殄天物,亦未为一定。再则,广陵君上次送还秋吉“千人针”之大义,在下及家人没齿难忘,感恩不尽。君言:“是你的,你就带走。”信哉斯言。在下窃以为,“千人针”如此,联队旗残片亦然。这是日本军队之历史,我等较之于阁下,更有责任和义务保存收藏。切望广陵君谅解在下先斩后奏之罪,更望阁下理解我等老兵魂魄之所依所恃。</i>

<i>广陵君,国之立,在于兵之立;兵之立,在其魂之立。兵魂永存,其武运长久矣!你我均曾为日中两国军人,我之军旗你可夺得,我也可夺回。此乃军人之宿命对决也!</i>

<i>在下本该复上昆明,探望老友。但因行程安排原因,不得不从芒市直飞上海。他日春和景明、怒江水清之时,再来拜访广陵君,聆听阁下之教诲。</i>

<i>祈愿病体康复,寿比南山!</i>

<i>秋吉夫三 敬上</i>

<i>平成十年(1998)七月十三日</i>

1944年9月3日,赵广陵的连队和兄弟部队一起攻击到日军松山守备队最高指挥官的堑壕前。之前抓到的两个濒死的日军俘虏承认他们是113联队军旗护卫队的士兵。这极大地激励了远征军官兵的士气,因为他们知道,军旗护卫队是日军联队中最精锐的单位,多则一个中队,少则一个小队,都由战术素养最好的军官和士兵组成。日军还有一个规矩,军旗在,联队番号就在;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一旦军旗有危险,他们的指挥官会毫不顾惜士兵的生命,拼光整支部队也要把军旗夺回来。而在战场上,日军联队军旗肯定和最高指挥官在一起。一面军旗,是战场上日本军人拼死抵抗的信念与支撑,实际上也负载着军国主义的不死阴魂。

远征军前线指挥官下了命令:攻克这个堡垒,谁夺得日军军旗,击毙或活捉日军最高指挥官,奖励法币一万,官升三级。

那时远征军官兵们已经不在乎什么重赏和升官了,都杀红了眼,都在搏命了,也都要拼死把对方的荣誉和生命踩在脚下。营长、团长都提了“汤姆逊”冲锋枪冲在前面,有个操作火焰喷射器的喷火兵也不管什么风向了,操起喷火枪就打,结果逆风,一个火团反扑过来,将他自己烧成了个火球。一个营长率先跳进了鬼子一人多深的堑壕,打光了枪里的子弹,竟然被一个力大无比的鬼子用刺刀挑起顶了出来。战场上到处都是翻滚在一起的两军士兵,僵持不下时便会传来一声闷响,也不知是哪方的士兵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还有的士兵知道自己拼刺刀拼不过鬼子,干脆就全身挂满了手榴弹,冲入敌阵后便拉开引线与鬼子同归于尽。战后远征军才查清,松山日军守备队的军旗护卫队不过是一个小队,五六十人左右。经过近三个月的战斗,最多剩下不过二三十人,但那场战斗却是松山攻击战中最为惨烈的。赵广陵带着两个兵冲进一个“冂”形的地下坑道,赵广陵从左,让那两个兵从右,在拐角处他就闻着了烟火味,那里还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帘。赵广陵先冲里面扫射一通,撩开布帘就用日语大喊:“缴枪!投降!远征军不杀俘虏。”一个半蹲在一团火堆前的鬼子军官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把手伸进火里,不断将没有烧尽的军旗往火里添。赵广陵反应过来了,一梭子子弹打过去,从那头攻过来的两个士兵也是一顿狂射。鬼子军官倒下了,压在了火上。赵广陵冲过去踢开尸体,只拣得两片巴掌大小的113联队军旗残片。当时他并没有当多大回事,只是将这两块碎布片作为个人的战利品收存了。战斗那么残酷,哪还有心思去邀功。李弥后来到美军医院给他颁发四等云麾勋章时,还责怪他为什么不早报告夺得日军军旗残片的事情,不然岂止给他升一级少校。赵广陵的回答是:不是一面完整的军旗,就不算一桩完美的荣耀。

1945年春天回家探亲时,赵广陵才把这两块日军军旗残片展示给亲人们看,就像一个外出求学归来的学子给家人看自己的成绩单。因此他才在乡邻中享有“裹‘死’旗灭倭寇夺降旗”之美誉。他归队时跟他哥哥赵忠仁说,你给我把这两块破布丢在我家猪圈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退休后回家修房子时,竟然在自家房梁上发现它们和那幅“忠孝师表”裹藏在一起。也许这是兄长做的又一件错事——他自己当了汉奸,还让他的孙子再当一次“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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