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到了芝加哥之后,从机场坐公共汽车到了地铁站,再换乘地铁到克丽丝住处附近。出了站,她往克丽丝的公寓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事发地点是在这儿?还是这儿呢?在美丽的五月的下午,那条街看上去很漂亮。街边绿树成荫,女人们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克丽丝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个叫莉萨的朋友陪着她。一看到母亲来,她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她们就那样抱了好一会儿。
“你看起来还好。”瓦尔看着她的脸说。
“我还好,”克丽丝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去了伊夫琳家,她对我很好。她是我的老师,是英语专业研究生。她可好了,妈咪!她说,我是她知道的今年第十五个被强奸的女孩。光今年啊!她整晚都陪着我。我情绪不太好,她给了我苏格兰威士忌,”克丽丝咯咯笑着说,“我还真的喝了!”克丽丝转向莉萨,“还有莉萨,我在伊夫琳家给莉萨打电话,她马上就赶过来了。她们都对我很好。伊夫琳帮我洗了澡,还在洗澡水里放了上好的浴液,会冒泡,还有香味。之后,她让我坐下来,帮我梳头,梳了好久。她还陪我聊天。她给我做了三明治,送我上床睡觉,就像你在这儿一样。”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嘶哑,又一把抓住母亲。
“我们过来收拾克丽丝的东西。”莉萨说。
“好的。”瓦尔坐了下来。克丽丝匆匆去了一趟厨房,给她端来一杯咖啡。
瓦尔讲到这里就停了。“对于这件事,我们要怎么做,她好像明白了。好像我们都明白了。我一直在为克丽丝做一些事,她也一直在为我做一些事,但我们所做的不同。”
瓦尔问了克丽丝事情经过,不时打断她,询问每个细节,听不清楚的地方,就会打断再问。她认真地听着。克丽丝讲了很久。莉萨走了,她还有约会。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克丽丝开始紧张地四处张望。
“好了,”瓦尔起身说,“收拾行李,亲爱的,我们去住宾馆。”
如此简单的解决办法令克丽丝很高兴。只要妈咪在这儿,就一切都好。妈咪会照顾她的。她们锁上房门,走到街上,每人拖着一个小皮箱。克丽丝挽着母亲的手臂。她们就这样沿街走着,克丽丝向母亲靠过去,紧紧地贴着她。走到十字路口,瓦尔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专供女性的宾馆。入住后,她们换上了睡衣,瓦尔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们坐下来聊天。到她们更衣准备去吃饭时,已经理清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因为克丽丝还要上学,而且很快就要回家了,所以他们安排她早日出庭。瓦尔迅速地安排好了这一切。她们明天一大早就回克丽丝的公寓打包。她们一路上买好包装箱。打包要花上两天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就托运,瓦尔给托运公司打了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克丽丝就要出庭了。她们拿不准打官司要耽搁多久,所以计划完事后次日就走。瓦尔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机票。这天,克丽丝还要去银行取钱,然后请伊夫琳吃饭。克丽丝的状态还不错。她不停地拥抱母亲。一切都有序进行的感觉真的很好,知道自己在哪儿,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后天出庭,大后天回家……克丽丝开始有了安全感。
瓦尔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问克丽丝要不要,但克丽丝笑着说:“我今天可没被强奸。”
瓦尔坐在床上说:“我还有一些事要问你。医院给你注射镇静剂了吗?你情绪失控时,他们有对你采取什么措施吗?”
没有。
“他们给你做梅毒和淋病检查了吗?”
没有。
“警察有说过,如果他们没有抓住那个人,会对你提供什么保护吗?”
没有。
瓦尔往后靠了靠。克丽丝有点儿紧张,往母亲身边靠过去。她们一起躺在床上,克丽丝蜷缩在母亲怀里。
“会出什么事吗,妈咪?”
“没事,”瓦尔说,可她的声音很生硬,“我们回剑桥再去检查。会没事的。”她轻拍着她的孩子。然后,她又换了一种语气:“克丽丝,你试着反抗过吗?”
克丽丝猛一抬头,睁大了眼睛:“没有!你觉得我应该反抗吗?”
“我不知道。你想想,假如你推开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或者大喊,会如何呢?”
克丽丝默然:“不知道。”她又想了很久,最后说:“当时我太害怕了。”瓦尔说:“当然。”然后抱了抱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克丽丝若有所思地说:“妈咪,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种感觉。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走在马萨街上,那个中年男人停下车叫住我的事吗?当时,我直接走下人行道朝他走了过去。他问我想不想当模特儿,我说不想,但我受宠若惊。他说他开了一家模特儿公司,如果我上车去,他就给我他的名片,我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虽然小时候你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车,可我还是上去了,我鬼使神差地就上去了,好像他说了我就得照做一样,好像在他和我说话的那一分钟,我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似的。还记得吗,我和你讲过的?当时倒没出什么事,因为还没等他开远,我就下车了——你还说幸亏马萨街总是堵车,记得吗?”
瓦尔点点头:“那时你大概十四岁。”
“没错。这回也有相似的感觉。就像我们坐在家里,看着塔德那副吓人的样子时一样。感觉好像我们如果做些什么,比如把他扔出去或者报警,就是犯罪似的。别人不会说那是犯罪,但我们却会那么觉得。我们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没去做本来应该做的事似的。”
“在那件事上,我觉得我们的做法是对的。”
“是啊。你觉得你不得不忍受这些。可为什么我也觉得不得不忍呢?你知道吗?”
“说说看。”
“这回也有那样的感觉。好像他有权利那么做似的。好像,只要他袭击了我,我就无可奈何似的。你知道吗,就像电视或电影里那样。女人从不反抗,从来不。她们哭泣、尖叫,等着某个男人来救她们。或者,就算她们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用,那个男的会抓住她们,情况会变得更糟。但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些。只是我有这么一种感觉而已。好像我真的无可奈何。我很无助。我被彻底打垮了。好像他有将我打垮的力量。哦,还不只是这样。他说他有刀,我害怕极了,只能相信他。我失去了勇气,妈咪。”她说到这儿站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我一直都很有勇气,你知道的,我经常和老师争论。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
瓦尔用手揽着她,俩人聊了很久。克丽丝在母亲的爱里平静下来。母亲谈到调节、勇气和常识。她告诉克丽丝,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已经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划伤我的脸,”克丽丝说,“其他的我倒不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都忙着收拾克丽丝的行李、打扫公寓。走在街上时,克丽丝仍然挽着瓦尔的手臂;尽管屋里有两张床,克丽丝还是每晚都和母亲一起睡。瓦尔接过了收拾和打扫的活儿,同时也监督克丽丝整理东西——其实大多是瓦尔一个人做的。可是,克丽丝觉得瓦尔有点儿不对劲。她觉得瓦尔很紧张,好像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瓦尔表现得过于镇定了。克丽丝跑进跑出,给她端茶、倒咖啡,端奶酪或饼干。她对母亲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警觉,时不时跑过去抱着母亲。“好像是她在保护我似的,”瓦尔对我说,“好像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似的。”
她们走在街上时,瓦尔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候,有车停在街中央,车里的男人会冲着克丽丝喊:“嘿,小妞!”克丽丝的确很漂亮。她贴着母亲,几乎是躲在她身后,希望他们赶快走开。当然,她已经习惯了,因为从十三岁开始她就常常碰到这种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会径直走过去,不理睬他们。当她问母亲该怎么办时,瓦尔说:“让他们肏自己去。”克丽丝很吃惊。“想玩玩吗,宝贝儿?”有些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会这么对她说,她就扭头不看他们。此刻,贴着母亲,她明白了。那是强奸,强奸,强奸,她知道瓦尔也心知肚明。她试着反抗,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肏你自己去吧!”一天晚上,她们去餐馆吃完饭回家时,瓦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当时,她们手挽手从两个年轻男人身边经过。
“嘿,姑娘们。”其中一个说。
“要逍遥一把吗?我们带你们去快活快活。”
“肏你们自己去吧!”瓦尔说,拉着克丽丝匆匆走过去。
回宾馆的路上,克丽丝笑了一路,但她笑得有点儿歇斯底里。
出庭的日子到了。她们只得乘公共汽车去。她们经过了一些克丽丝没去过的地方。克丽丝一边眺望窗外,一边瞄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神色令她有些担心。车窗外有许多黄色的建筑。每栋建筑都带一个混凝土庭院,庭院周围是高高的防风栅栏。这些一定是为黑人建的,因为院子里面全是黑人,有几十个,他们就站在那里往外看着。克丽丝看了看瓦尔,又看向车外。她也感觉到了。一股仇恨的浪潮从那些面孔中涌出来,淹没了公共汽车,那是一束恨意的激光,凡是被它照到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公共汽车、街道、小轿车——所有的一切。
“戴利知道怎么制伏这些黑人,”瓦尔愤愤地说,“他真的很擅长。给他们修一堆监狱,让他们住进去,假装他们是自由的,把他们困在那里,给他们发救济金。但凡看过神话故事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有一条龙,你就算把它锁在地牢里它都会跑出来,摧毁整个国家。我估计戴利从没看过神话吧。”
克丽丝感到一阵战栗:“妈咪,你觉得他们恨我们吗?”
“为什么不恨?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恨。你会吗?”
克丽丝又是一阵战栗,沉默不语。
“怎么了?”
“那个男孩……强奸我的那个……米克……也是黑人。”
“是吗?巴特也是。”
克丽丝放松下来:“那倒是的。”
瓦尔和克丽丝走进警察局时,大家都转过头。男人们上下打量着瓦尔,但他们的目光在克丽丝身上停留得更久。瓦尔身体紧绷,克丽丝把母亲抓得更紧了。瓦尔在看着什么,克丽丝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在看男人们的臀部。穿着不合身的警服,他们的臀部都显得又宽又难看,每个人腰部都别着一个枪套,里面插着一把枪。他们走路一摇一摆的,裤子因为武器的重量而下坠。就像两个睾丸和一根阴茎。只要别人看得见他们武器的分量和尺寸,他们就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多么丑陋。瓦尔的嘴巴扭曲着。
她们终于找到了审判室。可刚一进去,克丽丝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他在那儿,”她倒抽一口凉气,盯着一个后脑勺看,四下环顾,“不,他在那儿!”她不住地念叨着。于是瓦尔说:“我得走开一会儿,到前面去去就来。”她说着站起来,和站在屋子前面的那个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叫上克丽丝,带她去了另一间屋子。那是一间休息室,又长又窄,两边靠墙摆放着几个存衣柜,中间是几张长椅。屋里还有几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繁茂的枝叶。她们还听到狗吠,附近有很多狗在叫。她们坐在那儿抽烟。半个小时后,克丽丝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偶尔会有警察经过,怀疑地瞥她们一眼。瓦尔猜,男厕所或许就在休息室的某一端。
三个小时后,两个穿便衣的男人匆匆进来,向她们走来。他们扫了她们一眼,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克丽丝问瓦尔:“她就是那个吗?”
“那个什么?”瓦尔火了。但他们没有理会她。克丽丝站了起来。她看上去很年轻,不像十八岁,倒更像十五岁,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睁大双眼。两个男人坐了下来,手里都拿着文件夹,上面夹着纸和笔。他们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却几乎不等她回答。瓦尔面色很难看。克丽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温驯地小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他们与她争辩时,她也不坚持。他们不停地刺探、盘问,想让她更改陈述。她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们真正的用意,眼睛眨巴着,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她不改口,但也不生气,也不回击。于是他们开始威吓她:“你别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说的,你可和他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啊!”“他说你是她的朋友。他还知道你的名字,来吧,姑娘,说实话吧!”
瓦尔明白,他们是在试探克丽丝是否可以胜任证人,可她也明白,遇到像这样的案子,他们必须这样做。那个男孩只是一个孩子,不是“富二代”,没有好的律师,也没有人花高价钱赎他出去。他们问了克丽丝一个问题,可她刚回答到一半,他们就打断她,然后又问下一个,她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又问了第三个问题。克丽丝很冷静,非常冷静。尽管她看着他们,可又好像完全无视他们。她开口回答问题,当他们打断她时,她就礼貌地停下来,听着,思考一会儿,接着回答下一个问题。当他们又打断她时,她就停下来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一副恭顺的样子。自始至终,他们一次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没有名字似的。她沉默时,他们就又开始问她一些之前问过的问题。她看着他们,就像一个乖巧的机器娃娃。然后,她开始回答,声音很平静,很冷漠,她的回答还是和之前一样,眼睛一眨不眨。
就这样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其中一个人忽然转向瓦尔:“你是她母亲?”
她怒视着他们:“那你们是谁?”
他停顿片刻,看着她,好像她疯了似的。他愤愤地冲她说了些什么,就转向克丽丝。
“等一下,”瓦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再说一下你的名字和职位。”
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菲特,他的职位——助理律师。
“还是个欺负人的律师,我把这点也记下来了。”瓦尔说。
那两个男人盯着她。他们相互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起身离开了。克丽丝坐回椅子上,又睡着了。瓦尔看着那两个男人。那个律师很年轻,她猜,也就三十出头吧,如果他的行为不那么丑陋的话,也算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们走到门边,停下来又商量了一番。那个律师朝瓦尔走过来,一脸憎恶地看着她。
“女士,你知道那小子说什么吗?他说她是他的朋友,懂吗?他说她是自愿的。你也许觉得很震惊,”他嘲笑道,“不过,很多漂亮的白人小公主就想尝尝小黑肉的滋味。”他说完,合上文件夹出去了,另一个男的也跟着出去了。
瓦尔走到窗边。狗一直在叫,叫个不停。这叫声好像是从她们所在的这栋建筑里传出来的,这里一定有个野狗窝。她站在窗边,抽着烟。她想到那个律师,不知道他在家是否也是这副嘴脸。他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像看犯人一样吗?面对奶油炖鸡,他也会询问一番吗?瓦尔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失控了,已经无法回头。她也不想回头,因为回头就意味着欺骗自己,意味着否认她看到的事实,这些事实围绕着她,无处不在。
又过去几个小时,瓦尔和克丽丝都饿了,却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先找地方吃饭。烟抽多了,有点儿反胃。终于又进来一个男人,也是着便服。他走路的姿势大义凛然,好像觉得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很有威严似的。瓦尔还站在窗边,他朝瓦尔走过来。他皮肤黝黑,身材颀长,比之前那两个人斯文得多。
“你是被强奸人的母亲吗?”
“如你所说,那个被强奸的,就是我女儿——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你是谁?”她又拿出了小本子。
他说了名字,她记了下来:助理律师卡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