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一</h2>
已经是三月末了,天气开始转暖,仿佛春回大地,其实每年的料峭春寒还在后面呢。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匆匆整理行装准备上路。现在他们楼里的住户增加了很多,住得满满登登,赛过了外面的麻雀。为了瞒住这些住户,只说是复活节前进行大扫除。
日瓦戈原是反对去乌拉尔的,不过他没有阻挡他们。他认为这种想法实现不了,希望事到临头计划落空。结果事情竟慢慢办成了。现在已到了认真谈谈的时候。
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又向妻子和岳父说了自己的疑虑。
“这么说,你们认为我错了,我们还是非走不可?”他讲完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妻子说:
“你让我们再熬上一两年,到那时会制定出新的土地条例,可以在莫斯科附近申请一块土地开个菜园。可是这一两年的日子怎么过呢?对此你是一筹莫展的。其实这才是大家最想知道的。”
“这是白日做梦,”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儿看法一样。
“好吧,我投降。”日瓦戈也同意了,“主要是情况不明,心里无底使我举棋不定。我们现在是瞎子走路,方向不明,对要去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在瓦雷基诺庄园住过的三个人,两个——妈妈和外祖母——已经过世。外祖父克吕格尔作为人质还关在监狱里,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外祖父把森林和工厂假卖出去。算是卖给了某个人,也许是卖给了银行,也许假装转到了别人名下。对外祖父干的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现在这些土地算是谁的呢?倒不是说地产归谁所有,这无所谓。问题是谁在负责?谁在管理?森林是否还在采伐?工厂是否还开工?最后一点,现在的瓦雷基诺是什么政权,等我们回到那里时,又会是什么政权?
“你们总爱提管家米库利齐恩,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谁告诉过你们,这个老管家还活着,并且还住在瓦雷基诺庄园呢?再说我们对他也毫不了解,我们所以记得他,全是因为外祖父念他名字时发音特别费劲。
“不过,也犯不着争论了,既然你们决定要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需要打听一下,现在该怎么办手续?不必再拖延了。”
<h2>二</h2>
为了打听这些情况,日瓦戈去了雅罗斯拉夫车站。
大厅里排成长龙似的旅客,挤在围栏中的小甬道上,缓缓向前移动。石板地上,到处躺着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不时翻身、咳嗽、吐痰。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说话非得大声嚷嚷,拱顶发出震耳的回响,他们却全然不予理会。
这些穿灰大衣的人,大多是患了斑疹伤寒的病人。医院里已经超员,所以等危险期一过,第二天就让他们出院。日瓦戈作为医生,也曾遇到类似情况,同样不得不赶他们走,但他没想到病人竟这么多,而且是到车站来找栖身之所。
“您得弄个出差证才行,”一个围着白工作裙的搬运工告诉他,“需要天天来看,眼下火车太少,得碰机会。这个当然不用说(搬运工用大拇指捻了捻食指和中指)……要送点面粉什么的,不给点好处,您就休想走成。嗯,要是有这个(他用手指弹了弹喉头)……那可就神了。”
<h2>三</h2>
正在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应邀出席了几次国民经济最高苏维埃的协商会议,日瓦戈被请去为一位重病的政府要员看病。为了酬谢他们,给他们两人各发了一张内部供应商店的配给单(这是当时第一个内部商店),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酬报了。
这个商店设在西蒙诺夫修道院旁卫戍部队的仓库内。日瓦戈和岳父走过教堂的院子和兵营的院子,从院子进入石拱顶的地下室,入口处没有门坎,顺着斜坡要下去很深。里面越走越宽,横摆着一个长长的柜台。仓库管理员站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地称食物递给顾客,有时还离开柜台去库房取货。每发放一份就大笔一挥从单子上划去一项。
来领食物的人并不多。仓库管理员瞅了瞅日瓦戈他们的配给单,对他们说:“口袋!”他们拿出各种各样的枕套(其中还有女式的小枕套),撑开接货,仓库管理员给他们装上,其中有面粉、大米、通心粉和糖,还有腌猪油、肥皂和火柴,最后每人还给了一个纸包,回家才发现是一块高加索干酪。这些食物使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
翁婿两人急急忙忙把一个个小包塞进两个大背袋里,想尽快离开,免得恩赐他们这么多东西的管理员觉得他俩不知好歹,惹他心烦。
他们从地下室出来,感到满心欢喜,倒不是为这点吃食高兴,而是因为意识到他们并不白活在世上,是有用的人,到家里年轻主妇冬尼娅一定会夸奖一番,他们也受之无愧。
<h2>四</h2>
这几天来,翁婿两人经常出门跑机关,办理各种出差证件和保留房屋居住权证件。冬尼娅忙着挑拣应该带走的东西。
她心事重重地在他们住的那三间房里跑来跑去,忙忙碌碌。每件小东西她都掂量半天,最后才决定是否放进那堆准备带走的东西里去。
只有很少一部分东西是自己需用的行李,其余的都是准备在途中或到达目的地以后换取必需物品的。
敞开的气窗吹进来阵阵春风,可以闻到一股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香味。院子里公鸡啼鸣,孩子们在嬉戏。房里空气越是清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冬衣散发的樟脑味就越是刺鼻。
要说路上需带物品的取舍标准,可有一整套理论呢,这是已经离开莫斯科的人提出的。他们这些体会在留下来的亲友中广为流传。
在冬尼娅脑子里,这些经验之谈都变成了必须遵守的简明指南,一条条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觉得院子里除了麻雀的啁啾和孩子的吵嚷,还有一个神秘的声音从外面不断向她提示。
她反复地琢磨:“要带布,带布。最好裁成衣料,可沿途要检查,很危险。万全之策是剪成衣服,用大针脚缝好。总之,要带布,织物,衣服也可以,最好是外衣,还不能太旧。没用的东西少带,沉重的家伙全不带。因为经常得自己拿着,根本别想用柳条筐或箱子。要把反复挑选过的一点东西,打成女人和孩子都能背动的包袱。盐和烟是很有用的,不过根据过去的经验,带它们有很大的危险。要带二十和四十卢布面额的纸币。最难的事是跑那些证件。还有其他,等等,等等。”
<h2>五</h2>
动身前突然刮了场暴风雪。狂风卷着一团团灰色雪雾升到半空,接着又旋转着落到地面,给昏暗的街巷铺上一片缟素。
家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那三间房和留下的东西都托付给了一对老夫妇照管,他们是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亲戚。去年冬天冬尼娅才认识,他们帮冬尼娅用旧东西、旧衣服和没用的家具换过劈柴和土豆。
马克尔是靠不住的。他到了民警局,这是他给自己选中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他倒没有抱怨过去的东家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如何吸他的血,但是却责备他们多年来有意让他混混沌沌,不告诉他猴子变人的道理。
叶戈罗夫娜的亲戚是对老夫妻,老头儿过去当过店员。冬尼娅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交待,领着他们一个个房间看,告诉他们哪个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同他们一起试开了柜子和抽屉,详详细细地作了交代和解释。
屋里的桌椅都靠墙堆好,准备带走的包袱搁在一旁,窗帘也已摘下。暴风雪原来被挡在暖融融的窗帘之外,现在却毫无阻拦地从光秃秃的窗子外探进头来,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暴风雪引起了他们无限的思绪。日瓦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母亲的死,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想起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和丧葬,他们都觉得今天是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其实他们都想错了,但当时他们都心照不宣,生怕会引起对方伤心。怀着这种情绪每个人都回顾着在这幢房子里发生的往事,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
虽然心里难受,冬尼娅在人前还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她不停地和那个受托看管房子的女人说话。冬尼娅过于夸大了那女人所起的作用。为了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冬尼娅说声“对不起”就跑到隔壁房间里,一会儿拿来块头巾送她,一会儿拿来件女上衣,再不就是一块花布或混纺希丰纱。送她的布都是深底白格或白点图案,倒有像临走前夕光秃秃的窗子外面那夜幕中的方格砖墙,和飞舞着的点点雪珠。
<h2>六</h2>
天刚放亮他们就动身去车站。楼里的住户这时都还没起床,可被同楼的泽沃罗德金娜发现了。她事事爱出头露面,领着大伙儿干这干那。她挨家把睡着的人都叫起来:“同志们,请注意,快点起来,快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要走了,咱们得去告别。”
大家拥进穿堂和后门的楼梯口(正门全年都封着),在楼梯台阶上围成个半圆形,仿佛准备照集体相。
睡眼惺忪的邻居,一个个披着单薄的大衣,缩着身子耸起肩,不让肩上的大衣滑下来。有的人仓促中没来得及穿袜子,光脚丫在肥大的毡靴里不停互相踢打。
那年头很难弄到酒,可是马克尔不知在哪灌饱了烈酒,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上,差点没把栏杆压坍。他自告奋勇要去车站送行李。没让他去,他还很不高兴,好不容易才支开了他。
院子里天还黑着。风停了,雪却下得比夜里更大。鹅毛大雪,懒洋洋飘落下来,离地面不远处又停下来,仿佛正犹豫是否要落到地面去。
他们一家出了小巷来到阿尔巴特大街的时候,天渐渐放亮了。白茫茫的雪幕仿佛从天上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大街,雪幕的毛边在路人脚下晃来晃去,仿佛人们没在走动,只是原地踏步。
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离开西夫采夫时,没碰到任何人。走不多远,一辆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马车夫浑身上下都是雪,仿佛沾满了面粉,马也浑身雪白。马车夫的要价,以当时的钱算数目很大,实则不值几文,这样他们连人带行李都上了车。只是日瓦戈把东西放到车上,自己却愿步行去车站。
<h2>七</h2>
在车站,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排进了黑压压的长队,长龙两边都拦着木杆。现在旅客不能在月台上车,要跑到半里地外站口扬旗的地方上车,因为站台结了冰,满地垃圾,又没人清扫,火车没法开进月台。
纽莎和萨沙没有随妈妈和外祖父一起排队。他们在车站外厅宽大的遮檐下溜达,偶尔朝里看看是否该跟大人一起进站。他们身上有股浓重的煤油味,为了预防带伤寒菌的虱子,他们的脚踝、手腕和脖颈都抹了厚厚一层煤油。
冬尼娅看见丈夫过来,向他招了招手,但不等他走近,老远就喊着告诉他去哪个窗口交验出差证件。他就转身往那边去了。
“让我看看,给你盖的什么章?”等他回来时,她问道。日瓦戈隔着栏杆递过去一叠折起来的证件。
“这是乘坐代表车厢的优待证,”站在冬尼娅后面的人,从她肩头望过来,认出了证件上的章。站在她前面的人是个地道的法律通,世上各种条例无一不晓,他详细地解释说:
“有了这个章,只要列车挂有高级车厢,您就可以要求进去。这也就是客车车厢。”
这个图章引得排队旅客们议论纷纷:
“哪里有啊,你到前面找找看。也太舒服了吧。眼下能在货车上找个座就谢天谢地啦。”
“您这位出差的同志,别听他们瞎说。您听我给您解释。目前有的车次取消了,但有一种混合列车,既是军车,又是囚车,既运牲口,也坐人。说话不费力,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干吗瞎说一气把人给弄糊涂呢?该把事情解释清楚嘛。”
“就你能解释!真有学问!他有代表优待证,这不完全说明问题。你先到前面打量打量他们,然后再发议论吧。难道像这样打扮的人也能坐代表专车?太显眼了嘛!代表专车坐的全是阶级兄弟。他能逃得过腰里插枪的水兵们的眼睛?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他是个有产阶级,何况还是个医生,过去是当老爷的。水兵掏出枪给他一下子,就像打死个苍蝇。”
这时队伍里出现了新情况。要不然,人们出于对日瓦戈和他家属的同情,不知会议论出什么名堂来。
队伍里早就有人注意到车站宽大的厚玻璃窗外发生的情况。月台上的遮檐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所以遮檐尽头落雪的景象让人更觉得离得很远。由于距离太远,飘落的雪花好像停在空中下不来,似乎是作鱼饵的面包屑,浸透水后才缓慢地沉下水去。
早就有人往那里走去,或是成群结队,或是单独一人。开始时人数并不多。再加上飘忽不定的雪幔障着眼,候车的人看不清,以为是铁路工人上那边去干活。但后来发现他们一群一群直往冒烟的火车头那边走。
排队的人吼了起来:“开门,你们这些骗子!”人群骚动起来,向门口挤过去,后边的人又使劲推前边的人。
“瞧瞧,他们干的是什么事!把我们严严实实挡在这边,可那儿不排队,绕后门上车!他们一下子就会把车厢都占了,可我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开门,你们这些恶棍。我们要砸了!嗨,伙计们,使劲推啊!加油!”
“你们这些蠢东西!眼红啦?”那个法律通又开腔了,“这些人是从彼得堡抓来当劳工的。原来应该派去北边的沃洛格达,现在把他们弄到东部战场去,是强制性的,有人押解,去挖战壕。”
<h2>八</h2>
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坐了三天,可是离莫斯科还不很远。沿路一派冬天景象:铁轨、田野、森林以及村里农舍屋顶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日瓦戈一家很幸运地在车厢左前方上层铺板那里找到了安身之处,紧挨着车顶下灰蒙蒙的长条小窗。他们一家人都安顿在那里,没有挤散。
冬尼娅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货车。在莫斯科站上,是日瓦戈把她和纽莎抱起举到车厢离地面很高的沉重滑门旁,才上了车。后来在路上她们也慢慢学会自己爬上爬下了。
起初,在冬尼娅眼里,货车就像一个个安着轮子的猪圈。她觉得这种长方形的木笼,只要一震动和碰撞就会散架。三天来,每当火车刹车、启动或拐弯时,车里的乘客就会前后冲撞,左右颠簸。车厢底下的大轴咔嚓咔嚓直响,像自动玩具上的小鼓手在敲打鼓槌。可是一路走得很顺利,冬尼娅白白担忧了一场。
列车有二十三节车厢(日瓦戈一家在第十四节),遇到月台不长的车站,列车只有几节车厢能靠上月台,不是列车的前部、尾部就是中部。
前面几节是军车,中间几节坐的是普通旅客,后面几节是征集来的劳工。
劳工近五百人,年龄不等,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
他们共占了八节车厢,里面各色人物应有尽有。其中有穿戴讲究的阔佬,彼得堡交易所的经纪人和律师,也有划为剥削阶级的高级马车夫、地板打蜡工、澡堂工人、收破烂的鞑靼人、从解散的精神病院里逃出的疯子以及小商人和修士。
前一类有钱人脱了外衣,围着烧得通红的小火炉坐在矮圆木墩上,谈笑风生,十分热闹。这些人有各种关系,一点不发愁。他们有权势的亲戚在莫斯科为他们奔走。即使办不成,以后在路上也可以花钱赎出来。
其余的人,有的穿着敞怀的长袍,脚上穿着靴子;有的穿着束腰带的衬衫,光着脚;有的留着大胡子,有的没留胡子。他们站在气闷的车厢门旁,手扶着门框和横梁,满脸愁容默默望着路旁的田野、村庄和乡民。他们没有亲友能帮忙,前途渺茫。
规定的车厢里装不下,有些劳工就被安插在中间几节车厢,同普通旅客混杂在一起。第十四节货车上也有。
<h2>九</h2>
每当火车驶近车站,躺在上铺的冬尼娅就吃力地抬起身子(因为车顶太低没法坐起来),从半开的门缝里往下看看车站上是否有东西可换,是否值得下车。
现在车又快要进站了。火车越走越慢,她从瞌睡中醒了过来。货车在纵横交错的转换道岔上震颤着,咯噔咯噔响个不停。这预示着前面的车站比较大,停车时间比较长。
冬尼娅弯腰坐在铺板上揉揉眼,理了一下头发,伸手在一个袋子里翻找,从底下掏出一块毛巾,上面绣着公鸡、乌克兰小伙子、马轭和轮子。
这时日瓦戈也醒了,先跳下铺板,再扶妻子下来。
敞开的车门前面,闪过一个个岗亭和信号灯,接着就是车站附近坠着皑皑厚雪的树木;那伸出的树枝好像向列车友善地捧上盐和面包表示欢迎。火车还没停下,车速还很快,水兵们就往洁净的雪地上跳,然后朝车站拐角跑去。房墙后面总有一些非法出卖违禁食品的乡下妇女。
水兵身着黑色制服,宽宽的肥裤腿,军帽后垂着飘带,走起路来横冲直撞,不可一世。人们一见赶紧让路,仿佛躲避高速滑雪或滑冰运动员似的。
在车站拐角处,附近农村来的村妇们一个挨一个站在那里,躲躲闪闪,耳热心跳,仿佛正在给自己算命似的。她们卖的东西有黄瓜、乳渣、熟牛肉和盖着棉罩子又香又热的黑麦面卷边饼(有人买时才把饼子取出来),妇女和姑娘们都扎着头巾,巾角塞在短皮大衣里。有些水兵和她们调笑,臊得她们满脸通红,同时又非常害怕他们,因为取缔投机买卖和自由市场的各种巡逻队、工作队,大多数都是由水兵组成。
村妇们的忐忑不安不多会就消失了。列车停稳,其他乘客也下了车。不只水兵,别的人也都过来了。买卖做得十分兴旺。
冬尼娅肩上搭着那条毛巾,从一个个摊贩前走过,仿佛她要去车站后面捧把雪来洗脸。卖吃食的妇女已经有好几个招呼她说:“喂,喂,这位城里的太太,你那块毛巾想换什么吗?”
但是,冬尼娅没有停下来,和丈夫继续往前走。
在最后的货摊上,站着一个围黑底红花头巾的女人。她看见了冬尼娅的那条绣花毛巾,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往四下里看看,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三步并两步走到冬尼娅跟前,掀起篮子上的盖布,急匆匆地低声说道:
“嗳,你瞧瞧这个。这东西你没见过吧?不想换吗?别琢磨了,还有别人要呢。怎么样,你的毛巾换半片儿?”
冬尼娅没听清她最后几个字,又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
那农妇指的是半片野兔,她手上拿的是整整齐齐切成两半的油煎野兔。她又说:“换吧,毛巾换半片儿。你瞪眼瞧什么?告诉你这可不是狗肉,我丈夫是打猎的,这是真的兔肉。”
她们成交了。双方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对方吃了亏。冬尼娅感到于心有愧,好像自己不诚实地欺骗了那位可怜的农妇。可是那妇人心满意足,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她招呼旁边一个卖完货的农妇,两人踩着雪地小径回家去了。
这时,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有个老太婆大声嚷道:“小伙子,你怎么走了?钱呢?你什么时候给过我,这不要脸的家伙。哎,你这个黑了心的,叫你呢!连头都不回。站住,站住,同志先生!来人哪,有人抢东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抓住他!”
“哪一个?”
“就是脸上没有毛的那个,走着还笑呢!”
“那个衣袖破了的?”
“就是,就是,抓住他,不要脸的东西!”
“就是那个袖子上有补丁的?”
“就是,就是,哎呀,我的上帝,我被人抢了!”
“出什么事了?”
“吃了老太太的馅饼和牛奶,吃饱喝足就溜了。老太太正哭呢。”
“这可不行,该逮住他。”
“你去逮他试试。全身上下都是武装带和子弹。他还要抓你呢。”
<h2>十</h2>
第十四节货车里也有几个去劳动营的人,由押送兵沃罗纽克管着。这里面有三个劳工显得很特别,被抓原因都不一样。一个是过去彼得格勒官办酒店的会计普罗霍尔·哈里托诺维奇·普里图利耶夫,车上的人都叫他出纳;一个是十六岁的瓦夏·布雷金,小五金商店的学徒;还有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合作主义革命分子科斯托耶德·阿穆尔斯基,革命前被判过各种劳役,如今在新时代又跻身新劳工队伍。
他们初来时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七拼八凑抓来的。上了路他们才慢慢熟悉。在路上他们从相互的交谈中才知道,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商店学徒瓦夏是同乡,都是维亚特卡人,再过一会儿,这趟火车就要路过那里。
普里图利耶夫是马尔梅日市人,个子不高,平头,一脸麻子,模样丑陋不堪。灰上衣紧绷在身上,腋下汗湿得黑乎乎的,像女人的长裙背心裹着丰满的胸部。他少言寡语活似一座石雕,常常几个小时坐着沉思,不停抠着雀斑手上的肉疣,直到抠出血才罢。肉疣已开始化脓。
去年秋天,他从涅瓦大街走到铸造大街路口时,正好遇上街头搜捕。要他出示证件。他持有的是非劳动者四类粮卡。拿这张卡他什么东西也没领到过。可这次就因为这张粮卡,他被拘捕了,和以同样理由从街上抓去的许多人一起送到了军营。他们这一批人,原来说是要派去沃洛格达,途中又折回来经过莫斯科开去东部战线。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挖战壕的那批劳工,开始也是这么被送去战场的。
普里图利耶夫的妻子在卢加,战前在去彼得堡之前,他在那里工作。妻子听说他被抓的消息后,立即赶到沃洛格达去找他,想把他从劳动营里弄出来。但是这支劳动队正好和她走岔了方向,她白忙了一场。以后更没法找到他了。
普里图利耶夫在彼得堡与佩拉盖娅·尼洛夫娜·季娅古诺娃同居。当巡逻队在涅瓦大街路口截住他时,正好他刚和她分手,准备到另一条街上去办事,他还远远望见她的背影在铸造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逐渐消失。
这位季娅古诺娃体态丰盈,很有风度,一双手很漂亮,还梳着一条大辫子。她不时深深叹着气,把辫子时而从左肩、时而从右肩甩到胸前。她是自愿来车上陪送普里图利耶夫的。
真奇怪,这个泥塑木雕似的普里图利耶夫究竟有什么值得女人动情的呢?就在这趟列车靠前些的一节车厢里,还有普里图利耶夫的另一个相好,不知她是怎么上的车。她叫奥格雷兹科娃,是个纤瘦的浅发姑娘。季娅古诺娃骂她是“臭鼻孔”和“骚货”,还有别的更难听的叫法。
这两个冤家对头一触即发,所以相互尽量躲着不见面。奥格雷兹科娃从不上这边的车厢来。真叫人猜不透,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去会她的心上人?也许,当全体乘客下车给机车搬煤和劈柴的时候,她从远处望望他,这样便心满意足了吧。
<h2>十一</h2>
瓦夏的来历又和他们不同。他父亲在战场上被打死。母亲让瓦夏从乡下去彼得堡舅舅那里学手艺。
瓦夏的舅舅在阿普拉克辛市场开小五金铺。冬天他被叫到苏维埃去问话,走错了门,进了隔壁的单位,这正巧是劳工委员会接收站。屋里满处是人。等传唤的人数够了,红军战士就把他们围起来,押解去谢苗诺夫军营过夜,第二天早上又押到车站去了沃洛格达。
大批居民被捕的消息在城里不胫而走。第二天,许多家属都跑到车站来与亲人告别。瓦夏和他的舅妈也来找舅舅。
在车站上,舅舅求卫兵放他到栏杆外去会会妻子——这个卫兵就是现在十四节车厢押送劳工的沃罗纽克。沃罗纽克想,谁能担保他一定回来呢,就不让他走。舅舅和舅妈就把侄儿作抵押。沃罗纽克放了他舅舅,把瓦夏圈进了围栏。可舅舅和舅妈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这是场骗局,受骗上当的瓦夏放声大哭。他跪在沃罗纽克脚下,吻他的手,哀求放他走,但毫无用处。押解兵说什么也不放,倒并不是他心肠硬,因为当时时局动乱,军纪十分严厉,押解兵要确保押送人数与花名册上人数相等,不然自己要掉脑袋。这样瓦夏就进了劳工队。
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阿穆尔斯基不论在沙皇政府或现在政府的监狱里,看守们都挺敬重他,犯人们与他相处得很不错。他认为瓦夏的事,实在情理难容,几次三番去劝说押送队队长。队长也认为这确是骇人听闻的误会,但是放他走的手续太麻烦,半道上没法解决,只能到目的地后再说。
瓦夏五官端正,眉目俊秀,就像画里的宫廷侍卫和上帝的安琪儿,纯洁无瑕,天真可爱。常喜欢席地坐在大人的身旁,双手抱膝,仰头叫他们说话或讲故事。你从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时而热泪盈眶,时而笑得前仰后合,就可以猜到他们在讲什么。谈话的内容在这敏感的孩子脸上反映得就像镜子一般清楚。
<h2>十二</h2>
日瓦戈家的铺席里来了个客人——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他吃着兔肉,啧啧有声地嘬着兔子前腿。他怕吹了穿堂风着凉,想找个没风的地方,他说:“风真大,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最后,他找了个风吹不着的地方坐下来,说:“现在好了。”他啃完前腿,舔了舔手指头,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手,谢过主人又说道:
“你们这里的风是从窗子钻进来的,一定要把它糊住。好了,现在咱们再来讨论问题吧。医生,您说得不对,油炸兔肉确实是上好的食物。但是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农村日子好过,这至少应该说是欠考虑,请原谅,这种匆忙的结论是危险的。”
“啊,先等一等,”日瓦戈不同意他的说法,“请看看这里的车站。树木没遭砍伐,栅栏也完好无损,还有这里的集市!这些农妇!您想想,这是多大的幸福!有的地方还生机勃勃!还有人春风满面,并非所有的人都在痛苦呻吟。就凭这一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真要这样就好了。然而,这只是假象。您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您离开铁路线往外走上一百里,就会看到处处都是农民起义。您一定会问,起义反对谁?既反对白军,也反对红军——反对任何执政者。您会说,啊哈,农民向来敌视任何政权,其实农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请原谅,您先别得意。农民对这一点比我们清楚得多,但是他需要的东西和我们截然不同。
“革命使农民从沉睡中苏醒,他满以为世世代代的宿愿即将实现:不再依靠任何人,以自己的劳动过自由自在的庄园式的生活,独立自主,对任何人都不负有义务。然而,他们从旧政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又落入了新的革命极权政权更沉重的压迫下。现在农村惶惶不安,也无法安宁。可您却说农村日子好过。老兄,您一无所知,据我看,您也并不想了解。”
“您说的对,我确实不想了解。您说得不错。啊,得了吧!我何苦要了解这么多,又何苦为此争论呢?时代无视我的意见,并把它的意志强加给我。我当然也可以置现实于不顾。您说,我说的情况与现实不符。然而,现在在俄罗斯是否存在现实呢?我认为现实被人们吓破了胆,躲了起来。我愿意相信农村在革命中取得胜利,繁荣昌盛,如果连这一点都错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何处寄托我的精神,又听信谁的话呢?可我需要生活,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日瓦戈挥了一下手不再说了,挪到铺板旁边,让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和科斯托耶德去争论。他从上铺俯视着下面。
下边普里图利耶夫、沃罗纽克、季娅古诺娃和瓦夏正在一起聊天。由于列车离普里图利耶夫的故乡越来越近,他就讲起了如果坐车回老家,应该在哪一站下车,下车后又怎么走,是步行还是骑马。瓦夏听他提到熟悉的大小村名,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地上直蹦,嘴里高兴地重复着这里大大小小的村名,这些村子对他来说仿佛是神奇的童话。
“您在旱渡口下车吗?”他兴奋得气喘吁吁地问了几次,“那当然!我们村的会车站!我们在那儿下车!然后,您大概走布伊村吧?”
“然后穿过布伊村。”
“我不是说了吗?要走布伊村,布伊村。我可熟悉啦!那是我们村的拐口。从那儿一直往右就到我家的鹬鸟村,叔叔,要上你们那里,大概要向左走,过河向前走吧?您听说过一条叫佩尔加的河吗?您哪能不知道我们这条河!要是去我们村,就要沿着河一直走。我们老家鹬鸟村就在这条河岸旁,在河上游!就在陡岸上!河岸可陡啦!我们管它叫单面山。站在顶上,吓得你不敢往下看,太险啦,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我说的是真的。有人在那儿采石头做磨盘。在鹬鸟村有我的妈妈,还有两个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季娅古诺娃阿姨,我妈就像您,皮肤挺白,挺年轻。沃罗纽克叔叔!沃罗纽克叔叔!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你……沃罗纽克叔叔!”
“叫什么?你干吗像布谷鸟似的不停地叫沃罗纽克叔叔、沃罗纽克叔叔?倒像我自己不知道我不是阿姨,是叔叔吗?你想要我干什么?让我放你逃跑?你说是不是?你溜了,我可就完蛋了,死路一条!”
季娅古诺娃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没有作声。她抚摸着瓦夏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理着他淡褐色的头发。有时她朝瓦夏点点头,用眼神和微笑向他示意,要他学乖些,不要当着大家乞求沃罗纽克放他。再等一等,一切都会好的,放心吧。
<h2>十三</h2>
火车从中俄罗斯继续往东行驶,意外事件接踵而至。前面很不安全,是武装匪徒横行的危险地带和不久前刚平息了叛乱的地区。
列车经常在中途停车,巡逻队上车来检查行李、证件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天夜里,火车又在中途停车。没有人上车检查,也没让车上的人起来。日瓦戈不知是不是出了事,就下车去看。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为什么列车停在了两站之间的里程标旁,周围是一片枞树。早已下车的旅客们在车旁不停地跺脚,告诉日瓦戈说,他们没有出什么事,好像司机自动停的车,理由是这一带太危险,要求检道车先作检查,否则他拒绝开车。旅客代表已经去和他谈判,必要的话还得给他点好处。听说水兵也去找司机了,司机可顶不住他们。
这时,机车旁边的雪地不时被烟囱和灰箱中的火光照亮,好像篝火映在地上的反光。突然,又升起一条火舌,把前面的雪地、火车头照得通亮,可以看见几个黑影从机车旁跑过去了。
最头上的一个看来是司机。他跑到踏板那头,纵身越过缓冲杆,就不见了。追赶他的水兵也学他的样,跑到栏杆顶头,在空中一闪就消失了,仿佛被大地吞没。
日瓦戈不知出了什么事,和几个好奇的旅客朝火车头走去。
在火车前方空荡荡的路段上,他们看见司机站在路基旁齐腰深的雪地里,追捕他的水兵围着他站成一个半圆,也半身埋在雪里,就像猎人围住了一头野兽。
司机大声嚷道:
“谢谢你们这些暴风雪中的海燕!我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拿着枪来对付自己的工人兄弟!就因为我说了列车不能往前开!旅客同志们,你们可以替我证明,这是个什么地方。这里什么人没有!有人把螺丝帽拧掉。见他妈的鬼,关我什么事,我怕啥?我,他妈的,我不是为自己着想,是为你们好,怕你们出事。我关心你们,你们就这么报答我。来吧,开枪吧,水兵战士们!旅客同志们,你们都是见证人。来吧,我就在这儿,我不躲。”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嚷嚷,有的人着急地喊道:
“你这是干啥?……别犯糊涂了!……哪会呢……谁会让他们这么干……他们无非吓唬吓唬你……”
有些人在一旁大声地煽风点火:
“别怕他们,加夫里尔卡,别怕,咱们的火车头!”
第一个从雪地里走出来的水兵,是一个红棕发的高个子,脑袋特别大,脸因此显得扁平了。他平静地朝大伙儿转过身来,用带点乌克兰口音(像沃罗纽克)的低音从容不迫地向旅客说了几句。在夜里的异常环境中,他这种不慌不忙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滑稽。
“对不起,大家干啥这么吵嚷?风很大,你们会冻着的,公民们,快点离开这儿回车厢去吧!”
人群慢慢散开,各自回车厢去了。司机还很激动,那红棕头发的水兵走到司机跟前,说:
“别再闹腾了,司机同志,别再站在雪坑里了。开车走吧。”
<h2>十四</h2>
第二天,火车越开越慢,唯恐在几乎被大风雪埋得看不见的铁路上出轨。最后在一个毁于火灾、变得面目全非的荒凉小站的废墟旁停了下来。车站被火烧焦的正墙上,还依稀可见“下凯尔梅斯”几个大字。
这一带不仅车站上留有火灾的遗迹,车站后面还能看到一座大雪覆盖的荒凉的村落,看来和车站一样也遭了劫难。
村里最头上的一幢房子被大火烧得一片焦黑,邻屋屋角坍塌了,断了的木柱朝里戳着。街上到处扔着雪橇的破支架、倒塌的栅栏、锈蚀的铁器、破破烂烂的家什和器皿。被大火夷为平地的地方,只见一片被煤烟子和炭屑染黑的脏雪;救火时浇的水已经结成了冰,一块块焦木冻在冰里。这一切全是大火和扑救留下的痕迹。
村里和车站并非完全不见人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活人。
车站站长从废墟里走出来迎接列车。列车长跳下月台后,十分关切地问道:
“难道整个村子都烧了吗?”
“你们好,欢迎你们。烧就烧了吧,后来还有比火烧更糟的事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还是不明白好。”
“难道您是指斯特列尔尼科夫?”
“正是他。”
“你们犯了什么过错呀?”
“不是我们。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代人受过,被一起捎上了。您没看见远处的村子吗?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是属于乌斯季·涅姆达乡的下凯尔梅斯村。我们就因为他们遭了罪。”
“他们怎么啦?”
“他们几乎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他们赶走了贫农委员会,这是第一条;违抗命令不向红军提供战马,要知道,他们鞑靼人个个都爱马如命,这是第二条;第三,他们违抗征兵动员令。”
“原来如此。那就全明白了。所以他们就挨了炮弹?”
“正是。”
“是装甲车上发的炮?”
“当然。”
“太惨了。这事真遗憾。不过,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啊。”
“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你们在这儿得停上整整一两天。”
“别开玩笑。我送的可是前线的增补部队,不是无关紧要的。我的车从来不喜欢停。”
“哪是玩笑呀!路轨上都是积雪,您自己也瞧见了。暴风雪在这一带刮了有一个星期,路全都被雪盖住了。可又没人打扫。村子里有一半人逃散了。让剩下的人去干,他们干不了。”
“咳,真糟透了!完了,完了!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想办法把路轨清扫出来,再开车吧。”
“雪深吗?”
“倒不能说太深。有的地方深。风斜着刮,雪一股股积到路基上,最难通过的是中间一段。有三公里要清扫。这确实是很重的活儿。这一段完全堵死了。再往前就好些,有森林,林木挡住了风雪。后面是空旷地,风吹走了不少,雪积得也不厚。”
“咳,见你的鬼去吧。真是倒霉!我让车里的乘客下来帮忙。”
“我也这么考虑。”
“只是请您别去惊动水兵和红军战士。车上有很多劳工队的人,再加其他乘客,将近七百人。”
“足够了。等铲子送到,我就让他们下车。铲子不够,已经派人去附近村子里借了。能借到。”
“真倒霉!您看,咱们对付得了吗?”
“怎么不行。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不过是铁路上的雪,一条干线嘛。您说怎么不行呀!”
<h2>十五</h2>
旅客清扫积雪,整整扫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纽莎,都积极地参加了。这几天是他们旅途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地方笼罩着一种隐秘而难以言传的气氛,人们有些像普希金笔下普加乔夫的豪放和粗犷,又有些像阿克萨科夫描写的愚昧和落后。
村子的破败景象,寥寥无几的残存村民那种躲躲闪闪的神情,使此地的神秘气氛更浓重了。这些村民吓破了胆,躲着车上的旅客,相互之间也不交往,害怕被人告密。
乘客区分不同类型分批出去劳动,四周布有卫兵把守。
铁路线划成不同地段,各小组分地段同时劳动。各组铲除积雪后,中间还留着高高的雪堆,把人们隔离开来。这几个雪堆要到最后才清除。
这几天虽冷却很晴朗。白天全在外面劳动,到晚上才回车上睡觉。因为人多铲子少,大家轮流干活,每一班干的时间很短,所以不觉得疲倦。这样适度的劳动几乎是一种享受。
日瓦戈一家去铲雪的那个地段,空旷开阔,景色秀丽。这里的地势由路轨向东是缓缓的斜坡,再远去是波浪起伏的丘陵,连接天际。
山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四面受风的房子。周围有花园环绕。夏季想必草木葱茏,然而现在已叶落枝疏,挂满白霜,不能给房子挡风御寒了。
厚厚的积雪把地面的一切抹平,隐去了棱角。但冬雪却掩盖不住山坡上明显的高低不平之处。春天这里大概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雨水从山坡上汇合到路基下面的高架桥底。现在这条溪流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就像一个孩子蒙头藏在一条厚被下面。
这座房子里是有人住呢,还是已归乡里或县里的土地委员会所有,空着任它坍塌?原来的房主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逃亡国外了吗?也许已经死在农民的手里?或者由于名声好,在县里暂且充当技术专家?如果他们一直留着没走,斯特列尔尼科夫饶过他们了吗?说不定镇压富农时连他们也一起遭了殃?
山顶上的这座房子引起人们的好奇,却悲伤地沉默着。不过当时既没有人发问,也没有人回答。阳光照着雪地,白花花一片,令人目眩。铁铲方方正正地铲起积雪,干松的雪块熠熠闪光,仿佛布满了钻石!日瓦戈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年幼的尤拉带着镶边的浅色风帽,牢牢地扣着一排衣钩,穿着黑色卷毛羊皮袄在院子里玩雪。他把耀眼的雪切成锥形、方块、奶油蛋糕、城堡和穴居的城镇。啊,那时生活在世上感到多么甜美啊,周围的一切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不过,这三日露天的劳动也给人味香饭饱的感觉!这毫不奇怪。每天傍晚,参加劳动的人都能吃到新鲜的热面包,不知是根据谁的命令,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面包烤得油亮、喷香,两边裂着口,底下的厚皮沾着少许炭屑,烤得松软适度,恰到好处。
<h2>十六</h2>
他们渐渐对车站的废墟产生了好感,犹如攀登雪山时爱上了临时的栖身之所。车站的格局、建筑的外形,以至断壁残垣,都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天傍晚太阳落山时,他们才返回车站。太阳一如既往,总在一个地方沉下,就是报务员值班室窗旁那棵老白桦树的后面。
此处车站的外墙已经向里面倒塌,碎砖头堆在屋子里。但对着完好的窗子的那面后墙倒没受损坏,一切都完好如旧:墙上的咖啡色墙纸;带通气孔的瓷瓦炉,上面有系链条的铜盖;还有墙上挂着的镶在黑框里的工具清单,都保留下来。
夕阳还像车站没遭破坏时一样,照在炉台的瓷瓦上,棕色的墙纸变成暖融融的一团火,桦树影子投在墙上,像是挂着一条女人头巾。
在车站的另一端,通向卫生室的门已被封死,门上有张通告,看样子还是二月革命初或此前不久贴上去的,上面写道:
<blockquote>
鉴于药物及包扎用品等原因,请病人暂勿求医。故此封闭,特此通告。
乌斯基·涅姆达区主任医官启。
</blockquote>
等人们把各段之间联接处的雪堆也都铲除后,整条平整的线路就呈现在眼前,箭也似的飞向远方。铁轨两侧堆着铲起来的雪,旁边的两排黑森森的松树林墙,就好似黑色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