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整条铁轨附近,都站着手持铁铲的人群。现在人们才第一次看清了全体乘客,发现人数竟这么多,不由得十分惊奇。
<h2>十七</h2>
听说再过几小时列车就要出发了,尽管天色已晚,黑夜即将来临。开车之前,日瓦戈和冬尼娅又去最后欣赏了一番铁路上清除积雪后的景色。路基上一个人也没有。日瓦戈和妻子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偶尔交谈几句,然后返回车厢。
往回走的时候,他们听见两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对骂。两人马上听出那是奥格雷兹科娃和季娅古诺娃的声音。那两个女人和日瓦戈夫妇一样,都是向车尾走去。只不过她们隔着列车在车站那一侧走,而日瓦戈和妻子是在树林这一侧走。长长的列车把这两对人隔开了。而那两个女人几乎与日瓦戈夫妇总有距离,有时超过他们几步,有时落在后面一大截。
两个女人都怒不可遏,可是越来越显得精力不济。她们有时大声喊叫,有时又低得像耳语;看来由于步履不稳双腿无力,在雪地上不时要绊倒。听起来像是季娅古诺娃在后面追赶奥格雷兹科娃,追上了,就对她挥舞拳头。她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臭骂情敌。这些脏话出自她这个仪表端庄的太太之口,声音又如此甜美,让人听起来比一个粗鲁男声说脏话要丑恶百倍。
“哼,你这个荡妇,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季娅古诺娃喊道,“人家到哪儿,你就上哪儿,扭着屁股使媚眼!你这条母狗,迷着我家蠢材还嫌不够,又盯上了孩子,冲着他摇尾巴,你要坑害小孩子呀!”
“这么说,你又是瓦夏的合法老婆啦?”
“我要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合法老婆!你这脏嘴,你这祸害!惹急了我,我让你活不成!”
“哎呀,哎呀,你敢打人!放开你的爪子,你这疯婆子!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要你死,臭婊子,不要脸的野猫,一双贼眼!”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当然是母狗、野猫。可你是咱们这儿的贵族太太,是阴沟里生的,大门底下结的婚,胎里怀的是耗子,生出来的是刺猬……救命呀,救命呀,好心的人们,快来呀!哎呀,这女强盗要杀人啦!救救我这姑娘吧,救救我这没爷娘的孤儿吧……”
“咱们快点走,我实在听不下去,真叫人恶心。”冬尼娅催促着丈夫,“非出事不可。”
<h2>十八</h2>
转眼间,景色和天气全变了。火车已经驶过平原,在丘陵和山冈之间穿行。近日来刺骨的北风停息了,南来的风带着暖意,仿佛是从炉子里吹来的。
山坡上林木层叠。铁路穿林而过,火车先要爬上陡坡,然后再缓缓下坡。火车呼哧着驶进密林,几乎有些拖不动了,就像一个上年纪的护林人领着一大帮旅客徒步在林子里走,四处张望,一样东西也不愿遗漏。
其实,此时还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森林里一切都在睡梦中,静悄悄的,和冬天一样。只是偶尔当林木的低枝抖落身上的积雪时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解下脖套或松开衣领。
日瓦戈非常困倦。这些天来,他一直躺在上铺睡觉,有时醒过来,就想想事,谛听周围的动静。但现在还没什么好听的。
<h2>十九</h2>
正当日瓦戈贪睡之际,春天的气息开始融化漫山遍野的白雪。他们离开那天,莫斯科就降雪了,以后大雪下了一路,在乌斯基·涅姆达他们扫了三天的雪,而且茫茫千里都是无边的雪野。所有这些积雪,都开始融化了。
起初积雪只在底层悄悄地慢慢地融化。这项雄伟的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秘密就暴露了出来,于是便出现了奇迹。积雪沉下去,春水泛上来,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人迹不到的密林有了动静,森林中万物苏醒了。
春水不愁无处可淌。它沿着峭壁飞落下来,蓄积成池,又溢向四周。很快森林里到处水雾弥漫、溪流喧嚣。一股股春水在林中地上弯弯曲曲地游动,遇到挡住它们去路的积雪就渗入雪下;到了平坦的地面便哗哗地奔流,或者往低处急泻直下,溅起阵阵水雾。土地的水分已经饱和了。那千年古松的树冠耸入云霄,通过树根吸取水分,树根周围聚了一团团淡褐色沫子,就像留在唇边的啤酒沫。
天空为春意所陶醉,为馥郁的春的芬芳而眩晕,躲进了云层。毡毛似的乌云垂着四边,低低从树林上空飘浮而过;一阵阵充满泥土芳香和汗气的温暖的春雨,从云端直泻大地,冲走了地面上最后残留的一些黑色的碎冰块。
日瓦戈睡醒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朝已卸下窗子的窗棂探过头去,静静谛听着周围的声响。
<h2>二十</h2>
火车渐渐驶进采矿区,村落增多了,区间的距离缩短了,车站一个接一个。旅客流动极为频繁,一般就在中间的小站上上下下。路程不远的旅客,随便找个地方将就着,也不躺下睡觉;到夜里他们就在货车的门旁凑合呆着,一边低声闲聊只有他们了解的当地的事,等到了下一个转车站或小站就得下车了。
三天来,上上下下的乘车旅客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些消息。日瓦戈得出了结论:北方白军占了上风,已经占领尤里亚京,或正准备攻打尤里亚京。如果他没听错,那个白军司令名叫加利乌林,是他在梅柳泽耶夫军医院养病时很熟悉的病友。看来不像是个同名者。
这些消息,日瓦戈一字也未向家里人吐露,怕他们白白担惊受怕,因为这终究还只是谣传而已。
<h2>二十一</h2>
还不到半夜,日瓦戈突然醒来,感到身心充满朦胧的幸福感。列车正停在一个车站上。车站笼罩在白夜的透明雾霭中。这白夜的朦胧,给人一种既雄伟又纤巧的感觉。这说明此处是开阔空旷的地带,又说明错车站地处高冈,可以无阻拦地鸟瞰一切。
月台上,一个个人影压低了嗓门,放轻脚步从货车旁走过。这也使日瓦戈由衷地感动。他觉得人们走路如此小心,是出于对列车上入睡乘客的照顾和尊重。这只有在战前才可能如此,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日瓦戈医生猜错了。其实这时车站上正人声鼎沸,到处鞋声笃笃,和别的车站上一样。原来不远处有个瀑布,是它送来了清新和自由的气息,大大扩展了白夜的范围。是它赐给睡梦中的日瓦戈一种幸福感。
瀑布永无休止的奔流,压倒了错车站上的喧闹,以至造成了一切安静的错觉。
日瓦戈并不知道附近有瀑布,他呼吸着湿润的清新空气,又酣然入睡了。
货车底铺上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问道:
“怎么样,你的那帮人老实了吧?还敢翘尾巴吗?”
“你说的是店铺小老板吧?”
“嗯,那些粮店老板。”
“把他们制服了。听话着呢。只要拿其中一个开刀,来个杀一儆百,别人就全都老实了。让他们都缴了税。”
“一个乡缴了多少?”
“四万。”
“瞎说!”
“我干吗瞎说呀?”
“四万,见鬼!”
“四万俄担粮食。”
“真有你们的,了不起,了不起!”
“四万俄担细面粉。”
“其实呢,也没啥了不起。这一带地多好!是出商品粮的地区。这里顺着雷尼瓦河往上就是尤里亚京,村村都丰衣足食,到处是粮食集散站。那舍尔斯托比托夫兄弟,佩列卡契科夫和他几个儿子,全都是做粮食批发买卖的。”
“轻些。别把人家吵醒。”
“算了,不说了。”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人说:
“躺下睡会儿,怎么样?好像车就要开了。”
这时错车站的另一条轨道上,一列老式特别快车从后面急驶而来,隆隆的车声转眼间就响得震耳欲聋,连瀑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它从列车旁飞驰而过,汽笛嘶鸣、车轮轰隆,最后尾灯闪了几下,便在前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面那两人又谈了起来:
“现在糟了。我们这趟车一时开不了呢。”
“是啊,这回得等了。”
“多半过的是斯特列尔尼科夫,是装甲专列嘛。”
“大概是他。”
“他对反革命可凶狠得厉害。”
“这趟专列是去镇压加列耶夫的。”
“那是什么人?”
“加列耶夫是个哥萨克首领。听说,他和捷克军队一起守着尤里亚京。这个加列耶夫,活见鬼,把码头都占领了,现在还在他手里。”
“大概是加列耶夫公爵吧。我记不得了。”
“没有这么个公爵。看来是阿利·库尔班。你弄混了。”
“没准是库尔班。”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h2>二十二</h2>
天快亮时,日瓦戈又醒了。他又做了个好梦。他一直沉浸在自由自在和怡然自得的状态中。这时火车又停着,也许这是另一个站,也可能仍停在原来的站上。又听到哗哗的瀑布声,很像原先那个瀑布,可说不定是另一处的瀑布。
日瓦戈一闭眼又迷糊过去。睡梦中他听到一阵混乱和奔跑声。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队长吵了起来,他们互相对骂。车厢外却比刚才更美好,田野里飘来一股清新诱人的芳香。这神秘的、春意盎然的、疏淡的东西,黑白相间,令人想到五月的风雪,湿漉漉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地面上不会因积雪而变白,相反倒更黑了。这清香透明、黑白相间的东西是什么呢?啊,是稠李!日瓦戈在梦中猜了出来。
<h2>二十三</h2>
早晨冬尼娅对日瓦戈说:
“尤拉,你真是个怪人,整个人充满了矛盾。有时候飞过一只苍蝇,你就醒了,睁眼等到天亮。可刚才这里又吵又闹,乱糟糟的,倒没有把你吵醒。夜里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瓦夏逃跑了。瞧,出了多大的事!季娅古诺娃和奥格雷兹科娃也不见了。别着急,还有呢。沃罗纽克也开小差了。真的,人跑了,不见了。真难以想象。你听我说。他们怎么跑的,是一起逃走,还是分别逃走,又是如何跑掉的,这些谁也弄不清。当然可以认为,沃罗纽克发现那些人逃跑后,怕担责任,就开了小差。可是其他人呢?他们是自愿离开这里的?或是被迫的?那两个女人就叫人怀疑。但是谁杀谁,是季娅古诺娃杀了奥格雷兹科娃,还是奥格雷兹科娃杀了季娅古诺娃,这是没人能解开的谜。押送队长从列车这头到那头来回奔跑。他喊道:‘不许你们鸣笛开车!我以法律的名义要求你们不抓住人,不许开车。’列车长不听他的,说:‘你疯了!我送的是前线的增补部队,这是头等的紧急任务,哪能等你们那些痞子!真亏你想得出!’他们两个都怪罪科斯托耶德,说他是有头脑的合作主义分子,事情就发生在他身旁,却没制止一个无知识、无觉悟的大兵干蠢事。他们还说,‘你还算是个民粹派呢。’科斯托耶德当然也不示弱,他反驳说:‘真有意思。按照你们的说法,押解兵倒应该由犯人来看管?这可真是母鸡打鸣的稀罕事。’出事的时候我推你身子,又推你肩膀,叫着:‘尤拉,快起来,有人逃跑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打炮也震不醒你……唉,对不起,这以后再说吧。你们看……多美啊!爸爸、尤拉,你们瞧瞧,外面的景色多么美!”
他们都躺在铺板上,探出脑袋,望着窗外的景色。窗外是春水漫漫、无边无际的泽国。有的地方河水溢出堤岸,河汊的水一直淹到路基旁。从铺板上望去,窗外的景色就近在眼前,缓缓行驶的火车仿佛在水面滑翔。
水面平静如镜,只在列车驶过时,偶尔映出火车铁青色的倒影。温暖的阳光在水面上画出一个个油亮的光圈,就像厨娘用蘸了油的羽毛在炙热的馅饼上涂油。
无边无际的春水淹没了草地、坑洼和灌木。仿佛连那团团白云也被淹没了,一缕缕地沉入水底。
在这一片泽国中央,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土地,上面的树木上插天空,下映倒影,好像悬在空中。
“看,野鸭!一窝鸭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望着远处叫道。
“在哪儿?”
“靠近小岛。不是那边,是这边。向右看,向右。哎呀,真见鬼,飞了,吓着了。”
“啊,我也看见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我有事想和您谈谈。不过以后谈也行。我们的劳工和那两个女人都是好样的,他们逃得对。我想,他们都平平安安地走了,谁也没有伤害谁。河水要流动,人也要跑啊。”
<h2>二十四</h2>
北方的白夜快要结束。山岳、丛林和悬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全像是画出来的,大概连它们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
小树林刚刚开始泛绿。其中有几丛稠李已经开花。这林子长在峭壁下不远的地方,那里也是一块不大的崖角。
附近便是瀑布。但并不容易看到它,只有站在小树林旁,从悬崖边上才能看到。瓦夏懒得去那里看瀑布,不愿担惊受怕,也没心思去欣赏美景。
瀑布在这里是最为壮观的,相比之下周围一切都逊色了。正因为独一无二,它使人望而生畏,变成了某种有生命有意识的东西,变成了神话中向人们索取贡物、加害地方的巨龙或大蟒。
瀑布泻在半山腰突兀的尖石上,分成了左右两股。上面那截瀑布几乎凝然不动,下截却不停地左右摆动,仿佛瀑布的双脚微微打滑:站稳了,滑一次重又站住,不论摇摆多少回,最后还是立在那儿。
瓦夏把羊皮袄铺到地上,躺在小树林边。天色微明时,从山头飞下一只大翅鸟。它在树林四周悠然地回旋一周,就落在瓦夏身旁的冷杉树梢上。他抬起头来,望着这蓝颈灰胸脯的佛法僧鸟,十分动情地用乌拉尔土语低声唤着鸟儿:“罗尼亚札。”然后他站起身,把铺在地上的羊皮袄披到肩上,穿过林中空地,走到和他一起逃跑的季娅古诺娃身边,对她说:
“咱们走吧,阿姨。您瞧,您都冻坏了,上牙直打下牙。您瞪眼瞧什么,吓坏了吧!您没听明白吗?我们应该走了。您可得明白呀,咱们该上村子里去。村子里对自己人好,会把我们藏起来的。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会饿死的。沃罗纽克叔叔大概在那里闹翻了天,他们会来追我们的。季娅古诺娃阿姨,我们该走了,直说是该逃了。我真不知拿您怎么办,阿姨,您整天整夜地总不吭气,您总该说话呀!您是愁得话也不会说了吗?是吗?您想什么呢?您把奥格雷兹科娃阿姨撞下了车,可您不是有意害她,是无意撞了她一下,我亲眼看见的。后来她从草丛里爬起来就逃跑了,一点没伤着。普里图利耶夫叔叔也一样。他们会撵上我们,我们又会凑到一起的,对吗?最要紧的是别折磨自己,那您就会说话啦。”
季娅古诺娃从草地上站起来,向瓦夏伸出手,轻声说:
“好孩子,咱们走吧。”
<h2>二十五</h2>
火车顺着高高的路基爬坡,车身咔嚓咔嚓地响。路基两旁是种类驳杂的幼林,枝梢还没有路基高。再下面是春水刚退的草地。沉淀了泥沙的草地上,东一根西一根横着圆枕木。这些木头大概是附近林场准备流送的,春汛把它们冲到了这里。
路基两旁的幼林几乎是光秃秃的,还像冬季一样。树枝上长满烛泪般的叶芽,正是在这些叶芽中生发着新的、过去所没有的东西。叶芽微微突起,像斑驳的泥浆,可正是这新添的乱泥浆里,孕育着生命,它用绿色的火焰点着了抽芽吐叶的树木。
幼林里到处可见挺立的白桦,枝上成对绽开的嫩叶,仿佛是痛苦地扎在树上的尖齿和箭头。白桦树叶散发出一股股调漆用的木精气味,在树干上闪闪发亮,用眼睛就能断定是什么味道。
不一会儿火车开到了林场,冲散的圆木可能就是在这里堆放的。林子拐弯处,可以看到一块空地,撒满了木屑和木片,中间堆着三丈左右长的圆木。火车开到林场,司机拉了制动阀。火车震了一下,就停住了。列车站在椭圆形坡地的顶端,微向下倾。
火车上响起几声短促的哨声,还有人喊了几句,乘客不听哨声也明白,司机停车是想要储备一些燃料。
货车的门向左右两侧拉开。车上的乘客都拥上路基,人数几乎和整整一个小城镇的居民差不多。只有前面几节车里去前线增援的士兵没有出来,他们从不参加任何临时的紧急任务。
空地上那一堆堆小柴禾还装不满煤水车。需要运走一些三丈长的圆木,得把它们锯断。
司机组的工具库里有锯子。参加劳动的人分成两人一组,每组发一把锯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婿合用一把。
前面军车里的士兵,从打开的车门里探出一张张笑嘻嘻的脸,这里有从没打过仗的年轻人,海军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他们好像坐错了车厢才和已有家小的严肃工人混在一起。工人们也没有上过战场,刚从军事班集训结束就派去前线。这些年轻的士兵有意吵吵嚷嚷,和年纪大一些的水兵们逗笑、胡闹,省得胡思乱想。他们知道,考验的时刻已经临近。
好开玩笑的人们逗那些拉锯的,只听一阵阵哄笑:
“哎,老爷爷!你看看嘛,我是个娃娃,还要吃奶,可干不了体力活。”“喂,玛芙拉!小心别把裙子锯破了,那会着凉的。”“嗨,年轻姑娘!别到林子里去啦,还是嫁给我,跟我走吧。”
<h2>二十六</h2>
林子里竖着好几个叉形支架,是用两根木桩钉成的十字交叉的架子,一端埋在泥里。有一些支架还空着。日瓦戈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在那里锯了起来。
这时正是初春。大地从雪里露出脸来,就像半年前刚刚落上雪花一样。树林里潮气很重,地上堆积着陈年落叶,犹如屋子里扔满多年来扯碎弄乱的收条、信件和通知,还没来得及打扫。
“慢慢拉,要不然您很快就累了。”日瓦戈医生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一边放慢速度,使动作均匀些。接着他又提议歇一会儿再干。
林里是一片咿咿哑哑的锯子声,有时几把锯子的声音协调起来,有时又各拉各的。远处传来了早来的夜莺的啼啭。百舌鸟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啼上几声,好像在吹通被脏物堵塞的长笛。就连火车阀门喷出来的蒸气,也发出歌唱似的咕咕声,像儿童室里酒精炉上牛奶煮沸了的声音。
“刚才你想和我谈什么,”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提醒说,“你没忘吧?火车经过一片大水,看见鸭子飞起来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说要和我谈谈。”
“噢,是的。我不知道怎么能说得简单明了。您瞧,我们越来越靠近是非之地了……这里一切都动荡不安。咱们很快就会到目的地。不知道尤里亚京的情况如何。咱们得商量一下,以防万一。我指的不是思想观点,这个绝不可能在春天的树林里,用五分钟的时间就说清楚、弄明白。我们两人彼此十分了解。我们三个人,您、我和冬尼娅,同其他许多人一起在今天构成一个统一的世界,我们之间的差别,仅在于我们对这个世界认识的程度有所不同。我不是要谈这个。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要说的是,我们需要及早商量好,如果发生某种意外情况,我们各自应该怎么行事,才不致为对方感到羞愧,也不致给对方丢脸。”
“行了,我已经明白了。我喜欢你这样提出问题。你表达得很确切。我可以告诉你。你记不记得在一个风雪的晚上,你带回来一张印着政府最早几项法令的号外?你还记得吧,那法令是如此坚决断然,真是闻所未闻。这种直率态度使我折服。然而这样的法令只是在制定者的头脑里才能保持原有的面貌,即使这样恐怕也只是在公布的头一天里。政治上的狡诈可以在第二天就把它完全推翻。我该对你说什么呢?这种哲学对我是格格不入的。现在的政权和我们是对立的。他们搞变革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但他们又表示信任我,我就要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哪怕有时的行动并非出于自愿。
“冬尼娅问我,咱们能不能赶上种菜蔬的季节,会不会耽误了下种的时间。怎么回答她呢?我对这里的土壤条件不了解。气候条件又怎么样呢?夏天太短。这里种的东西能熟吗?
“话又说回来,难道我们迢迢千里到那里去只是为了想种菜园子吗?俗话说:‘跑七里地去喝一口粥。’现在用它来开玩笑都不合适了,因为很抱歉,我们的路程是三四千里。然而,坦率地说,我们辛辛苦苦地跑去,完全是另有所图。我们的目的是要按现代的方式去那里苟且偷安,要与他们一起来挥霍祖先留下来的森林、机器和生产工具。不是去重振外祖父的产业,而是去耗用他的产业,和他们共同挥霍成千上万的卢布,换得一个寒酸的苟活。而且这一切都如现时这样混乱不堪,叫人难以理解。哪怕给我黄金,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接收一个工厂,即使白送给我,也是如此。那样干是愚昧野蛮,犹如赤身裸体到处乱跑,或是把文化识字丢个一干二净。不,私有财产的历史在俄罗斯已经结束了。至于我们格罗梅科一家人,还在上一代时便已经失去了发财的欲望。”
<h2>二十七</h2>
车厢里又闷又臭,使人无法睡觉。日瓦戈医生汗涔涔的头枕在湿透的枕头上。
他怕吵醒别人,轻手轻脚地从铺上爬下,又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
迎面吹来一股黏乎乎的湿气,就像在地窖里脸碰上了蜘蛛网。他知道这是雾。“有雾,明天大概会很热,太阳会很厉害。难怪那么憋气,心里也感到闷得慌。”
他在跳下路基之前,站在门口静静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列车停在一个大枢纽站上。周围静悄悄的,一片迷雾,火车似乎并不存在,也无人理睬,像已被人遗忘。看来它停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距车站还很远,中间铁轨纵横交叉,像张起一张巨网。如果那里天崩地裂,车站塌陷,列车上也无人知晓。
远处传来两种微弱的声响。
列车后方,他们来的地方,传来均匀的击水声,仿佛在涮衣服,又像湿旗帜在风中拍打旗杆。
列车前方传来阵阵轰隆声。到过战场的日瓦戈医生不由得大吃一惊,竖起了耳朵。
轰隆的响声低沉而平稳,他听了一会儿就断定那是远射程火炮发射的声音。
“看来我们跑到前线了。”日瓦戈医生想道。他摇了摇头,从车厢跳下。
他朝前走了几步。前面只剩了两节车厢,火车头拉着前头车厢已经开走,甩下了他们。
“难怪昨天他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日瓦戈医生暗自想道,“看来他们已知道,一到目的地,立即要上火线。”
他绕过最前面的车厢打算越过铁轨到车站去。冷不丁从车厢后面蹿出一个持枪的哨兵,轻轻地厉声喝道:
“去哪儿?口令!”
“这是什么车站?”
“什么站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一个医生。我和我家里人都乘这趟列车。这是我的证件。”
“你的证件管个屁用。黑天里我那么傻来看你的证件,不怕坏了眼睛吗?你没见正下雾吗?不用看你的证件,我打老远就知道你是个什么医生!听听,你们这些医生正对我们开十二英寸的大炮呢!该狠狠地给你一家伙,可是还早点。快回去,饶你一条命。”
“他看错人了。”日瓦戈医生心想。但和哨兵争辩是没有意义的。确实,最好还是趁早离开这儿。日瓦戈医生掉头往回走。
这时,他背后的炮声停了。那里是东方。太阳已在晨雾中升起,阳光透过浮动的雾气,就像在浴室的蒸汽里晃动着的赤身裸体的人影。
日瓦戈医生顺着一节节车厢朝前走。过了最后一节,还继续往前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地,脚步越陷越深。
刚才听到的均匀的击水声越来越清晰。沙地缓缓向下倾斜。日瓦戈医生又走了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些轮廓不清的物体,在雾中看去显得特别庞大。日瓦戈又迈近一步:黑暗中显出了岸上几条渔船的船尾。前面是一条大河。河水缓慢地、无精打采地拍打着船舷和岸边码头的木板。
“谁让你在这儿瞎跑?”又一个哨兵从岸旁蹿了出来。
“这是什么河?”日瓦戈医生竟脱口问了一句,其实挨了刚才的呵斥,他根本什么也不想问。
哨兵没理他,拿起警哨放到嘴里,想把前面那个哨兵招呼过来。他还没吹响,那个悄悄跟在日瓦戈身后的哨兵已经走过来了。两个哨兵商量着什么。
“没啥可说的。他是什么家伙再清楚不过啦。问‘这儿是什么车站,是什么河?’想来蒙混我们。你看怎么样,直接拉到河滩那儿去毙了,还是押到前面的车厢去?”
“我看还是押到车厢里去,看上面怎么说。身份证!”第二个哨兵大吼一声,把日瓦戈手里的几张证件一把夺了过去。
“老乡,你看住他。”不知他对谁说了一句,就和另一个哨兵顺着铁道朝车站走去。沙滩上躺着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渔夫。他咳了一声坐起来,表示这儿有个人。
“他们肯带你去见头头,算你运气。朋友,看来你有救了。可是你千万别怪罪他们,这是他们的责任。现在是人民的天下啰。兴许以后有好日子过,可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他们正在捉一个人,看样子是把你错当了那个人,以为就是你,这下子可逮住工人阶级的仇敌了,可惜弄错啦。万一有危险,你想办法见他们头头。可不能听这些家伙的。他们觉悟高,这可最糟糕了!干掉你在他们看来,不算一回事。他们要让你跟他们走,你可别去。你说,我要见你们头头。”
从渔夫口里日瓦戈打听到,前面就是有名的通航河道雷尼瓦河。临河的车站叫拉兹维利,是尤里亚京市郊的河运工业区。他还打听到,在河的上游两三里远的尤里亚京,红军一直与白军作战,现在好像已经打退了白军。渔夫还告诉他说,拉兹维利也发生了骚乱,现在好像也已平息;现在这一带十分平静,因为车站附近的居民都迁走了,四周遍布警戒哨。他还听说,在那几个驻扎军事机关的车厢里,有边区军事委员斯特列尔尼科夫的专列,他的证件就是给这人送去了。
过了一会儿,从那边来了个哨兵。他不像刚才那两个,他拖着枪走路;再不就拿枪往前面一戳一戳地走,仿佛搀扶着一个喝醉酒的朋友,要不扶着,那醉鬼会倒下去。他押着日瓦戈医生去见军事委员。
<h2>二十八</h2>
哨兵押解着日瓦戈来到由皮顶篷连接起来的两节沙龙车厢门口。哨兵向守卫报过口令后,他们就进了车厢。车厢里本来是欢声笑语,他们刚一进去,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哨兵领着日瓦戈通过狭窄的甬道,来到车厢中间一个宽敞的单间,这里安静整齐。在这个清洁舒适的单间里,几个衣冠楚楚的人正在办公。那位转眼间成了全区威名赫赫的党外军事专家的斯特列尔尼科夫,他的司令部竟是这样,和日瓦戈医生所想象的相去太远了。
不过,看来他活动的中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面的前线司令部里,更靠近作战的地方。这里只是他个人生活的场所,有一间不大的私人办公室和一张行军床。
由于这个原因这里才如此安静吧。这里好像是海滨温水浴场的走廊,地面上铺着软木和地毯,工作人员都穿着软底鞋走路。
车厢中间的这个地方,原来是餐室,铺着地毯。现在改成了办公室。屋里放着几张桌子。紧靠门坐着的一位年轻军官对日瓦戈说:“等一会儿。”这话说完,其他的人就认为自己不必再搭理日瓦戈医生了。这个军官漫不经心地朝哨兵点了下头,表示他可以走了。哨兵从走廊上过去时,枪托磕着金属横板,哐啷哐啷响个不停。
日瓦戈医生一进车厢,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证件。它们摆在最里边那张桌子的边上。那里坐着一个旧军官派头的年纪较大的校级军官。他是统计官,正仔细琢磨着军事地图,不时参阅一本手册,拿到近处核对,剪剪贴贴,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抬眼朝四周的窗子挨个地看了一圈,然后说:“今天天气可要热了。”仿佛这是他扫视全部窗子后得出的结论,好像每扇窗子外面的天气都各不相同。
一个技术兵正趴在地上维修出了故障的电线。当他爬到一位年轻军官的桌子跟前时,军官就站起身来让他。他邻桌是一个身穿草绿男军衣的女打字员,正费劲地修理出了毛病的打字机,滚筒斜出了槽,夹在筒架里不能动弹。那位年轻军官站在她凳子后面,居高临下地帮她检查机器的毛病。这时技术兵爬到了打字员跟前,也帮着从下边检修扳手、拨杆和传动装置。那个校官派头的军官也走过来帮他们。大家都围着打字机,忙个不停。
眼前的景象使日瓦戈医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要被处死的人,就难以设想这些十分清楚他命运的人,能当着他的面专心致志忙这类琐事。
“不过,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呢。”他想道,“他们怎么这样泰然自若呢?旁边大炮在轰鸣,人们在厮杀,而他们却在预测今天的热度,不是战斗激烈的程度,而是天气炎热的程度。或许因为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吧,所以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他呆在那里无事可做,便透过对面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h2>二十九</h2>
窗外,列车前面剩了最后一段铁路,直通拉兹维利火车站;车站就在拉兹维利近郊的山上,依稀可辨。
从路轨到车站之间,架着一条没刷油漆的木板天桥,中间有三个平台。从这里望去,这一段铁路线好像是旧机车的停放场。没有煤水车的旧机车,头顶上的烟囱活似大口杯子和靴筒,头对头地夹在破破烂烂的旧车厢堆里。
早上热气蒸腾,天空变得白蒙蒙一片。破旧机车的堆放场、市郊基地、铁轨上的破烂火车、生锈的屋顶和商店招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荒凉的图画。
在莫斯科时,日瓦戈不曾留意城市里的商店招牌何其多,也不曾注意它们占去了建筑物很大的门面。这里的招牌却令他想起了这一点。招牌上的字一般都写得很大,从这里隔很远都可以看得清。招牌低压在歪歪斜斜的平房破窗户上,低矮的小房子被遮得几乎看不见,就像农村小孩戴着父亲的大帽子,连脑袋都套了进去。
这时晨雾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左边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些残雾,但也正往两旁飘动,像舞台上开启的帷幕。
离拉兹维利车站三里左右,在更高些的大山上坐落着一个大城市,是地区的或一省的首府。太阳光给城市抹上一层浅黄的色彩,远远望去显得线条粗疏。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造,很像廉价的民间版画上的圣阿托斯山或是苦行僧隐居的修道院。山顶中央矗立着一座大教堂。
“尤里亚京!”日瓦戈医生感到激动,“这是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经常回忆的地方,也是护士拉拉·安季波娃常常提到的城市!我听她们说过不知多少次,自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遇中。”
这时,低头修打字机的军官把注意力移到了窗外。他们朝窗外转过脑袋。日瓦戈医生也朝那里望去。
车站天桥上,有人押送着几个俘虏或犯人,其中一个是头部受了伤的中学生。伤口已经包扎,纱布还渗出血来,他那汗流满面的黝黑脸庞上,涂抹得尽是血污。中学生走在被押人员的最后,旁边是两个红军战士。他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因为这叛逆者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也不仅因为人们为他的年轻感到惋惜,主要是和两个押解兵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们的举动同他们的身份很不相称。
头缠绷带的中学生,制帽不时滑落下来。他不愿摘下来拿在手上,就不停地正冠,不顾头上的伤口,把帽子使劲往绷带上压。那两个红军战士总是主动给他帮忙。
这悖于情理的荒唐行为,仿佛有着某种象征含义。日瓦戈医生有感于这种举动的深意,忍不住也想跑到天桥上去,对中学生大声道出不吐不快的一个警句。他想对孩子和车厢里所有的人说:出路不在于墨守形式,而在于摆脱形式。
日瓦戈医生移开了目光。这时斯特列尔尼科夫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办公室,站到了屋子当中。
作为医生,日瓦戈见过许多性格难以捉摸的人,可为什么至今就没遇到过一个性格如此鲜明确定的人呢?何以生活没使他们两人相遇呢?他们的生活道路为什么从来没有交叉到一处呢?
不知怎的一眼便看清了,此人是意志的完美化身。眼前的形象正是斯特列尔尼科夫自己所想象的理想形象,因此他的精神和外表必然都是完美无缺的,包括他那匀称而又漂亮的头脸,他走路疾速的步伐,两条长腿蹬着高筒靴,靴子可能不干净,但看起来像擦得精光锃亮,还有他那灰呢军服皱皱巴巴的,但给人印象倒很挺括,像是亚麻布料做的,一切都完美无缺。
会产生如此的效果,是因为他很有才气,这是一种自然的才气,毫不做作的才气,能在任何生活条件下驾驭自如的才气。
无疑,此人应有某种才干,但未必是独创型的才干。他的一切举止中所流露出来的才干,可能只是一种模仿的才能。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爱模仿点什么。或是模仿历史上名垂千古的英雄,或是模仿在战场上、在城市起义中亲眼见过、留下深刻印象的显赫人物。此外,也可能模仿公认的民众英雄,或是名列先进的优秀同志。或者干脆就是相互模仿。
出于礼貌,斯特列尔尼科夫见了日瓦戈这个外人后,没有表现出奇怪和有什么不便。相反,他对其他人讲话时,仿佛医生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他说:
“我祝贺大家。我们把他们赶跑了。这好像是一次战场游戏,而不像真正的战事,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只是头脑里有糊涂观念;他们自己不肯放弃这些糊涂念头,我们不得不用武力打掉他们的念头。他们的司令官是我的朋友,出身是比我更地道的无产阶级。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一生中为我做了许多好事,我很感激他。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把他撵过了河,也许撵得更远。古里扬,请快点接好线。不能只靠通讯兵和电报了。你们注意到今天多热吗?可我还是睡了一个半小时。哦,是这样……”他想起医生的事,朝日瓦戈转过身子。他想起来为什么叫醒了他。那不过是件小事,这个人正为此事被拘留在这儿。
“是这个人吗?”斯特列尔尼科夫审视日瓦戈,从头打量到脚,“丝毫不像。这伙蠢材!”他不禁笑起来,对日瓦戈说:
“请原谅,同志。他们把您当成另一个人了。我的哨兵搞错了。您可以走了。这位同志的劳动手册呢?噢,这是您的证件。请原谅我的不礼貌,我看一下。日瓦戈……日瓦戈……日瓦戈医生……是莫斯科来的。请上我那儿去一下。这里是秘书室,我的车厢就在前面。请吧。我不会耽搁您很久的。”
<h2>三十</h2>
这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令人不解的是,一个非党人士居然能被提到要职上,而且站稳了脚跟。没有谁熟悉他,因为他虽是莫斯科人,大学毕业后就去外省教书;战争中被俘时间很长,前不久还毫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牺牲。
他是由一位进步的铁路工人季韦尔辛举荐作保的。斯特列尔尼科夫小时候是在季韦尔辛家长大的。当时掌握任免权力的人因此相信了他。在情绪过分激昂、观点过于极端的年月里,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革命性也是不知节制的,但却表现得真诚和狂热。他的狂热并非人云亦云,而是有他的整个生活做基础,他所特有的,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信任。
这一时期的军旅生涯中,他南征北战,参加了乌斯基·涅姆达和下凯尔梅斯战役,平息了古巴索夫地区农民武装反抗征粮队的暴乱,镇压了熊泽车站第十四步兵团抢劫粮车的事变。他还参与平定了拉辛分子的兵变(他们在图尔加图城举事后,持械投向白军),参与了镇压奇尔金河口码头的军事暴动,那次叛军杀死了一名忠于苏维埃政权的司令官。
在上述这些地方,他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行动,判断,分析,做出决定,干得迅速、严厉、果断。
他乘着专车四处奔波,终于制止了整个地区的士兵普遍逃跑的现象,彻底改组了征兵机构。红军征兵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新兵接收委员会的工作变得热火朝天。最近,由于北方白军压境,形势严峻,斯特列尔尼科夫不久前又被委以新的重任,指挥直接的军事行动,完成战略和战术任务。他介入后的积极后果,很快就显示了出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知道,有种流言叫他“刽子手”。他对此坦然处之,并无畏惧。他出生在莫斯科,是工人的儿子。父亲因参加一九〇五年革命而被流放。那些年里他还小,没有参加革命活动,后来进入大学,家境优裕的学生闹学潮时,他没有卷入;当时穷学生入了大学,特别珍惜机会,比有钱人的子弟刻苦、努力。大学毕业时,他已有了极其渊博的学识。除了完成古典文学的学业外,还自学了数学。
按照法律,他可以免服兵役,但他却自愿上了前线,被俘时是准尉军官。后来,得知国内发生了革命,便于一九一七年底逃回俄国。
他身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两种突出的愿望。
他的思维异常清晰,富于逻辑。而且他难得地道德高尚,为人公正;他的感情炽热而纯洁。
他要做个开拓新路的学者,然而,他还欠缺那种勇往直前的魄力,不善于通过始料未及的发现,去冲破原有的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的预测。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他的原则性中又缺乏心灵的灵活。要知道对心灵来说,不存在一般的规则,而只有具体个别的事例;心灵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以小见大。
斯特列尔尼科夫从儿时起就憧憬着最高尚、最光明的事物。他认为生活是一个广阔的竞技场,人们应诚实地恪守规则,在竞争中追求达到完美的境界。
日后证明,事实上并非如此,但他并没想到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把世界的秩序给简单化了。于是他把不平深深埋入心底,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个法官,在生活和歪曲生活的罪恶之间作出审判,他要维护生活,为生活伸张正义。
失望使他变得冷酷。革命给了他武装。
<h2>三十一</h2>
斯特列尔尼科夫带着日瓦戈来到自己的车厢,口中不停地重复道:“日瓦戈,日瓦戈,有些像商号。再不就是贵族的姓。是啊,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嘛。要去瓦雷基诺。怪事。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莫斯科去这样的穷乡僻壤?”
“去穷乡僻壤正是我的希望。想寻找安静。去偏远的村镇,去默默无闻的地方。”
“您看,多么富有诗意。是瓦雷基诺吧?这一带我都熟悉。过去是克吕格尔家的矿厂企业。说不定你们还是亲戚吧?也许是继承人?”
“为什么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呢?哪里是什么‘继承人’?不过,我的妻子倒是……”
“瞧,说对了吧。你们是想白军了?很抱歉,你们来迟了一步。这地区白军已被肃清。”
“您还要取笑我吗?”
“再说,您又是个医生,是个军医。现在是战时。这倒直接与我有关。您是个逃兵吧。绿色分子也有躲到森林中去隐居的。您的理由呢?”
“我两次受伤后复员,纯粹因为不适合在军队服役。”
“那您拿出人民教育委员会或是人民卫生委员会的签条,证明您是‘可靠的苏维埃人’,是‘同情分子’、是‘奉公守法’的吧。现在世上正进行着可怕的清算。好心的先生,现在谈不上什么富有同情心和奉公守法的医生,现在只有启示录中那种执剑的生灵和长着飞翼的野兽。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自由了,我绝不食言。但只是这一回。我有种预感,我们还会相遇的,到那时就不会这样对您说话了。您可要当心。”
他的威胁和挑战,没有使日瓦戈感到慌乱。医生说:
“我知道您对我的全部看法。站在您的立场上,这种看法完全正确。您想和我争论的问题,正是我有生以来内心里一直争辩的问题,是同假设的对手不断争论的问题,并且应该说我已经从中得出了某些结论。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如果我确实可以走的话,请允许我不再向您作什么解释就离开这儿;如果我没有这个自由,那就听候您的处置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对您辩白。”
这时,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电话联系已经修复。
“谢谢,古里扬,”斯特列尔尼科夫拿起话筒,扑扑吹了几下说,“亲爱的,请派个人来送日瓦戈同志。别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请给我接拉兹维利,我要拉兹维利肃反委员会运输处。”
只剩下斯特列尔尼科夫一人了,他给车站打电话说:
“刚才押来一个青年,他把帽子直往耳朵上压,可头上扎着绷带,简直胡闹。嗯,如果需要的话,立即给他治疗。嗯,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他,您个人要对我负责。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他一份口粮。对。现在谈正事。我还要说话,没完呢!真见鬼,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了。古里扬!古里扬!我的电话线断了。”
“说不定他是我中学预备班的学生呢。”他一时不再打算和车站继续通话,心里想,“如今长大了,倒来造我们的反。”斯特列尔尼科夫暗暗计算自己教书、打仗和当俘虏的年份,看是否和那个青年军官的年龄相符。然后他在窗旁眺望远处的尤里亚京,目光搜寻着岸边城门附近他家的住所。他的妻子和女儿会不会出人意料地还住在那里呢?要能去看她们该多好!马上就去!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呀。首先应该结束目前新的生活,然后才能回到那中断了的生活中去。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总有一天!可究竟是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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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苏联国内战争时期,1919—1920年间比较活跃的农民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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