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觉得自己有点偏题了,他停下来喝了两口水,顺便理了理思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选择或者改变的缺点,生理上的缺陷,不应该成为被人攻击的武器。什么是攻击呢?我相信你们已经有一定的分辨能力了。有的时候,笑声虽然没有恶意,但同样会让被笑的人感到难堪……”林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顿住了,他觉得他不应该说这么多,他毕竟不是真的老师,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的教学训练,他在对着孩子传输他的观点。
传输观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尤其是他现在面对的还是祖国的花朵,是一张张还算干净的白纸。把自己放在老师的位置上面,最忌讳的就是不合时宜的说教,虽然林序不觉得这是不合时宜,但他觉得很多孩子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无法理解。
他们还太小了,让他们理解“群体的笑声在脆弱的心灵里面可能会划下一辈子的伤痕”这句话太难了,让他们理解这句话之后有意识地去控制自己的行为,那就更难了。成长不是说教可以带来的,他们得自己经历,自己跌到,自己反省,老师是引路人,不是开路人。
林序停顿得太久,久到底下的孩子都面面相觑,有胆大的男生问:“老师,一米八真的很重要吗?”
林序笑出声来:“不,不重要。”
“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大家都把一米八挂在嘴边呢?”有个女孩也不明白。
孩子真难缠啊,林序咳了一声,说:“打个比方,就好像你们考试那样,一百分也不是多重要的,但每个人都会把一百分挂在嘴边,把一百分神化了。”
“所以一米八就是一百分的意思?”
“……不是!”林序在钢琴面前坐下来,试图结束这个讲不清楚的话题,“老师给你们弹一首曲子听听。”
没给孩子们插话的机会,林序按下钢琴键,他练钢琴练了好多年了,多到他不需要思考,琴声已经流泻而出了。
他想,如果刚刚站在这里的是霍钰成,面对这群孩子,他应该要比自己更能说吧。
糟糕,怎么又想到霍钰成了?难道是因为这里是四平县,是霍钰成曾经生活的地方?可恶,他在上课,上课的时候不应该想东想西,代入乱七八糟的个人感情。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也要努力变得专业!
霍钰成会说什么呢?
“你们当然可以笑,笑是人们很难控制的事情,但你们应该控制你们的话语,在说一个人唱歌难听之前,想一想你身上是否有也可能会被人嘲笑的地方。长得不好看?跳舞像僵尸?跑步比乌龟还慢?画天鹅像是癞蛤蟆?说英语的时候口音明显?如果你不想被人嘲笑你身上这些缺点的话,将心比心,也请你不要攻击他人的短处。”
嗯,林序已经完全想出来霍钰成会说什么了。了解对方,了解到连对方的说话风格都能模仿得毫无纰漏,他们怎么就分开了呢?
都怪我。
台下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弹琴的林序,林序的手指好像在跳舞,他陷入了一种自顾自的辩驳,疯狂的状态蔓延到了琴键上面,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林序一直弹到了下课铃响……
他听到刺耳的铃声,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一转头就看到了几十双眼睛。
“老师,你好牛啊!”
“老师,下节课教我们弹钢琴吧。”
“老师,你是钢琴家吗?”
“老师,你能不能把班主任的语文课占了?上钢琴课吧!”
……
林序算了下时间,自己大概弹了十分钟,倒也不算特别离谱,就当是给孩子们一个钢琴兴趣的启蒙了。他一个个地回应孩子们的问题,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他也不担心下节课的老师会来找他麻烦。
教钢琴不是不可以,但是四平小学的条件太有限了,整所学校就只有这一台钢琴,他能教谁?怎么教?这是一个大问题。他得好好想想,能解决的问题就去解决,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去接受。
占语文课?想都别想!
等孩子们散得差不到之后,林序叫住了走到教室门边的钟翼玟。
钟翼玟转身,神情十分复杂,好像既不想搭理林序,但又充满好奇地靠近林序,想听听他叫自己做什么。
林序走出门,让钟翼玟跟自己走到走廊尽头。
林序问:“刚刚在课上的时候,你有怪我吗?”
他刚刚将钟翼玟置于一个挺尴尬的境地,要是钟翼玟的脸皮薄一点,现在估计得恨死林序了。
钟翼玟说:“有点吧。”
林序笑了,他很喜欢将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孩子,愤怒的时候不要笑,难过的时候不必忍,不想搭理人的时候不用摆出好脸色,他们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所谓的法则教训过。
林序说:“那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钟翼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林序:“你你你你跟我道歉?”
“对啊,我我我我跟你道歉。”
“可你是老师啊。”
“老师就不能给人道歉了吗?”
钟翼玟不明白,老师怎么可以给他道歉呢?老师是长辈,家长也是长辈,家长从来不会给他道歉,老师自然也不会,这样才对。
林序知道钟翼玟在纠结什么,他没继续帮他解答这个疑惑,因为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想才能想明白,他又问了一遍:“你能原谅我吗?”
钟翼玟:“能!”
老师都能放低姿态给他道歉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他又不是小气鬼。
林序伸出手来:“那我们握手言和吧。”
钟翼玟握了握林序的手,他们就像是一大一小的好朋友。
“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轮到你了,你觉得自己刚刚有做错吗?”
“我又不是唯一一个嘲笑小亚的人。”钟翼玟撇了撇嘴,他只是笑得最大声而已,凭什么就抓他来训。
“你知道杀鸡儆猴这个成语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一群人都在做同一件事的时候,做得最突出的那个人就会被人揪出来。所以你被我揪出来了。”
“哦。”
林序问:“所以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是你觉得不应该只把你一个人抓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平时都这样笑,谁犯蠢了,我们就笑谁。”他也总是被人笑,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难道笑就是错了吗?”
“笑当然不是错的,但是你在说他唱歌难听的时候,有想过他的感受吗?”
钟翼玟说:“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啊,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摆在台面上,那样就是错误的吗?
林序问:“你对你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没有。”
“你仔细想一想,真的没有吗?相貌、成绩、运动、特长……你觉得你是一个完美的人吗?”
“……我不喜欢我的脚,我有个脚指头是弯的。”钟翼玟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压低声音,“老师,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的。”
林序说:“好了,那么现在就可以换位思考了,假如我到处跟别人说,你有一个脚指头是弯的,跟正常人都不一样,你会生气吗?”
“我气死了!”
“可这是事实啊。”林序将钟翼玟说的话送回给他,钟翼玟的脑筋好像绕不回来了,他没说话了。
“你明白了吗?你在说小亚声音难听的时候,也许他也很生气。”
“好吧,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好,那就回去好好想想吧,快回家。”时间也不早了,林序再留钟翼玟,他的家长会担心的。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让我唱林序的歌?”
林序眼睛一眨,心想,这可真是个马大哈啊。他面不改色地吹自己:“因为他是这个年代最好的歌手……之一。”不行,也不能吹得太过了。
“你还挺有眼光的。”钟翼玟跳起来拍了拍林序的肩膀,“跟我的眼光一样好。”
林序哈哈一笑:“你也喜欢他吗?”
“对啊。”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啊,我喜欢的是他的歌,他长什么样关我什么事。”
“好了,回家去吧。”
林序将钟翼玟放到地上的书包拎起来,挂在了他的肩膀上面。
钟翼玟顺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林序看着他的影子越来越长,然后又慢慢缩短,就好像林序怀念的那些年。伸展、压缩、精炼、褪色、重复在回忆中打捞、然后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