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有时候吧。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象,有个人晚上回家来,咯吱窝下夹着报纸,”她咯咯轻笑着,“然后拥抱你或什么的。”她说完又笑了。
“那是爱人,克丽丝。”伊索笑着说。
“还有,带我去别的地方,真正玩的地方,比如动物园,你懂的,不像我妈一样带我参加反战游行。”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去动物园?”
“我不想去,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就好,因为我讨厌动物园。”
“那马戏团呢?”
“我讨厌马戏团。”
“我看你是讨厌任何没有语言的东西。”
“没错。”
“我喜欢马戏团,”伊索说,“我带你去,克丽丝。”
“真的吗?”
“一言为定。等下次去波士顿的时候。”
“太好了!”
“我也可以去吗?我喜欢马戏团。”艾娃喊道。
“当然,我们大家一起去。”
“我小时候就是个小魔鬼。我曾经不买票偷偷地溜进去。”艾娃咯咯轻笑着说。
“可真是够坏的。”瓦尔低声说道。
“她的真名叫黛丽拉[18],如果你被取名黛丽拉,你会怎么想?”伊索坏笑着说。
“伊索!”艾娃站了起来,瞪了伊索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是真的。我跟着艾娃·加德纳[19]把名字改成了艾娃。我妈叫我黛丽拉·李。”
“那就是你,”伊索亲切地说,“妖女黛丽拉和安娜贝尔·李[20]的结合体。”
“我宁愿是玛戈·芳婷[21]。”她气鼓鼓地回嘴。她的背绷紧了,一双眼瞪着伊索:“你想让我变成这些人,你觉得我是个妖精。你还觉得我快死了吗?”
“你就是个妖精啊,艾娃!你随时随地都在调情,不停地抛媚眼儿,不是吗?你的笑容和举止也很羞怯动人。你甚至都没法给车加油,当你走进去时,整个加油站的男人都不干活,光顾着看你了。”
“好啊!”艾娃生气地说,“他们还能有什么用?男人就是用来得到东西的工具。我要是知道怎么使用他们,那就太好了!”她的身体紧绷,攥紧了拳头,脸上那娇俏而羞涩的神情不见了,突然变成了愤怒。她看上去高贵、有力却又沮丧。
“你当然知道怎么使用他们。”伊索勉强地说。
艾娃又把脸埋进了康乃馨里。“你说得我好像一直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似的,可我没有。你那么说可不对。你知道,一直都是他们在找我,哪怕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你知道在地铁上是什么样子,还有昨天,我们去杂货店时,那个男人的反应,或是楼下公寓里那个。我并没有向他们索取什么,我不需要他们。大多数时候,我不需要男人。我只需要音乐。”
她们都默默地盯着她。
“别人盯着我看,我就不自在。”她低着头说。
“如果可以做世上任意一件事,你最想做什么?”伊索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问。
“跳舞。在真正的芭蕾舞剧中,在真正的舞台上。”
伊索又转身问瓦尔:“你呢?”
瓦尔笑了笑:“我想要的并不多,只想改变世界。”
伊索又问米拉。“我不知道。”她略带惊讶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想要……生活。不管这生活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
“克丽丝呢?”
“我也不知道。”她那年轻的脸上透出一种近乎悲伤的冷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每个人都快乐。我愿意帮助全世界忍饥挨饿的人。”
“很崇高的想法啊。”伊索笑着对她说。
“你呢?”
伊索笑了:“我要去滑雪,真的。每当滑雪时,我都有强烈的满足感。我不像你们那么认真。”
“可那也是一件认真的事,”艾娃甜甜地说,“和跳舞一样认真。”
“不,一个是艺术,一个只是玩乐。”她啜了一口酒,“可我又在想,我现在在这儿究竟是在做什么。”
瓦尔抱怨道:“我们又得讨论这没意思的话题了吗?”她转身对着艾娃,“每天,从早到晚,大家就坐在雷曼餐厅,喝着咖啡,抽着烟,捶胸悲叹,探索我们的灵魂,只为搞清楚我们他妈的为什么来这里。”
“好吧,我也在想,你们为什么来这里。这个地方这么可怕,”艾娃哆嗦了一下说,“谁也不和别人说话,即便说话,也总是谈一些奇怪的事情。”
“可你们为什么不离开呢?”克丽丝看着她们,又转身问她母亲,“你为什么不在乡间买一座大农场呀?我喜欢在乡下和猪啊牛啊什么的生活在一起。”
“确实。”伊索插了一句。
“我们大家可以住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欢住在公社[22]里,只是有些人太古怪了。但如果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太好了。我们可以轮流劈柴什么的。”
“克丽丝,你不知道‘什么的’不是‘等等’的同义词吗?”瓦尔说。
“艾娃可以跳一整天的舞,伊索可以滑一整天的雪,妈可以每天早晨出门改变世界,米拉可以坐下来想想自己要做什么,我呢就去骑马。”
大家都觉得那样太好了,马上开始着手规划:房屋的大小、位置,要养什么动物,谁负责养哪种动物。她们因为猪而争论起来,伊索坚持认为它们很干净,艾娃则坚决不愿意养。她们还因为其他的家务琐事争执不休,艾娃坚决不做那些事。她唯一愿意做的就是喂鸡。
“我喜欢小鸡,”她叹息道,“它们会叽叽叫。”
这些争论最终以捧腹大笑告终。她们感叹人类实现社会和谐真是很难。
她们走后,米拉洗了碗,拿了一瓶白兰地到客厅。她关掉灯,坐在窗边,呼吸着十月份寒冷而潮湿的空气。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她听着,直到那声音消失。
她的胸中涌起一种充实、鲜活而又奇怪的感觉。她在想伊索和艾娃之间的关系,伊索就像艾娃的母亲。还有克丽丝列出的那些名字,他们是瓦尔的情人吗?瓦尔会当着女儿的面把男人带回家吗?瓦尔不介意克丽丝那样说话吗?当然,她自己有时也那么说话。但克丽丝才十六岁啊。她思索着克丽丝提出的大家住在一起的建议。显然,那只是一个白日梦,但谈起这个话题时,为什么大家都感觉那么自由、那么兴奋呢?她觉得独身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也从未想过再婚。和那样一群朋友住在一起肯定很有趣,每天都有奇思妙想,充满了生气,不像男人们,只是一味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观点。这样一个晚上,如果诺姆在场,他一定会对她们讨论的那些话题,说话的方式,那种随性、玩耍般的愉悦氛围,以及她们的一些观点——尤其是瓦尔的——感到震惊。他一定会站起身来,看看表,严肃地说明天还有要事要办,在八点半离开。
然而,这确实很有趣。她感觉精力充沛,充满了能量。她想开始工作。她感觉以前她极力压抑的东西正在逐步释放,那种自我压抑曾令她疲惫不堪。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呢,她也说不清。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可以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实。
她又想起了瓦尔和克丽丝。在她们的调侃和争吵背后,你能感觉到亲近与信任,似乎很令人羡慕。而如今,对于自己的儿子,那两个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婴儿,她深爱着的孩子,她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回忆起自己看着他们蹒跚学步,回忆起他们放学回家后第一次念出书本第一页的单词,回忆起他们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给她讲学校发生的事,她想起了那时自己心里的感觉。她回忆起自己将脸埋进他们的床单,闻他们身体的气息。
而现在呢?她每周会给他们写信,都是一些简短而礼貌的信,和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她正在看的书,告诉他们她去了哪里。刚开学的时候,他们每人会给她回一封简短的信,后来就再没写过。也许他们并不因为离开她而感到难过。因为诺姆离开后的头几个月,她真的太可怕了,从那之后,他们就和她保持着距离。她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诺姆的孩子,长得像诺姆,所以她对他们感到愤怒;她因自己的失败而对他们心存愧疚——如果她表现得好一些,她和诺姆的婚姻也不至于瓦解;她心中满是愤恨。诺姆离开后,她的地位更加显而易见:一座房子和两个孩子的仆人。也许他们喜欢这样?是的,她有这种感觉,也许更甚。所以,她抛弃了他们,不是肉体上的抛弃,而是心理上的抛弃。如今肉体上她也抛弃了他们。
她猛然悲从心来。她无法道歉,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更无法抹去他们的记忆。这世上没有公平,但也许仍旧有爱。
于是她决定和他们一起过感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