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将街上的色彩抽空,只剩下黑白两色——黑色木梁,白雪,黑泥巴。很多房屋因为这场战斗,或者数月来的占领而损毁。有一些完全烧为灰烬,还有的门窗破败,草草修葺了事。我们在街上遇到的人看起来都面黄肌瘦,还有人绑着带血的绷带。我走得非常缓慢,虽然绑着吊带,但每走一步胳膊都疼痛难忍。一个盲人迎面走来,手里的木杖在结冰的石头路面上前后试探,不小心被一扇烧毁在路上的门板绊了一下。派珀扶着他的胳膊,帮他迈了过去。“我曾经对这一带很熟悉,”这个盲人说道,“现在都变了。”这话没错,虽然我刚离开没几个月,但几乎已经认不出新霍巴特了。
在我们针对围墙放的几把火中,有一股扩散到为水缸计划新盖的建筑物这里,烧掉了一个角落,一道黑色焦痕直达屋顶。大门已被撬开,北风裹着雪花吹进门廊里。
我跟着派珀往里走,但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这间长长的屋子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我身后的门口,在一排排大水缸表面反射着光芒。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这里本应该有一排排灯泡,在水缸上方闪着绿光,还应该有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然而,现实中这里却一片静寂,水淋淋的如此沉重,令我无法再跟着派珀前进一步。我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艾尔莎忽然从一个水缸后面走出来,手里挥着一把菜刀。当她看到来的人是派珀,失手将刀扔在地上。
“我已经告诉你和你的士兵了,我不需要帮忙。我会自己来做这件事。”
她的脸早就在我幻象中浮现很多次,然而见到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仍很震惊。如今的她面色凝重,魂不守舍,双手脏兮兮的,头发由一条破布绑在脑后,眼角有块瘀伤,导致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一举一动都萎靡不振。
我喊出她的名字。借着从我身后门廊传来的光线,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趔趔趄趄跑过来,一把将我抱在胸前,抱得如此用力,我相信她衬衫上的扣子已经在我脸上印出了痕迹。我绑着夹板的手臂顿时剧痛无比,我疼得叫出声来,她连忙放开了我。
“吉普去哪儿了?”她问。
“他死了。”我大声说出这句话,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过,现在没有时间细想这个了,一排排水缸还在艾尔莎身后静静等待。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
她噘起了嘴。“看来我们都有故事要讲,而且都没有圆满的结局。”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有那么一刻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没有受伤的眼几乎和那只肿眼一样眯了起来。“不过,见到你真好,姑娘。”
笑容很快消失了。她拉着我没有受伤的胳膊,领我进到房间里派珀站立的地方。在这里能把水缸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高度和我之前见过的一样,比我头部高出几寸,但每个都有十五英尺宽。我想起神甫在导弹发射井里对我说过的话:“我们最近在实验能装多人的水缸。”两排大水缸摆满了整个房间,我推测最终足够装下整个城市的人。现在,除了最近处的三个水缸之外,其他水缸都是空的,里面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离我们最近的水缸已经被抽干了,只有底部还残留着数英寸深的液体,围绕着通往地面的栓塞装置。一条绳梯绑在上方的舷梯上,贴着湿漉漉的水缸边缘垂进缸内,差点就要浸入底部的液体里。
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抓着艾尔莎胳膊的手也越来越紧。
另一个水缸里装满了液体,但孩子们的身体并不像我以前看到的欧米茄人那样浮着,而是堆积在水缸底部。从他们嘴巴里和手腕上穿出的管子仍延伸到液体表面之上,但都已乱成一团,还有一些被扯松了,在液体当中随意悬浮。液体表面平静无波,并未随着电流有规律的嗡鸣而振动。而没有了电,水缸不过是个装满死人的玻璃地窖而已。所有的孩子都淹死了。
“这并非是由大火造成的。”我说。
在派珀开口之前,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半的机器都被砸烂了,”派珀说道,“电线也被剪断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房间另一头,有个巨大的金属箱子,早已被人掀开,里面的电线露了出来,都已被切断。从墙壁通往水缸的管子,还有水缸上方沿天花板布满的管子都已被破坏,有一根正往外渗漏,黏稠的液体滴到地板上。
“城里局势一稳定下来,我就派人来了这里,”派珀继续说道,“等他们赶到时,这里已经是这样了。议会士兵肯定是在知道遭受攻击那一刻就这么干了。他们必然接到过命令,不能让机器落入我们手里。”
艾尔莎打断了他。“这并非他们做出这种事的原因。可能部分原因如此,这没错,但是你跟我同样清楚,这是一种惩罚。”她回头望了望那些水缸。“他们破坏了机器,让孩子们活活淹死,因为我们奋起反击了。”
我看着这些互相倚靠的尸体,目光久久无法移开。在一堆肢体中间,很难分辨出不同的孩子,他们多数都双目圆睁,嘴巴因在水底呼喊而张得很大。我不敢想象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什么情景,但我也没办法移开目光。为了解放新霍巴特,我们都付出了什么代价?不过,付出生命代价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这些孩子。
“我找到了打开栓塞的方法,放空了第一个水缸里的液体。”艾尔莎说。她挽着我手臂的衣袖是湿的。我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整件衬衫都湿透了,裤子也一直湿到膝盖。她把我领到房间尽头,那里铺着一张床单,她从第一个水缸里捞出来的孩子的尸体就摆在上面。他们湿漉漉地躺在那儿,就像被海水遗弃在沙滩上的海藻。
“我已经把十二个孩子弄了出来,”她说,“但我还有更多活要做,这里一共有六十多个孩子。”
还有六十多个阿尔法孩子,在战斗结束的那天清晨,他们的父母去叫他们起床,却发现他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唇变成蓝色,在空气中淹死了。
这都是扎克干的好事。我感到胃里一阵恶心,胆汁冲到了喉咙口。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苦苦隐藏我的幻象,这样扎克和我就不会被分开,他却宣布自己是欧米茄,从而诓骗了我。我聪明的哥哥对我非常了解,知道我会保护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烙印,被流放,所以只能暴露自己。从那时起,他就愿意冒着伤害自己的风险来摆脱掉我。从大的层面来说,下令杀掉这些孩子,即使知道这样做阿尔法孩子也会死去,是一种同样的姿态。这是他和将军的宣言,只要能摆脱掉我们,再大的代价都可以付出。
最后,我终于说服艾尔莎接受我们的帮助。她又湿又累,虽然她不肯承认。派珀找来佐伊和克里斯宾,就是我们在采石场重遇抵抗组织时在放哨的那个侏儒。除了自己,艾尔莎不让任何人安排尸体,但她允许其他人负责将孩子从水缸里拖出来的工作。她向派珀演示了她在每个水缸前发现的操作杆,用来打开水缸底部的栓塞。当液体都被放完之后,堆在一起的尸体发生了移动,情形古怪非常,像是对生命怪诞的嘲讽。第一次干这事,克里斯宾就在水缸后面呕吐不止。
没有人说话。不只是因为孩子们死相恐怖,还因为那些机器。我看到派珀小心翼翼在水缸中间走动,而佐伊手臂不小心碰到纹丝不动的管子时赶紧缩了回去,就像它是滚烫的一般。我在保管室的电灯光线下生活了很多年,也曾见过水缸密室,还有神甫的数据库。但是其他人在房间里走动时,似乎将管子和电线都当成了陷阱,随时都能将他们困住。这个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禁忌。克里斯宾盯着机器的目光,跟阿尔法人看着我们时的眼神并无二致,就像机器里携有大爆炸的腐败气息。
当水缸里的液体都被放完之后,佐伊和克里斯宾顺着绳梯下到缸里收尸。我看着他们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孩子们身上,他们温柔地将管子从孩子们嘴里和手腕上取下来,然后沿绳梯爬上去,将湿透了的尸体交给等在舷梯处的派珀,再由他递到下面的艾尔莎手中。
我曾见过这世界被烈焰吞没,仅仅在数天之前,我还曾见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所有恐怖画面都比不上今天,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看着小小的尸体从水缸里被捞出来,看着艾尔莎轻抚他们的头发,拉直他们已经变硬的肢体。她试图帮他们合上眼睛,但他们在临死前睁眼的时间太长了,眼睑根本无法动弹。
派珀安排士兵去收养院里取来更多的床单和毯子,我帮着艾尔莎将孩子们裹好。辨认出熟悉的脸孔那一刻是最难过的,虽然这些孩子并非全都来自艾尔莎的收养院,但有很多是。当路易莎被摆在我面前时,我看到她的嘴巴张开,不由自主盯着她稚嫩的牙齿,还有齿间的空隙。今天我目睹了那么多悲剧场面,最后却是因为看到这些小白牙,让我情不自禁背过脸去。
在这过程中我们全都沉默不语,因为没有言语能够描绘我们正在做的事。艾尔莎偶尔会无声地啜泣一阵。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把裹好的尸体搬到门廊里,艾尔莎负责抱大点的孩子,而我一只胳膊绑着吊带,只能抱得动婴幼儿。那天我抱过的最小的孩子比一条面包大不了多少,但即便是婴儿也比正常情况下要重得多,因为他们幼小的肺里和胃里灌满了液体。
所有包好的尸体都摆在门口之后,艾尔莎和我才又开始互诉别情。佐伊和克里斯宾回税务所了,派珀在外面跟另一个士兵交谈,让他找一辆马车来运送尸体。我的胳膊疼个不停,同时我也看到艾尔莎已经精疲力竭,我不禁想,是否应该另找一天再来烦扰她。不过,我也意识到不能再指望另一天了,有些事我们都需要了解清楚。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自从我们跟她分手后数个月时间内发生的事。我告诉了她自由岛的命运,她点了点头。
“通常我们根本无法听说外面正在发生的事,但这里的士兵却十分热切地散布这条消息。在那以前,我一直希望你能找到自由岛,而当自由岛沦陷的消息传来后,我又祈祷你根本没找到自由岛。”
我告诉她自己的孪生哥哥是谁,然后观察她的神色。她回望着我,仔细检视我的脸,似乎想确认我仍是同一个人。随后她捏了捏我的手。
“这并不能改变你是谁。”她说。
我多希望那是真的。然而,扎克已经改变了我。他和他所做的事塑造了我,同时我也塑造了他。我们两人中,其中一个是刀锋,而另一个是磨刀石。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向她解释了目前我们对水缸的了解,以及扎克利用它们要达成的邪恶计划。
“我并不蠢,”她语音低沉地说,“当他们抢走孩子时,我知道准没什么好事。但这个地方,还有你告诉我的一切,比我所恐惧的还要严重。”
“他们来抢孩子时,你试过阻止他们吗?”我问。
艾尔莎转过脸来,面对着我扬起变青肿的眼睛上的眉毛。“你觉得呢?”
“妮娜呢?”我又问。
她低下头去。“我们试图阻止他们抢走孩子时,她比我伤得要严重,脑袋上挨了一记重击,耳朵里都流出血来。”她缓缓吸了口气,“两天后她就死了。”
我们坐在一起,包好的孩子一排排躺在我们脚边。
“或许他们没有受罪。”我说。
艾尔莎再次拉住我的手。“当你和吉普第一次来这儿时,我理解你不得不撒谎掩盖自己的名字,都去过哪里。不过,现在你不用再对我说谎了。我已经太老了,没有时间再承受谎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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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着战士们将孩子的尸体装进马车里,这时有人在山上喊派珀和我的名字。佐伊绕过角落飞奔着跑来,满头大汗,匆忙之中大腿的伤口又崩开了,鲜血从裤子里渗了出来。
“议会派来了信使,”她说,“一个人来的,十分钟前到了东门。”
我们离开前,艾尔莎又使劲捏了捏我的手,我告诉她我会很快回来。虽然佐伊腿部有伤,而我断了一条胳膊,我们仍一起全力狂奔着穿过城市。
“是你哥哥。”我们踏入税务所时,主事人站起身来,“他传来一条消息,他想要谈谈。”
“他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