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剑桥最美的时候。阳光照在红砖砌成的人行道上,金灿灿、红艳艳的树叶给阳光染上了一层朦胧、柔软的色调,天空湛蓝。秋日的空气温柔、灰白,传递出淡淡伤感,脆弱的树叶在脚下发出悲伤的声音,这让秋天成了一个凋敝的时节。而在这里,成千上万个年轻的新面孔和为迎接新年而穿梭忙碌的身影,让这种凋零感烟消云散。
米拉对自己的课程不怎么感兴趣,但阅读书目是一大挑战。她在图书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并往来于各个书店,她感觉,这种深入、广泛的阅读让她的思维打开了。她主要阅读原始文献,而且只将各种选集作为研究指南。相对之前的阅读习惯来说,这是一次令人欣喜的改变。
她挂上了窗帘,买了一些抱枕和几株植物,举办了她的第一场晚宴派对。她邀请了伊索、艾娃、瓦尔和克丽丝。她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围着熏黑的炉子,尽可能像她们那样优雅地忙活着。她准备了烤鸡,因为实在想不出更特别的食物了,但看她们的反应,好像她做了一顿盛宴。晚餐结束时,她高兴得满脸通红。她在餐桌上摆了红色的康乃馨,艾娃很喜欢它们,还兴奋地叫起来,看她的样子,仿佛那些花朵在她的灵魂里生了根,仿佛她的肉身被它们包围着。
“你喜欢就带回去吧。”
艾娃瞪大了眼睛:“我吗?哦,不行,米拉。我只是很喜欢而已。”
“你带回去,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谢谢你,米拉!”看艾娃的样子,好像米拉给了她很珍贵的东西。她抱了抱米拉,把脸埋进花朵里,一遍又一遍地谢米拉。艾娃的反应太夸张了,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假,可即便认识不久,米拉也相信,显而易见,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晚饭过后,她们坐在客厅喝酒。
“拿你的生活来说,”瓦尔对伊索说,“你在一个柑橘种植园之类的地方长大,你冲过浪、游过泳、滑过雪,还曾背包环游世界,你在急流里划过独木舟,你曾骑自行车穿越肯尼亚。再以我为例,我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但我去过很多地方。克丽丝和我乘坐一辆巴士游历了欧洲;我们在南方帮忙登记选民;我们在印第安保留地教过书,做过基本的护理工作;我们在阿巴拉契亚地区动员人们反抗剥削他们的矿业公司;多年来,我们为和平运动、剑桥的学校和城市问题出过力……”
“妈,那是你,我可没有。”
“或者,艾娃……”
她将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哦,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了。到目前为止,你独自生活了好几年,你靠一份无聊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养活自己,住在旧房子里,为了赚点儿钱能每晚学芭蕾舞,那也需要勇气和力量……”
“那只是我的爱好。”艾娃小声地反驳。
“那你觉得电视和电影里又放了些什么呢?老一套的人物、‘性感尤物’,还有家庭主妇——这还是他们费心去找女性角色的时候……”
“她们有三种类型:女主角、坏女人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女主角金发、品行端正,性格温驯得跟面包卷似的;坏女人总是深色头发的,最后会被杀死,她所犯的罪就是性;那个介于好坏之间的女人,或由好变坏,或由坏变好,不管怎样,她最后往往也会死。”伊索笑着说。
“我一直想当坏女人,”艾娃说,“可有时候,女主角的头发也是深色的。”
“其实,还有另一种类型,”伊索沉思着说,“没有性欲的。你知道吧,没有性欲的多丽丝·黛[14]就像个小男孩一样四处胡闹,没有性欲的洛克·赫德森[15]像年纪更大一点儿的小男孩。猫王也是那样,披头士乐队也是。”
“那倒是真的,”米拉附和道,“无性的,或是中性的,就像凯瑟琳·赫本一样。”
“或者嘉宝,或者黛德丽。”
“或是那个娃娃脸、扎着辫子的朱迪·嘉兰。”
“或者弗雷德·阿斯泰尔[16],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做爱的样子。”
“为什么,是你们假设的吗?”米拉问她们。
“也许是因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真正的男人就必须有男子气概,不能走可爱路线。或许那些中间人物,也就是那些无性和中性的人,可以逃避这种道德压力。”伊索说。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魔鬼。”艾娃小声咕哝着。
“但你的行为更像天使。”米拉笑着说。
“五岁的时候,我穿了件新礼服,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子里给爸爸看,我感觉自己漂亮极了,转圈给他看,裙子飞了起来,内裤露了出来,然后,爸爸把我抱进屋,用皮带抽我。”
她们看着她。瓦尔皱起了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她问。
“我爱我爸,但我们经常打架。我不经常回家,因为我们总是打架,那样妈会很难过。我上一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圣诞节,因为我说不喜欢林登·约翰逊,爸就打我,他直接伸手过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们知道吗,真的很疼,疼得我眼泪都冒出来了。于是我拿起柜台上的一把叉子,就是那种用来翻肉的长叉,照他的肚子戳了下去。”她用那种柔和的亚拉巴马州口音说着,神情像个孩子,长睫毛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伤到他了吗?”米拉惊骇地问。
“你把他杀了吗?”瓦尔笑着说。
“没有。”艾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我肯定让他流了不少血!”她咯咯笑了出来,笑得愈发大声,“他一定吓坏了!”她直起身,又补充道,“我告诉他,他要是再打我,我就杀了他。可现在我很害怕回家,因为如果他打我——他会的,因为他就是这样一头蛮牛——我就不得不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
“他会打你妈吗?”
“不,他也不打我哥。自从我哥长得比他壮后,他就不打了,但他最常打我。”
“打是他表示爱你的方式。”瓦尔干巴巴地说。
“没错,”艾娃抬头看着瓦尔,“是这样的。他最爱的就是我,这点我是知道的。”
“是在训练你。”瓦尔又说。
艾娃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瓶康乃馨。她把脸埋进花朵中:“好吧,可我不知道训练了我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擅长。”
“艾娃,不是那样的!”伊索抗议道。
“我就是什么也不擅长!真的!我想弹钢琴,但我很害怕在别人面前弹;我想跳舞,可我年龄太大了。我只能整天敲那台老旧的打字机,这个我做得很好,可是越做越无聊。”
伊索对瓦尔和米拉说:“艾娃只在十二岁左右上了几年的课,后来在大学里又学过两年,但她就弹得很好,他们还让她上台和克利夫兰交响乐团[17]一起演奏。”
“伊索,我只是赢了一场比赛。”艾娃急忙纠正,“你有点儿夸大了,那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但那已经很棒了!”米拉惊叹道。
“不,不是的,”艾娃又埋下头看花,“我太害怕了,我感觉自己再也不会上台,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太可怕了。所以,我的钢琴之路到那儿为止了。”
“那你为什么不跳舞呢?”米拉继续问,“你还不算老啊。”
艾娃抬起头看她:“太老了,米拉,我都二十八了。我几年前才开始跳舞……”
“她跳得很棒。”伊索打断她。
“这个嘛,”她匆匆瞥了伊索一眼,又转头看着米拉,“我觉得作为一个新手,我表现得很好,可是有点儿太迟了。”
“她应该从小开始上课的。二年级的时候,她坐下来弹钢琴,只是随便弹了几下,老师还以为她学过。”
“呃,我在收音机里听过。”
“你本应该去上课的。”
“可是,爸妈的情况不是很好,他们可能从没想过送我去。你知道吗?想都没想过。”
“我倒希望我妈是那样。七岁那年,我经常画画,于是,妈就跑去给我找了一个美术老师。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他就住在下面的街区,靠教画画换碗饭吃。多讨厌的人!”克丽丝皱了皱眉。
“那确实是我犯下的少数错误之一。”瓦尔承认道。
“那是你的错,可受罪的却是我,”克丽丝打趣地说,“做爸爸的罪过啊……”
“我不是你爸爸。”
克丽丝耸了耸肩。“妈咪,你得承认,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爸爸。其他人不过是空有父亲形象而已,像是戴夫、安吉、富奇、蒂姆、格兰特……”她边说边掰着指头数,同时还顽皮地对瓦尔扮鬼脸。
“或许没有爸爸还更好,”艾娃忧伤地说,“你曾希望自己有个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