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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8(2 / 2)

他开始问她问题,和之前那个人问的一样,但更有礼貌一些。她说:“另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畜生不如的人,已经问过了。”

律师解释说,他还得再问一遍。

“那干吗问我?问克丽丝啊。她才是当事人。”

他朝她走过去。克丽丝独自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娇小又脆弱,她那单薄的身体蜷缩着,长发披在肩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律师又开始盘问了,不过他比之前那两个人温和多了。他也没有叫克丽丝的名字,但他显得很同情她。

过了一会儿,瓦尔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惹毛了菲特,所以他拒绝接手这个案子。卡曼来之前,也有人警告过他要当心她。她失声大笑,卡曼不安地看了看她——她可是惹毛过菲特的!

问完问题后,卡曼就离开了,走时说他还会回来。这时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是警察。原来是漏了一道程序,克丽丝尚未指认那个男孩。那男孩不在那里,她得从一群人中把他指认出来。人们就这么进进出出的,但更多时候她们只是干等着。已经是下午,太阳西斜。狗还在不停地吠。有几个警察进来,粗鲁地叫克丽丝下楼,瓦尔跟了出去。

“在那儿。”一个警察指着某个房间说。

“不会吧,你们不能这样!”瓦尔大叫。他们都看着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听说过她了。

“房间里没有隔板,你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直接见面,”她说,“你们得照章办事。”

他们转过身去,推了推克丽丝。

“克丽丝!”瓦尔大叫一声,但克丽丝转过身,茫然而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进去。瓦尔站在她身后,警察堵在了门口,好像防着她跟进去似的。瓦尔往里看了看。克丽丝背对着她站着。六个黑人男孩站成一排。一个警察厉声对他们发出口令。

“向右转!向前看!向左转!”

那些男孩转过身,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他们的手臂肌肉发达,其中几个背上还有伤疤。她想,他们心里也明白。要是警察用那种口气和她说话,她肯定会冲过去给他们一下。可作为白人女性,她还有点儿特权,所以,他们只会把她打晕,或者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对这些黑人,他们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那些男孩转过身,他们眼神麻木,甚至都不敢流露出怨恨。那天她见到的所有警察,都是白人。

克丽丝对其中一名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出来,挽起母亲的胳膊。瓦尔明白了,克丽丝也知道她明白。克丽丝是在告诉她,你千万别拦着我。我一定要了结这件事,否则我以后走在街上都会害怕。你就让我做该做的事吧,我不在乎流程是否合法。

她们又回到了休息室。

过了一会儿,卡曼进来了,他建议她们撤诉。克丽丝震惊不已,他们为此争执了一个多小时。那个男孩好像坚称她是自愿的。卡曼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这已经是最后的结果,已经是最高法庭的判决似的。他解释说,克丽丝并未受伤,这一点很不妙。他认为(他翻了翻笔录),她身上只是有些瘀青——至少笔录时她是这么说的。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告他殴打,而殴打罪只能判六个月。可那个男孩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朋友,所以卡曼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他一直劝瓦尔让她撤诉,看都不看克丽丝一眼。克丽丝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个男孩还另外被控两宗殴打罪和一宗强奸罪——那件案子里,真的有刀伤。因此,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入狱。

克丽丝看着他说:“不。”

他劝了又劝。克丽丝就是不答应。于是,律师说他不想受理这个案子了。

瓦尔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不受理,我会请民事律师起诉政府。也许最好是买一支枪,打死那小子,我女儿走在街上才会觉得安全。”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肯定,非常肯定,她绝不会杀人。他表现得很得体,始终用劝解的口吻,但一直在同她们争论。克丽丝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一直看着瓦尔,但瓦尔也不会改变态度。她不会说一句影响克丽丝的话。克丽丝始终拒绝。

“好吧。”他叹了口气。瓦尔想,还真是讽刺。他不愿意为了克丽丝接下这个案子,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克丽丝在法庭上被羞辱。他竟然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个男孩。那男孩没有对任何细节提出异议。他并未否认他从两辆车中间跳出来,把她摁倒。没有人提出看克丽丝身上的瘀伤,可她身上确实有,肩膀上有一道又深又大的伤痕,擦破了好几层皮;脊椎边还有一道伤口,不大但是很深,都流血了。没有人询问这些。瓦尔想,只有男人才会相信,一个女人被那样对待了还能乐在其中,从强奸者身上获得满足。她在男作家写的小说里也读到过类似的描述。服从,是的,他们就是被服从的对象。国王、皇帝和奴隶主也是被服从的对象。常见的描述还有诡计多端,女人和奴隶不就是以此著称的吗?

她心中暗潮汹涌。克丽丝领她去了审判室,让她坐下,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瓦尔在咕哝着什么。审判室里不允许抽烟,可只有抽着烟,她的精神才不至于崩溃。她仍在不停地咕哝着。她们周围全是男人:警察、律师、罪犯、受害者。他们在一旁看着诉讼过程。瓦尔咕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回过头看她。法官和律师对待黑人和白人的方式有很大的差异,太明显了。瓦尔不由得想,这并非凭空出现,压制住他们所有人的。这是有原因的。

“愚蠢的性别歧视,”她说,“还有种族歧视!”克丽丝揽着她的肩,轻轻拍拍她。

“没事的,妈咪。”她在瓦尔的耳边轻声说。

“杀,杀,杀!你只能这么干!他们人太多了,”她对克丽丝说,“你赤手空拳是打不倒他们的。你需要武器。杀!”

克丽丝亲了亲她,把脸颊贴在她的脸上。

“我们得炸死他们。没别的办法了,”瓦尔说,“我们得把他们捆在一起,一次干掉。”

轮到审理她们的案子了。有人传那个男孩进来。卡曼朝她们走过来。他表情和善,一副关切的样子。但他仍然是一头性别歧视的蠢猪。他说话的时候,瓦尔一直用手捂住嘴,以免冲他吼出声来。克丽丝紧紧拽住瓦尔的胳膊肘。她在央求母亲别吼。这时瓦尔听到了卡曼在说什么。他在提醒她们,克丽丝将会遭受羞辱。他在试着缓和这件事,可同时,他又暗示,这是她们自找的。“你确定要这么做?”他问瓦尔,“我们还有机会撤回。”

瓦尔把手从嘴上拿开。她厌恶得嘴巴都扭曲了:“小黑肉,你在休息室里是这么说的,对吧?”

卡曼吃了一惊。他一脸嫌恶地看着她。

“她要是想和那个小黑肉上床,大可以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没必要在街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如果你觉得我们担心的是她的清白或贞洁,那你就错了。我们是在捍卫她的安全,是在争取她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一个充斥着‘你们’——满是男人的世界!”她说完了。他一脸困惑和惊恐,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她可能是疯了,她很可怕,很可憎。可他是一个专业人员,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他走回律师席,继续翻他的文件。公设辩护人,一个身材高大、脸膛发红的爱尔兰人问道:“下一个是谁?”卡曼小声地应了几句。

“哦,米克啊!”辩护人笑着说。他的笑容说明了一切,眼中闪过的那一抹邪恶,那种心领神会,那种乐在其中表露无遗。那些乖乖女就爱偶尔扮演一把小荡妇。“别逗了,你不会是要接这一个吧?”他笑着问卡曼,“你开玩笑吧,这小妞的裤子那么性感。”

那男孩被带进来了。他很年轻,看上去不到十九岁,但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他的体格比克丽丝高大,看上去比她健壮,但还远远算不上魁梧。他扫了克丽丝一眼,可她并没有看他。她站在那儿,缩成一团,看上去那么弱小,长长的头发散落在瘦削的脸庞边,眼窝深陷。

法官问克丽丝事情经过,她简短地讲述了一遍。审判室里,那个爱尔兰律师站在他的当事人身后,隐约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正灿烂地笑着。

法官转身面向那个男孩。公设辩护人手持文件夹,正准备打开,以反驳控告。他准备得可真够充分的。

“你认罪吗?”法官问那男孩。

“认罪。”那男孩说。

就这样审理完了。双方律师都很惊讶,但都平静地合上了文件夹。只有克丽丝一动不动,直到法官宣布那男孩因殴打罪被判六个月监禁,她才用一种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她对美国的公正期望过高了,她学了多年的法律,本想将它作为终生的事业,可今天的遭遇,粉碎了之前的一切向往。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很年轻,声音尖细而飘忽不定。他们让她说完了。法官敲响小木槌,宣布审理下一个案子。然后他们便对她置之不理了。毕竟,她算什么呢?

克丽丝颤抖着回到母亲身边。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判决了。一个黑人男孩,完全信奉他的文化并按照这种文化行事,被判了六个月的监禁。当然,他身上还背着其他的罪名。他的余生也许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会带着痛苦和仇恨进去。她说要和他做朋友,他相信了她。就像其他男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背叛了。他只记得这一点,剩下的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跳出来,不记得他掐着她的咽喉。他只会记得,她捉弄了他,他却相信了她。经过克丽丝这件事,总有一天,他会杀了另一个女孩。

瓦尔坐在那儿,想起在楼下的时候,她还同情那群接受指认的黑人男孩,此刻,那种同情已经消失了,永远不再有了。他们的肤色是黑、是白,还是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对抗,至死方休。那些站在那里的白人男性,宁愿让克丽丝成为牺牲品,却不去质疑一个他们由衷蔑视的人种的男性。那么,他们是怎么看待女性的呢?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种族的女人?又是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的妻女?

她僵硬地站起身,仿佛骨髓已经被抽干了。克丽丝搀着她走出房间,好像她是个残疾人似的。她们回到了宾馆。克丽丝付了房费,叫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好像诸事不顺。前台那个男的为了一些事和她们争论不休,出租车司机嫌她们行李太多,乘务员朝瓦尔吼道,如果她女儿不穿上鞋,他就要把她们丢下飞机。无论看向何方,她们都能看到那些肥大的蓝裤子、枪套和手枪,以及像那些律师一样,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男人,他们看起来文质彬彬,从不当着女性的面说脏话,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还会为她们拉开椅子。瓦尔一直在想,他们也有自己的女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陪她们玩耍。他们也有儿子,但又会如何教育他们呢?她如此想着,微微战栗。

回去的路上,克丽丝一直在照顾瓦尔。一回到家,克丽丝就崩溃了。她蜷缩在沙发一角,一声不吭。除了母亲,她不能忍受任何人待在她身边。她躺在母亲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不断被惊醒。她试着看书,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她每天坐在镜子前,用指甲剪剪分叉的头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就算有人来,还是她喜欢的人,比如伊索、凯拉、克拉丽莎、米拉,她也心不在焉地坐着,很少和她们说话;对母亲说话的语气也很冲,要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瓦尔叫她帮忙做饭或打扫,克丽丝有时会听话,可经常是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最后发现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瓦尔带她去体检,也做了性病筛查。克丽丝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瓦尔无论去哪儿,克丽丝都跟着,因为她不愿一个人出门,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可是,瓦尔也不怎么出门,通常也就去超市和洗衣房。她退出了所有的组织,没有做任何解释。人们不时上门来取各种印刷的小册子和笔记,她一脸厌弃地把这些东西塞给他们,好像它们全都是废物一样。晚上,她们偶尔会打开电视,可过不了一两分钟,上面就会出现一些令她们难以忍受的广告、场景和对话,于是,她们都不用看对方一眼,就直接起身把电视关了。瓦尔试着看书,可没看几页,就会忍不住把书冲墙上扔去。她们甚至连音乐都不能放,克丽丝一听到摇滚乐歌词就会发火,而瓦尔一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会暴躁。她不停地说,那是“老男人的音乐”。对她们来说,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污染了。有一天,塔德顺路过来坐坐,她们却谁也不理他。

克丽丝唯一想见的只有巴特。他过来之后,她和瓦尔坐下来陪他一起喝茶,克丽丝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倾听着,眼中充满了泪水,沮丧地盯着桌子。克丽丝讲完后,他抬起头,语气急促地告诉她们,黑人男性是如何看待白人女性的——他们只是把白人女性当成报复白人男性的工具。

克丽丝和瓦尔看着他。不一会儿,他就走了。

瓦尔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可她根本没心思。她感觉自己已经没几个朋友了,她们似乎都不太明白克丽丝的遭遇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尽可能装作很开心,尽量谈论其他事情,好像强奸算不了什么,就跟有人破门而入偷走你家的音响没什么两样。她并不生他们的气,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她突然想起住在萨默维尔公社的一群人,他们于一年半前,在伯克希尔办了一家公共农场。他们在那里种植蔬菜和牧草,养鸡养羊,还搭了葡萄架,养了蜜蜂。他们吃自己做的奶酪、酸奶、葡萄酒和蜂蜜。他们沿着几条主干道兜售自制的面包、陶艺品和针织品。他们努力生活。

她写信给他们,提到了克丽丝的事,他们的回信很热情,还邀请克丽丝过去,说那是个平静、亲近自然的地方,一定能帮到她。而且,那里也有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她能够理解克丽丝。

瓦尔把信藏了起来。那天,瓦尔趁克丽丝小睡的时候出去散步,回到家时,只见克丽丝面色苍白、神情恐慌。

“你去哪儿了?”

“克丽丝,有时我也需要独处。”她只回了这一句。那晚,她坚持让克丽丝回她自己的房间睡觉。她听到克丽丝整晚都在走来走去,但她并没有迁就,接下来的几晚继续如此。克丽丝终于不再走来走去了,可是,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显然一宿没睡。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瓦尔要出门,不让克丽丝跟着。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虽然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夜里十二点后才回家。回家后,就看到克丽丝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一言不发,只是用麻木而怨恨的眼神瞪着她。

最后瓦尔建议克丽丝外出一段时间,去那个叫伯克希尔的地方。克丽丝紧咬嘴唇,黑眼圈深重,眼神分明在说——她再也不信任瓦尔了。

“我看是你想让我去吧。”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啊。”

“一定是我妨碍到你了吧。你是想和谁同居,嫌我碍着你的事儿了吧。”

“不是。”瓦尔垂下眼帘,平静地说。克丽丝的怨恨是最令她痛苦的。

“你要是想摆脱我,我就去和巴特一起住。”

“巴特要工作啊,你总不能每天和他一起去工作吧。你得一个人待着,他家附近不安全。”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克丽丝跳起来,尖叫道,“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着跑进房间,摔上门。瓦尔喝完闷酒,摇摇晃晃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克丽丝一边喝咖啡,一边冷冷地看着瓦尔,说:“好吧,我去。”

瓦尔松了口气,激动地笑了。她伸手去拉克丽丝的手,但克丽丝躲开了,冷冷地看着她的母亲。

“我说了我会去。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想摆脱我。我去就是了。但你别指望再见到我,别指望再和我联系——永远别想。”

几天后,瓦尔开车把克丽丝送到伯克希尔农场。克丽丝走进农舍,像是被押送到监狱的囚犯似的。瓦尔离开时,克丽丝没有亲吻母亲,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