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译文】自古以来的圣明帝王,尚且需要勤奋学习,何况普通老百姓呢!这类事在经籍史书中随处可见,我也不想过多举例,姑且举几个近世紧要的事说说,借以启发你们的觉悟。士大夫家的子弟,长到几岁以后,没有不受教育的,学得多的,有的学了《礼经》、《春秋三传》;学得少的,也不会少于《诗经》、《论语》。等到他们二十岁行冠礼或结婚以后体质逐渐成型,应根据他们的天生灵性,加倍对他们进行教育和诱导。他们中那些志气高尚的,就能经受磨炼,成就清素的儒家事业;那些没有毅力的,从此惰懒下去,就成了平庸的人。人生在世,都应当有一定的职业:农民要划算怎样耕田种地,商贩要商讨买卖生财之道,能工巧匠要精心制作器具,艺人要深入研习技艺,武士要骑马射箭,文人要讲论儒家经典。我常常见到不少士大夫耻于从事农商,又羞于研习手工技艺,射箭连铠甲也射不穿,动笔仅仅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他们整天酒足饭饱,恍恍惚惚,无所事事,以此消磨时光,以此了结一生。有的人靠着祖上的荫庇,得到了一官半职,便自我满足,完全忘记了学习修业,以至碰上吉凶大事,与人议论得失时,就懵懵懂懂,张口结舌,如堕云雾之中。在各种公私宴会上,大家谈古论今,吟诗作赋,他却像被塞住了嘴一样,低头不能吭声,只好打打呵欠,伸伸懒腰罢了。那些有见识的旁观者,都为他羞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去。这些人为什么舍不得勤学几年,而宁愿长受一生的愧辱呢!
【原文】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译文】梁朝极盛时期,无官职的贵家子弟,多无学问,以至谚语说:"只要登车不跌跤,便可当著作郎;只能写'身体怎样'的人,便可当秘书。"这些贵族子弟没有一个不以香料熏衣,修剃脸面,涂脂抹粉;他们乘着长檐车,穿着高齿屐,坐在有方格图案的丝绸坐褥上,倚着杂色丝织靠枕,身边摆着各种古玩,不慌不忙地进进出出,看上去仿佛神仙一样。到参加明经科考试以求取功名的时候,他们就雇人顶替自己回答策问;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会上,他们就请别人替自己吟诗作赋。这种时候,他们也算非常快意之士。及至动乱之后,改朝换代,选人用人的,不是往日的亲朋;当政掌权的,不再见过去的同伙。此时,这些贵族子弟想靠自己去求得一官半职,却无能为力,想在社会上发挥作用,又身无长技。他们只能身穿粗布衣服,丢掉自己的品格,剥下华丽的外表,露出无能的本质,呆头呆脑像枯槁的木头,有气无力像快要干涸的水流,在兵荒马乱之中颠沛流离,最后抛尸于荒沟野壑之中。这种时候,这些贵族子弟的的确确成了蠢材。而有学识、有技艺的人,则到处可以安身。自从兵乱以来,我见过不少俘虏。即使世代是下等人,只要懂得《孝经》、《论语》,还可以给别人当老师;即使是年代久远的世家大族,只要不会动笔作文,没有一个不去耕田养马。由此看来,人们怎能不自励自勉、努力学习呢?如果能够经常保有几百卷书籍研读,就是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成为下等人。
【原文】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巳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译文】通晓六经旨意、涉猎百家著述的人,即使不能增强道德修养,砥砺世风习俗,仍算有一艺之材,可借此自谋生计。父亲兄长不能长期依赖,家乡邦国不能常保无虞,一旦流离失所,没有人庇护周济时,就得靠自己了。俗话说:"积蓄千万财产,不如身有薄技。"技艺容易学习而又可贵的,莫过于读书了。世人不管愚蠢的还是聪明的,都希望认识的人多,见识的事广,却不肯读书,这就好像想饱餐却懒得做饭,想身暖却懒得裁衣一样。大凡读书人,从伏羲、神农的时代以来,在这世界上,熟悉过多少人,见识过多少事,对一般人的成败好恶,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不用细说了,即使天地的事也不能在他们眼中隐藏,即使鬼神的事也不能在他们眼前躲避。
【原文】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译文】有客人问我说:"手持强弓长戟,诛灭罪人,安抚百姓,以此取公侯禄位的人,我看是有的;阐释礼仪,研习吏道,匡正时尚,使国家富足,以此博取卿相职位的人,我看是有的;而学问贯通古今,才能兼备文武,却身无俸禄官职,妻子儿女挨饿受冻的人,却数也数不清。这么看来,何必看重学习呢?"我回答他说:"一个人的命运是穷困还是显达,就好比金、玉与木、石;研习学问和技艺,就好比琢磨金、玉,雕刻木、石。经过琢磨的金、玉,比矿石、璞玉更美,一段一块的木、石,比经过雕刻的丑陋。怎么可以说经过雕刻的木、石,就胜过未经琢磨的矿石、璞玉呢?所以,不能以有学问的贫贱人,去与无学问的富贵人相比。况且,披起铠甲当兵的人,和口含笔管充任小吏的人,身死名灭的,多如牛毛,卓然挺立的,少如灵芝;勤奋攻读,修养品性,含辛茹苦的人,像日食那样少见,而闲适安乐、追名逐利的人,却像秋荼那样繁多,二者怎能同日而语呢?况且我又听说:生下来就明白事理的是上等人,通过学习才明白事理的是次一等的人。人之所以要学习,是想增多知识,通达道理。如果说有天才存在的话,那就是出类拔萃的人,他们如做将领,便暗中具备了与孙武、吴起相同的军事谋略;若作执政者,先天就获得了管仲、子产那样的政治教养,虽然他们没有读过书,我也认为他们是有学问的人。现在你却不能做到这一点,不去师法古人的所作所为,就像蒙着被子睡大觉,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文】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槊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辩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译文】人们看见邻居、亲戚中有出人头地的人物,便让子弟仰慕他们,向他们学习,却不懂得应让子弟向古人学习,这是多么蔽塞无知啊。世人只知道跨骏马,披铠甲,手持长矛强弓,就说我也能当将军,却不知道作为一个将领,要了解天时的阴晴寒暑,分辩地理的险易远近,比较权衡战争中的逆境与顺境,审察历史上兴盛衰亡的种种奥妙。世人只知道善于上下左右应酬,积财储粮,就说我也能当宰相,却不知道作为一个宰相,要懂得敬重鬼神,移风易俗,调节自然变化,荐贤举能等根本大事。世人只知道不谋私财,公事及早办理,就说我也能管理好百姓,却不知道管理百姓,要诚恳待人,为人楷模,有善驾车马,止风灭火,化鸱为凤的本领。世人只知道依照法令条律,及时判刑,及时赦免,就说我也能秉公办案,却不知道有同辕观罪、分剑追财、用假言诱使诈伪者暴露、不用审问而案情自明的洞察力。至于农夫、商贾、工匠、僮仆、奴隶、渔民、屠夫、喂牛的、放羊的人中,都有贤德的前辈,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广泛地向这些人学习,没有对事业无好处的。
【原文】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嫩,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梲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译文】人读书求学,本来是为了开发心智,提高认识力,有利于行动。对那些不知道奉养父母的人,就要让他看看古人如何体察父母心意,按父母的颜色办事;如何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地与父母谈话;如何不怕劳苦,为父母办来香甜软嫩的食品;使他们感到畏惧惭愧,起而行孝亲之道。对那些不知道侍奉国君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笃守职责,而不侵凌犯上;如何在危急关头,不惜牺牲性命;如何不忘忠心进谏的职责,以利于国家;使他们痛心疾首地反省自己,进而想去效法古人。对那些骄横奢侈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恭谨俭朴,节约费用;如何谦卑自守,如何以礼让为教化的根本,以恭敬为立身的基础;使他们震惊变色,自感若有所失,从而收敛傲慢的态度,抑制那骄奢的心意。对那些平时浅薄吝啬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重义轻财,少私寡欲,忌讳过分地贪财;如何周济穷人,体恤贫民;使他们脸红耳赤,懊悔羞耻,从而既能积财又能散财。对那些平时暴虐凶悍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小心恭谨,约束自己,懂得齿亡舌存的道理;如何宽仁大度,尊重贤士,容纳众人;使他们垂头丧气,好像连衣服也穿不动一样。对那些平时胆小懦弱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看透人生,听天由命;如何刚强坚毅,正直不阿;如何信守诺言,祈求福运,而又不违祖道;使他们能奋发振作,无所畏惧。由此类推,各方面的品行都可采取以上方式来培养,即使不能使风气淳正,也可去掉那些过分的不良行为。从学习中所获取的知识,没有哪里不可运用。然而世上的读书人,只知空谈,不能行动。他们忠孝谈不上,仁义也欠缺;加上他们审断一桩官司,不一定了解了其中道理;主管一个千户小县,不一定管理得好百姓;问他们怎样造房子,不一定知道楣是横的而梲是竖的;问他们怎样种田,不一定知道高粱下种的季节早而黍子下种的季节晚;他们整天吟咏长啸,谈笑戏谑,写诗作赋,悠闲自在,只增加一些迂阔荒诞的技能,对治军治国则毫无办法。所以他们被武官俗吏共同嗤笑辱骂,确实是有原因的。
【原文】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雠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译文】学者是为了求得进步。我看见有些人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自大,冒犯长者,轻慢同辈。大家仇视他就像对待仇敌一样,厌恶他就像对待鸱枭一样。像这样因学了点东西反给自己招来损害,还不如不学习古人求学是为了充实自己,以弥补自身的不足;现代人求学是为了向别人炫耀,只能夸夸其谈。古人求学是为别人,即奉行儒家之道,而有利于世;现代人求学是为自己,即修身养性以求仕进。求学就像种树一样,春天观赏它的花朵,秋天摘取它的果实;讲论文章,这就好比观赏春花;修身利行,这就好比摘取秋果。
【原文】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译文】人在幼小的时候,精神专注敏锐;长大成人以后,思想容易分散。因此,对孩子确实须及早教育,不可坐失良机。我七岁的时候,背诵《灵光殿赋》,直到今天,隔十年温习一次,仍然不会遗忘。二十岁以后,所背诵的经书,搁置一个月不温习,便到了荒疏的地步。然而,人生如有坎坷,年轻时失去了求学的机会,还应当在晚年学习,不可自暴自弃。孔子说:"五十岁时学习《易经》,就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魏武帝和袁遗,越老学习兴趣越浓厚,这都是年轻时勤奋学习直到老年也不厌倦的例子。曾子十七岁时才开始学习,却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岁才到齐国游学,仍然成了大学者。公孙弘四十多岁才开始读《春秋》,靠这些学问登上了相位。朱云也是四十岁才开始学习《易经》、《论语》的,皇甫谧二十岁才开始学习《孝经》、《论语》,他们最后都成了大学者。这些都是早年迷惑而晚年觉悟的例子。世人到成年还未开始学习,就说晚了,拖拖拉拉过日子,好像面对着墙壁,一无所见,也够愚蠢的了。从小就开始学习的人,就好像太阳初升时的光芒;到老来才开始学习的人,就好像手持蜡烛在夜间行走,但比那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强。
【原文】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丱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已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绦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闲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
【译文】学习风气的兴盛或衰败,是随着社会对学习的轻视或重视而变化的。汉代的贤士俊才,都由精通一部经书而弘扬圣人之道,上能说明自然界的变化,下能洞悉人事,凭着这种特长而得到卿相职位的人可多了。汉末风气改变以后,就不再是这样了,读书人都空守章句之学,只知背诵老师讲过的现成话,而把书本知识用于社会事务,大概没有一个能行的。所以,后来士大夫的子弟都以广泛涉猎为贵,不肯专攻儒学。梁朝从皇孙以下,在童年时就一定先让他们入学读书,观察他们的志向爱好,步入仕途后,就参预文官的事务,大约没有一个人把学业坚持到底。当官后还能坚持学业的,只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人,这些人兼通文学和史学,不只是口头讲讲而已。在洛阳城,听说有崔浩、张伟、刘芳等三人,邺下还有邢子才:这四位儒者,虽然都喜好经术,但也以才识广博而著名。以上诸位贤士,都是人才中的上品,除此之外,就大多是些村夫闲人,他们言语粗俗浅薄,风度笨拙愚昧,互相之间固执已见,什么事也干不了,问他一句,他就会答出几百句,若问他话中的主旨,却没有一点要领。邺下有谚语说:"博士买驴,契约写了三大张,还没有写出个'驴'字。"如果你以这种人为师,真令人丧气。也子说:"学习,你的俸禄就在其中了。"现在人们忙于一些毫无益处的事情,恐怕不是正当的事业吧。圣人的书,是用来教育人的,只要熟读经文,粗通注释和含义,经常使自己的言行符合准则,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何必对"仲尼居"三字用两张纸去疏解呢?把"居"解作闲居之处也好,或把"居"解作讲习之所也好,又都在什么地方呢?在这种问题上争个输赢,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光阴最可珍惜,就像流水般一去不复返。我们应当广泛阅读书中那些精要的学说,以求对自己的事业有所裨益;如果能把博览与专精结合起来,我就再无什么可议论的了。
【原文】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译文】世间的读书人,不涉猎群书,只在经书和纬书之外,学学解释这些经典的注疏而已。我初到邺城时,与博陵崔文彦交游,曾谈起《王粲集》中有责难郑玄《尚书注》的事,崔文彦转而给几位读书人谈起此事,刚一开口,就被无所依据地指责,他们说:"文集中只有诗、赋、铭、诔等,难道会有论及经书的事吗?况且在先儒中,没听说有王粲这个人啊。"崔文彦笑了笑,便告退了,终于未把《王粲集》给他们看。魏收在议曹任上时,与博士们议及有关宗庙之事,引《汉书》作为根据,博士们嘲笑说:"我们没有听说过《汉书》可以证验经学。"魏收很生气,一句话也不再说,把《汉书》中的《韦玄成传》扔给他们,就起身走了。博士们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共同翻检此书,寻找有关内容,天亮时才来道歉说:"想不到韦玄成还有这等学问啊。"
【原文】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译文】老子、庄子的书,讲的是如何保持本性、修养品性,不以外物来拖累自己。所以老子甘任柱下史,埋名隐姓,最后隐遁于沙漠之中;庄子隐居漆园为小吏,最后拒绝担任楚相,这两人都是任性放纵之徒。后来有何晏、王弼,师法玄学,一个接一个地夸夸其谈,如影子依附形体、草木顺风倒伏一样,都以为奉行神农、黄帝的教化,就在于自己,而把周公、孔子的事业置之度外。然而,何晏因为党附曹爽而被杀,这是触到了贪恋权势的罗网上了;王弼因多次讥笑别人,而招来怨恨,这是掉进了争强好胜的陷阱里了;山涛因为贪吝积敛而遭到议论,这是违背了聚敛越多丧失越大的古训;夏侯玄因有才能声望而遭到杀害,这是没有借鉴支离疏以疾病全生的作法;荀粲在丧妻之后,因哀伤而至丧命,这不是庄子在丧妻之后敲缶而歌的超脱情怀了;王衍因悼念儿子而悲不自胜,和东门那个面对丧子之痛所抱的达观态度不同了;嵇康因排斥俗流而招致杀身之祸,他难道是"和其光,同其尘"一类的人吗?郭象倾慕权力,仗势专权,他难道有"后身外已"的风度吗?阮籍纵酒迷乱,不合于"畏途相诫"的譬喻;谢鲲因贪污而丢官,这是违背了不贪多余财物的宗旨:以上这些人,及他们的精神领袖,都要归于玄学之宗——老庄哲学。其他的人,像那些在尘世污秽中身套名缰利锁,在名利场中摔爬滚打之辈,怎可一一细说呢?只有玄学中的清谈雅论,剖析玄妙细微之处,宾主在玄谈中相互问答,可以娱心悦耳,但这些并不是拯救社会、形成良好的风气的急要之事。到了梁朝,这种玄谈的风气又流行起来,当时,《庄子》、《老子》、《周易》被总称为"三玄"。武帝和简文帝都亲自讲论。周弘正向君主讲述以玄学治国的大道理,其风气流行到大小城镇,各地学徒达到一千多人,实在兴盛极了。后来元帝在江陵、荆州的时候,也十分爱好并熟悉此道,他召来一些学生,亲为他们讲授,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以至他在极度疲倦、忧愁烦闷的时候,也靠讲授玄学来自我排解。我当时也在末位就座,亲耳聆听元帝的教诲,但我资质顽钝愚鲁,也对玄学缺乏兴趣。
【原文】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译文】北齐的孝昭帝护理病中的娄太后,脸色憔悴,饭量减少。徐之才为太后针灸两个穴位,孝昭帝握住自己的手,为母代痛,指甲嵌入掌心,以致血流满手。太后的病痊愈之后,孝昭帝因积劳成疾,不久去世了,临终留下遗诏说:他遗憾的是不能够为娄太后操办后事。他的天性如此孝顺,却不懂得忌讳又到如此地步,确实是由不学习造成的。他如果知道古人讽刺那些盼望母亲早死而痛哭的人,就不会在遗诏中说出那样的话了。孝在各种善行中是第一位的,还须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何况其他的事呢!
【原文】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译文】梁元帝曾经对我说:"我从前在会稽的时候,才十二岁,就已喜欢学习了。当时,我身患疥疮,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弯曲。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帷帐,避开苍蝇独坐,银盆内装着山阴的甜酒,不时喝上几口,以减轻自己的疼痛。我随意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二十卷,没有老师传授,有时不认识某字,有时不理解某句,这就须要自己重复去读,反复理解,从不感到厌倦。"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贵身份,在孩童闲适之时,尚且能够如此用功学习,何况那些出身普通却希望通过学习以求仕途显达的人呢?
【原文】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译文】古代的勤学者,有用锥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的苏秦;有投斧于高树、下决心求学的文党;有映雪勤读的孙康;有收聚萤火虫以照明的车武子;汉代的儿宽耕种时也不忘带上经书;路温舒在放羊时编蒲草为简,用来写字:他们都能勤奋刻苦。梁代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从小死了父亲,家境贫寒,难以置办灯烛,常买回荻草,按一定尺寸折断,点燃照明夜读。梁无帝任会稽太守时,精心选拔官吏,刘绮以他的才华当上了太子府中的国常侍兼记室,很受尊重,最后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世世代代住在江陵,后来到了建业,十分勤学,家贫无钱,竟连续几天不能生火煮饭,他就经常吞食废纸充饥。天冷没有被盖,就抱着狗取暖睡觉。狗也十分饥饿,跑到外面去偷吃东西,朱詹呼唤也不见狗归家,悲哀的呼声惊动了邻里。然而他仍不荒废学业,终于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元帝所尊重。朱詹所做的,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这也是一个勤学的典型。东莞人臧逢世,二十多岁时想读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借来的书不能长久阅读,就向姐夫刘缓要来名片、书札的边幅纸头,手抄一本。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气,后来他终于以精通《汉书》出了名。
【原文】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时伺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