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论文进展是否顺利,凯拉还是每天看书,却找不到能触动她心灵的东西。她后悔自己没有研究过文艺复兴,不了解其道德体系和行为准则。克拉丽莎读书很刻苦,可越读越偏题。社会结构和小说形式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令她着迷。伊索全身心投入到论文的准备工作中。她还在申请一笔助学金,准备去英国和法国研究古代手抄本。格蕾特很认真,但进展缓慢,因为她正和艾弗里谈恋爱,他们没完没了地腻在一起,即使不在一起,她也总想着他。格蕾特是个天才,而且还很年轻,刚满二十四岁。“我觉得,”她对朋友们说,“一个人的感情生活得先稳定下来,得有一些保障,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那就要一个孩子。”米拉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瓦尔。
米拉的论文一如既往地顺利。本已经写了五十页了。他们计划在一年之内完成各自的工作。十一月,本收到了一份来自利阿努的工作邀请,是那个国家的总统发来的,请他去当顾问。非洲人在理解美国人奇特的思维方式上遇到了困难。本要远走高飞了。那份工作不是长久之计,迟早,利阿努人会把白人赶出来。可是,那里真的很美,火山、森林、沙漠,还有他的朋友们,那里的人也很有趣……
米拉也承认那里很好,她还说,你可以待到他们把你赶回来为止,但那时你就事业有成了,你就是非洲专家了,白人国家就需要你这种了解非洲的白人男性。她的语调中带着难以察觉的讥讽,可是本感觉到了。于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可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和期待,两周以来不断和别人谈到这件事,这令米拉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恼怒了。
本从没问过她是否愿意去非洲,他想当然地以为她一定会去,这就足以让米拉对去非洲一事心怀成见了。她还记得,诺米说他不知道自己不想当医生,是因为父亲想让他当医生,还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不想当,她当时跟他说,等他找到答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诺米后来去了阿默斯特学院,他说那里“满是像我一样假装自己不是富家子弟的富家子弟”。
她得趁着酒劲儿,不那么清醒时和本谈谈这事。一个周五的晚上,她真的这么做了。事后看来,那像是步了凯拉的后尘,当时她是故意让自己喝醉的。她喝醉了,一路责备本,直到回到她家。本冲她大吼大叫,她也自我辩白,朝他吼回去,骂他傲慢、自私,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他一开始还为自己辩解,甚至说了谎。他坚称曾问过她要不要去非洲,而且她同意了。他坚持了两个小时,她说,如果真有这回事,她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不松口。他渐渐不再指望她顺从,转而开始软磨。没有她在身边太痛苦了,他想都不能想,于是他想象了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尽管他真记得很清楚他们有过这次谈话——因而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和他一起去。
她尖叫道:“滚你妈的,本!”
从不说脏话的一个好处就是,一旦你骂了脏话,就会产生很惊人的震慑力。最近一年,米拉只在和她的女性朋友在一起时偶尔说说脏话,几乎从不在本面前说,以至于说起来有点儿生硬。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不说脏话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她,垂下眼帘,说:“你是对的,我确实没问过你。对不起,米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可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我是认真的,我不能没有你。那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他抬头看了看米拉。米拉的嘴唇扭曲着,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相信你说的,本,”她急切地说,“你想去,如果我不去的话,你会伤心,于是你就只是草率地假定我会去,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你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我的需要、我的生活和我的意愿!你像诺姆一样,完全不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她跑进洗手间,锁上门,站在里面哭泣着。本在外面坐了很久,抽着烟,直到燃到烟蒂。洗手间的门开了,米拉从里面出来,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酒。本坐在那儿,又点燃一支烟。米拉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她盘着腿,眼睛红肿,但她神情严肃,背挺得笔直。
“好吧,”他说,“你的需要、你的生活、你的意愿,究竟都是什么?”
米拉有些不安地说:“具体我也不知道……”
他身体前倾,伸出一个手指:“啊哈!”
“本,闭嘴,”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以前的生活不允许我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可我知道我喜欢现在所做的事,而且我还要继续做下去。我想写完我的论文,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二十岁之前,我就已经学会不要去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因为会很受伤。我喜欢教书,我对文学批评很感兴趣,我要写完论文。还有,”她把脸转向一边,哽咽着说,“我也爱你,不想和你分开,我也想要你。”
他跪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搂住她的腿,头伏在她的膝盖上。
“我也爱你,你看不出来吗?米拉,你看不出来吗?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我就受不了!”
“是啊,”她冷冷地说,“我看出来了。我还看到你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就不顾我的感受。真是讽刺。瓦尔说,爱情是矛盾的。”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喝了一口她的酒:“好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米拉,你能和我一起去利阿努吗?”
“我去利阿努能做什么呢?”她带点儿调皮地说。但他没注意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会尽力而为……我不知道能有什么样的条件。但我们可以把你需要的书买好,把你需要的文章都复印下来,每一篇——我会帮你的。我们可以把这些资料都带过去,订阅所有你认为重要的期刊。你可以在那里写论文。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你可以把你的稿子邮寄回国,之后……”
“之后怎么样?”她的声音如此沉静,如此冷漠,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那是来自她另一个自我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我虽然没法保证你在那边能有很多事做,但我肯定能帮你在政府部门找份秘书的工作,或者是翻译——对了,你不会说利阿努语。但一定能找到事做的。”
“我想教书。”
他叹口气说:“十年前,那还有可能。可现在,我看不行了。那里还有几名白人老师,可他们如今正在驱逐白人教员,而且那些老师大多是秘书学校毕业的。”他看着她,“我估计不可能了。”
“但是,”她噘着嘴,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你明知道我五年来一直在为教书做准备,你还是想当然觉得我会去。”
他耷拉下头。“对不起。”他痛苦地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白人在非洲待不长了。我们会回来的。”说着,他又抬头看着她。
她思索了一阵,说:“那倒是没错。”她忽然觉得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她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如果几年之内你没被赶回来,我没事干了,可以自己先回国。我还是得写完论文。当然,没有图书馆会很不方便,会花更久的时间。可是我可以一边等书寄来……一边打理花园。”她终于笑了。
可他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但是,米拉,你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回去。”
“我的孩子?”
“不是吗?我们的孩子,我们即将有的孩子。”
她僵在那里,全身冰凉。她感觉自己好像嗑了药,或是要死了,或被按在一面可怕的墙上,只能说实话,而她的实话的开头是:我是,我是,我是。第二句实话紧随其后,仿佛层层的海浪:我要,我要,我要。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不被允许说这两句话。她感到自己蜷缩在一个天寒地冻的角落,终于张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
“我不想要孩子,本。”
然后,一切都破碎了。本很受伤,很震惊。他可以理解她不想再和诺姆生孩子,可以理解她不想和别人生孩子,但绝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生孩子。他们开始争吵,他很激动,而她很绝望,因为她自己的内心也是天人交战。她爱本,如果是很久以前,她应该很乐意和他生个孩子,很乐意和他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一边种花、烤面包,一边对在一旁玩耍的孩子说:“烫!小心烫!”可是如今,她四十岁了,她想做自己的工作。去非洲需要做出牺牲,那会阻碍她的事业。可是她愿意,她会带书去,她可以带着所有行李过去。但她不能再要孩子了。她说,够了,已经够了。
本说,去非洲有很多好处。米拉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需要拿东西的时候可以回来几个月吗?他勉强地说,可以安排。她的阅历和经验告诉她,现在的勉强,就是将来的严厉拒绝。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虽然是他想要孩子,可孩子还是她的,她要对他负责。他帮不了她太多。他说,他会尽力而为。他真是太诚实了,不会轻易做出太多承诺。
她拿着白兰地,独自坐着,直到夜幕降临。
她和本没有分手,只是不再经常见面了。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冲动了,因为一见面就会吵架。她感觉本以前高看她了,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他爱了两年的女人,竟然才发现,原来她这么自私、这么自我。他们睡在一起时,性生活也不再和谐。他很机械,而她已经没有了兴致。她想要强烈地抗议,想要针对他这无声的指控为自己辩解。可是她太骄傲了,不会这么做。她明白,他的优越感以及她的谦卑,都并非他们本人的性格,而是植根于他们的文化当中。单从个人身份来说,他算不上顶层,她也算不上底层,可是仍然……
她非常孤独。瓦尔没有接电话。伊索、凯拉和克拉丽莎都帮不上忙,她们可以倾听,但她们不知道四十岁的孤独是什么滋味,她们对孤独又了解多少呢?她试着整理思绪:第一,这是拥有美好爱情的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是什么呢?我自己,我自己。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独自坐在母亲家的玄关里坚持自我的样子。自私得多么可怕!也许她就是本现在所以为的样子。
她想不通。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皮都扯痛了。她只需要拿起电话,说,本,我要去,本,我爱你。他不一会儿就会出现,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她。可她的手悬在了半空。像以前那样爱她,那么,他已经不爱她了吗?不,在她坚持自己愿望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爱她了。但如果她坚持自己的愿望他就不爱他,那他爱她什么呢?当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他就爱她。她又倒了杯白兰地。她觉得自己开始醉了,但她不在乎。有时候,醉了才能看清事实。如果他只有在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才爱她,那就意味着,他并不爱她,而是把她当成他自己的一种投射,一种能够理解他、欣赏他的补充物。
但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她觉得自己比他渺小,因为她觉得他比自己更重要、更伟大、更优秀。
那就是他所希望的。
她放下了酒杯。
是她让他这么觉得的。可现在她又出尔反尔了。
因为她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不一样,有一部分是因为他。
那不算数。他也因为她而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假如她高兴地跑去找她,像他来找她时一样,然后抓着他,像他以前抓着她时一样,恳求他,坚持说:“我爱你!我想要你!为了我留在剑桥吧。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你也可以在这里开创事业啊!”那会怎样?
她凄凉地笑了笑,拿起白兰地。“我说什么来着!”她仿佛听到瓦尔的声音。
她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喝着白兰地,轻轻摇晃着。这一切终会结束的——她这么说过吧?米拉在笑,但那是一种凄凉而苦涩的笑。电话响了。她一跃而起,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可能是哪个男孩打来的吧。结果是伊索。
“米拉,我刚听说瓦尔死了。”
注释
[1]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是法兰克福学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激进的代表人物,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普遍受到压抑,所以现代的革命根本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不是之前那样只为改变贫困的状态。
[2]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流行的一种黑人舞蹈。
[3]法语,意为“独身者”。
[4]瓦尔哈拉(Valhalla),北欧神话中的至高神奥丁接待英灵的圣殿。
[5]弗吉尼亚·伍尔夫发表于1925年的长篇意识流小说中的主人公。
[6]格洛丽亚·斯旺森(Gloria Swanson,1899—1983),美国女演员,以其在无声电影中的生动的表演技巧和个人魅力著称。代表作有《日落大道》《航空港七五》。
[7]原文dashiki,是一种色彩鲜艳、宽松的男式套头衫,流行于欧美等国的黑人群体。
[8]《桃源二村》(Walden Two),又译作《瓦尔登湖第二》,作者是美国心理学家伯勒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us Frederic Skinner,1904—1990),书中描绘了一个有一千户人家的理想公社。
[9]莫蒂默·J. 阿德勒(Mortimer J. Adler,1902—2001),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编辑,是西方世界经典名著项目的发起人。
[10]冈瑟·亚历山大·舒勒(Gunther Alexander Schuller,1925—2015),美国指挥家、作曲家、小号演奏家和爵士乐家。
[11]晃动的银箔(Shook foil),出自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的《上帝的荣耀》(God's Grandeur)一诗,原诗句为“It will flame out, like shining from shook foil”(它将燃烧,如晃动的银箔,光华四射)。
[12]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新教徒,是在美国社会中居中上层地位的人群。
[13]“被阉割的女性”是著名女性主义作家、思想家杰梅茵·格里尔(Germaine Greer)在其重要著作《被阉割的女性》中提出的概念。她披露了女性是如何被时刻囚禁于传统思想的“牢笼”之中,被按照固定的模式培养,并在消费市场和浪漫爱情的双重推力之下成为一个“被阉割的人”。
[14]杰克逊州立大学成立于1877年10月23日,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在历史上曾是一所黑人大学。
[15]乔治·克雷布(George Crabbe,1754—1832),英国诗人、韵文故事作家、博物学家。
[16]凯瑟琳·罗斯(Katharine Ross,1940—),美国电影演员,代表作《烽火田园》《毕业生》。
[17]伦敦闪击战(London Blitz),是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德国对英国首都伦敦实施的战略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