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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抵达(1 / 2)

<h2>一</h2>

载着日瓦戈医生一家来到此地的列车,还刚刚停到车站后侧的线路上,就被一排排别的列车遮挡起来了。维系了一路的同莫斯科息息相关之情,在这个清早就此中断了,结束了。

这里开始展现出另一番天地,一个外省的世界,它有着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引力中心。

此地的人们,相互过从比首都密切。虽然尤里亚京—拉兹维利铁路区段肃清了闲人,由红军把守着,当地市郊的乘客不知怎么还是钻到铁路线上,照现在的说法是“潜入”。他们把车厢挤得满满登登,取暖货车入口也全是人,还有的人挨着列车在路轨上来回走动,要么就站在自己车厢门外的路基上。

这些人互相全都认得,老远就打招呼,靠近了便寒暄问候。他们的穿着谈吐,同京城人稍有差异,饮食既不一样,习惯也自不同。

出于好奇,不由得让人想知道这些人怎么生活,道德面目和物质条件如何,他们怎样克服种种困难,又怎样摆脱法律的约束。

谁知不久就得到了最生动的答案。

<h2>二</h2>

日瓦戈医生由一个哨兵跟着朝自己的列车走去。哨兵把枪拖在地上,像拿了根手杖似的拄着它走路。

天气闷热。太阳晒热了铁轨和列车厢顶。洒落了石油的地上,闪着黄色反光,像镀了层金。

哨兵的枪托过处,在沙子上留下一条沟痕,还不时碰到枕木上发出声响。哨兵说:

“天气好起来了。正该春播,种燕麦、小麦,要么种黍子,是最好的时候。荞麦还早点。我们那儿到阿库林娜节才种荞麦。我们是莫尔尚斯克人,唐波夫省的,不是本地人。唉,医生同志!要不是国内战争这灾祸,要不是该杀的反革命,这个季节我哪能跑到外地来逛?这内战使我们阶级闹矛盾,您看它都干了些啥勾当!”

<h2>三</h2>

“谢谢。我自己来。”日瓦戈医生谢绝了旁人的帮助。取暖货车上人们弯腰伸手想拉他上去,他纵身一跃,跳进车厢,站稳脚便和妻子拥抱到一起。

“可回来了!谢天谢地,总算平安无事了!”冬尼娅一个劲儿说。“不过你平安回来,对我们可不算新闻。”

“怎么不算新闻?”

“我们全都知道啦!”

“打哪儿知道的?”

“哨兵来告诉的。要不然提心吊胆,我们可怎么受得了呀?就这么,我和爸爸差点儿没急疯。你看他睡得多死,别想叫醒他!焦虑过度,一躺下像个死人,怎么也晃不动。这里又有了新乘客,一会儿我给你介绍几个。先告诉你一下周围的人在谈什么。车厢里的人都庆贺你化险为夷。啊……这就是他!”她突然转过头去换了话题,向取暖货车角落里挤在人堆中的一位新乘客,介绍了自己的丈夫。

“萨姆杰维亚托夫。”那里传过一个声音,接着一群人中站起来一个戴软礼帽的,拨开众人向外挤。

“萨姆杰维亚托夫,”日瓦戈这时心里琢磨。“我还当是俄罗斯古派人物呢,像传说中的大密胡子,腰上打褶的外衣,皮带上缀着铜片。这却像个美术爱好者,透着花白的小卷发,八字胡,下巴上的胡髭短而尖。”

“怎么样?斯特列尔尼科夫恐吓您了吧?您可实说呀。”

“没有,干吗恐吓我?谈话是很认真的。他至少是个很有魄力、很重要的人物。”

“那还用说。这个人我略有所知。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是你们莫斯科人。就和近来我们这里的新鲜事一样,也是打你们京城传来的,是外来货。光凭自己的脑子可想不出来。”

“这位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尤拉,是个博学家,无所不知,听说过你,也知道你父亲,知道我爷爷,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你们认识一下吧。”冬尼娅顺便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一定也认识这里的一位教师安季波娃吧?”对此,萨姆杰维亚托夫同样淡淡地回答说:“您提安季波娃干什么?”日瓦戈听见这话没有答腔。冬尼娅继续说: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布尔什维克。你可当心,尤拉。提防着他一点。”

“真的吗?我可怎么也想不到。看外表更像个贵族模样。”

“我父亲开过一个旅店,有七辆三套马车拉客。我本人受过高等教育。的确是社会民主党人。”

“尤拉,你听听安菲姆·叶菲莫维奇说的什么。不过,说了不怕你生气,你这名字和父称可太绕嘴了。好啦,你听我告诉你,尤拉。咱们碰上了好运气。尤里亚京市不能接我们这趟车,城里到处着火,桥也炸坏了,无法通过。列车要顺着联结支线绕行,转到另一条路线上去,恰好是我们应该走的线路,泥炭车站就在那条线上。你看多巧。用不着转车,用不着拖着行李穿街走巷,从这个车站上那个车站。可是得左拐右拐转好大一阵子,才能上得了正路。绕行要花很长时间。这全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给我讲的。”

<h2>四</h2>

冬尼娅的话果然说中。列车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在车辆拥挤的线路上来回开动,有时重新编排原有车厢,有时又挂了新的。线路上还行驶着别的车次,挡得这趟车许久开不到旷野上去。

地势多坡,使半个城市淹没在远方。只是偶尔在地平线上闪现出楼顶、工厂烟囱、钟楼上的十字架。城郊有一处大火,黑烟被风吹走,在空中飘成一片,活似一束马鬃。

日瓦戈医生和萨姆杰维亚托夫坐在取暖货车的边沿,双腿垂在门口底板上。萨姆杰维亚托夫一直在给日瓦戈讲着什么,用手指点远方。有时,飞驶的取暖货车发出隆隆巨响,盖过了他的声音,以致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日瓦戈反问一句,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把脸贴近医生,扯着嗓子喊,才能把重复讲的话送进他耳朵里去。

“那是‘巨人’电影院给点着了。士官生们陷到了里面。不过他们早就已经投降了。总之战斗还没结束。您看到钟楼上的小黑点了吗?那是咱们的人。

“我可什么都看不见。您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这边是霍赫里基着了火,是个手工业的郊区。有商业街的科洛捷耶夫在它旁边。我为啥关心这个呢?我家的旅店就在商业街上。火势不大,还没蔓延到中心区。”

“你再说一遍,我听不见。”

“我是说中心区、市中心,教堂、图书馆。我家的姓萨姆杰维亚托夫,是把萨恩多纳托改成俄文发音的。我们好像是杰米多夫的后代。”

“又没听清楚。”

“我说萨姆杰维亚托夫是萨恩多纳托改头换面变来的,大概出自杰米多夫家族,就是公爵杰米多夫萨恩·多纳托夫。谁知道呢,也许是瞎说,是家族神话。这片地方叫下斯皮尔金。尽是别墅,是寻欢作乐之地。这名字很怪吧?”

他们面前展现出一片旷野,上面铁路纵横交错。一排排电线杆缓缓地向天边退去。宽阔的石子路蜿蜒曲折,可同铁轨媲美。石路时而隐没在地平线后,时而在拐弯处露出一条波浪般的弧线,旋即又复不见了。

“我们这条大道是有名的,穿过整个西伯利亚。是靠苦役修出来的。现在是打游击的据点。总而言之,我们这儿不错呀。住惯了就能适应了。城里的新鲜事你们会喜欢的,比如我们那种给水站,十字路口上的;还有冬季里露天的妇女俱乐部。”

“我们不准备住到城里,要去瓦雷基诺。”

“我知道。你妻子对我说了。反正你们总得进城去办事。我一眼就猜出她是谁家的人。眼睛、鼻子、前额,同克吕格尔一模一样。完全像她外祖父。这一带的人们,都记得克吕格尔。”

旷野尽头是两座高高的红色圆墙储油罐。高柱上耸立着工业广告。其中一幅广告两次映入日瓦戈医生的眼帘,上面写着:

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过去这是个很有名气的商行,生产的农具很好。”

“我听不见。您说的什么?”

“我是说商行,明白吗?商行。生产农具的。是个股份公司。我父亲也有股份。”

“您刚才说是开旅店。”

“旅店是旅店。两个不矛盾。他不傻,尽往好的企业里投资。‘巨人’影院就有他的股票。”

“你好像很引为骄傲?”

“是指我父亲的机灵吗?那当然。”

“那你的社会民主党呢?”

“请问这与它有什么相关?那上面写着呢,说谁要主张马克思主义,就一定窝窝囊囊,无所作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真正的科学,是解释现实生活的学说,是研究历史环境的哲理。”

“谈马克思主义和科学?同一个不太熟识的人争论这个问题,至少不够谨慎。不过还是说说吧。马克思主义太不善于控制自己,所以成不了科学。科学一般都要稳重些。讲马克思主义和客观性吗?我不知道有比马克思主义更封闭、更远离事实的思潮。每个人都关心如何在实践中检验自己。可是掌握权力的人们为了制造自己洁白无瑕的神话,千方百计地回避真理。政治丝毫打动不了我。我不喜欢漠视真理的人们。”

萨姆杰维亚托夫把日瓦戈医生的话只当成是一些俏皮的怪话,笑笑而已,没加反驳。

这时列车正在换道,每当开近道岔,一个腰带上系着牛奶罐子的中年女道岔工,连忙把手里正织着的毛线活儿换到另一只手里,弯身把道岔上的圆柄扳过去,火车便向后退去。等列车缓慢地后退,她直起身子举着拳头朝列车作个威胁的手势。

萨姆杰维亚托夫以为这举动是冲他来的。“她这是对谁呀?”他思忖着。“好像有点面熟。是格拉莎吗?像她。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不见得是她,比格拉莎老得多。又干吗冲我来呢?俄国发生了事变,铁路上一片混乱,她这个可怜人一定很苦,于是我就成了罪人,朝着我攥拳头。去她的吧,值得为这个也伤脑筋吗?”

终于,扳道女工摇了摇旗,对司机喊了句什么,才放列车通过继续赶路。当第十四节取暖货车厢驶过时,她朝着坐在货车上闲聊的两位碍眼乘客,吐了一下舌头。萨姆杰维亚托夫便又陷入沉思。

<h2>五</h2>

燃烧着的城市的郊区、状如礼帽的储油槽、电线杆和广告牌渐渐远去不见,展现出另一番景色,树林,小山,其中不时露出弯弯曲曲的石子大路。这时,萨姆杰维亚托夫说道:

“站起来告个别。我马上要下车了。再过一个地段,你们也该到了。当心可别坐过头。”

“这一带您真的十分熟悉吗?”

“了如指掌。方圆一百里以内吧。我是法官呀!干了二十年,办案,到处跑。”

“直到现在吗?”

“那可不。”

“现在还能有什么官司呀?”

“您要什么有什么。旧的契约业务没有完成,债务不清等等,官司很多,不得了。”

“这类的官司,还不都废除了呀?”

“名义上自然如此,可实际上却同时存在相互排斥的事物。一方面要实行企业国有化,燃料归市苏维埃,兽力车归省经济人民委员会;另一方面人们又都想过得好一点。这是过渡时期的特点,理论和实践还不能一致。这就得要那种机灵人,善于经营的,像我这种性格的。能赚就赚,管它三七二十一呐。像我父亲常说的,偶尔也会挨巴掌。全省得有一半人靠我办事。趁着办木材供应的案子,我会去看望你们。自然只能是骑马去。我那马腿跛了。它要不瘸,我才不坐这破玩意儿颠簸呢。你看走的这么慢,还叫火车呐。我要去了,会对你们有用的。你们米库利齐恩那家人,我非常了解。”

“您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我们的想法吗?”

“大体上知道。猜得出。可以想象。人自古以来就眷恋土地,想用双手养活自己。”

“那怎么样呢?您好像不赞成?您怎么看?”

“天真的幻想,田园诗的幻想。干吗要这样呢?愿上帝保佑你们,不过我不信上帝。这是乌托邦,是原始的办法。”

“米库利齐恩会怎么对待我们?”

“不让你们进门,赶走了事,这么做也对。没有你们就已经是乱糟糟的,一千零一夜,工厂停工,工人跑散,生活没有着落,饲料奇缺,突然间你们又来了,鬼使神差,够叫人高兴了!就是他把你们打死,我也能给他找到理由。”

“您看,您是布尔什维克,可自己也不否认这不是什么生活,这是自古没有过的荒唐事,荒诞无稽。”

“一点不错。可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必须通过这一关。”

“为什么是必然性呀?”

“您怎么,是小孩子还是装糊涂?您不是从月球上来的吧?寄生虫饭桶骑在挨饿的劳苦人脖子上,把他们折磨得要死,还非忍受着不成?更何况还有别的欺压凌辱。人民正当的愤怒,难道还不好理解吗?人民希望公正的生活,寻找真理,难道不是很明白吗?您是不是觉得在杜马里通过议会办法已经取得了根本的变革,可以不必搞专政了?”

“咱们说的不是一码事,就是争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我本来很倾向革命,但现在我认为靠强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只有用善行才能引人向善。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还是回来谈米库利齐恩吧。要是等待我们的是这种前景,又何必去呢?我们应该打道回府。”

“简直是糊涂话。第一,难道只有在米库利齐恩那儿才有一线光明吗?第二,米库利齐恩是异常心善的,心善得出格了。他吵嚷一阵,坚持一阵,就会软下来,还会解囊相助。”于是萨姆杰维亚托夫讲起了往事。

<h2>六</h2>

“二十五年前,工艺学院大学生米库利齐恩从彼得堡来到这里。他是由警察押送发配来的。米库利齐恩到这里之后,在克吕格尔手下当了管事,娶亲成家了。我们这里,东采夫一家有四个姊妹,比契诃夫那三姊妹多一个。尤里亚京的学生们,都在追求她们:阿格里平娜、阿芙多季娅、格拉菲娅、谢拉菲玛,父称是谢韦里诺夫娜,人们把这父称变了一下,干脆叫她们谢韦里娅卡,也就是‘北方姑娘’。米库利齐恩娶的就是‘北方姑娘’中的大姑娘。

“不久这对夫妻生了个儿子。出于崇尚自由的思想,糊涂父亲给孩子起了个少见的名字:利韦里,叫白了就是利夫卡。孩子虽然淘气,可显露出多方面的很不错的才能。战争爆发后,利夫卡在出生证上多添了几岁,才刚十五就自愿跑到前线当了兵。阿格里平娜·谢韦里诺夫娜本来就身体病弱,经不起这个打击,竟一病不起,前年冬天死去了,那恰是革命的前夕。

“战争结束,利韦里回了家。你当他是什么人啦?这已经是一位挂了三枚十字勋章的准尉,当然也是一个从前线派来的做宣传工作的彻头彻尾的布尔什维克代表。您听人说过‘绿林兄弟’吗?”

“没有。”

“那就不必讲它了,这样听起来也没劲儿。那您从车厢里往外观赏石子大路,也没啥意思啦。大路妙在哪呢?现在那里有游击活动。什么是游击队?这是国内战争的骨干主力。这支力量由两个方面组成:担负革命领导责任的政治组织和战败后拒绝服从旧政权的基层士兵。这两个方面一结合,便形成了游击武装。它的成分是很杂的,基本上是中农。但除中农外,您什么人都见得到。这里面有贫农,有免去教衔的僧侣,有同父辈对阵的富农子弟。还有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没有身份证的叫花子,被撵出中学的超龄的浪荡青年,也有奥德俘虏,因得到获释返国的保证才参加进来的。就是这样一支成千上万的人民军队的一个部分,称作‘绿林兄弟’,由绿林兄弟中一位同志指挥,也就是利夫卡,利韦里,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米库利齐恩的儿子。”

“您说什么?”

“就是这样。我再往下讲。妻子死后,米库利齐恩续了弦。第二个妻子叶莲娜·普罗克洛夫娜是个中学生,刚毕业就成了亲。她天生幼稚,却也有点存心装作幼稚;她年纪轻轻,却还要往年轻里打扮。装着这种样子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像个天真的小傻瓜,又像地里的百灵鸟。她一见到你,就开始考你。‘苏沃洛夫是哪一年诞生的?’‘列举一下三角形全等的各种情形。’考住了你,弄得你下不来台,她可兴高采烈了。再过几个小时,你会亲眼看到她,可以检验我的描写对不对。

“她那丈夫也有自己的怪毛病:成天咬个烟斗,爱拽几个斯拉夫古词语,什么‘毫无顾忌’,‘乃由此故’。他本该到海上去显身手,大学念的是造船。这种专业特点只留在了表面上,留在了习惯里。好刮胡子,整天价烟斗不离嘴,谈话从牙缝往外挤,倒很和气,慢条斯理的。他像一般吸烟人那样翘着下巴,灰色眼睛冷冷的。还有一个细节差点忘了说,他是社会革命党人,被边区选为代表参加立法会议。”

“可这一点非常重要呀。这么说父子两人针锋相对。是政敌吗?”

“看起来自然是,可实际上原始林并不同瓦雷基诺作对。还是往下说吧。东采夫家剩下的姑娘,就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妻妹,至今还都在尤里亚京,待字未嫁。时代变了,姑娘们也变了。

“剩下的年纪最长的阿芙多季娅,是市阅览室的图书管理员。她是位皮肤黝黑的俊小姐,非常腼腆,无缘无故就两颊绯红,像枝芍药。阅览室里鸦雀无声,她一患上慢性伤风,能连续打二十个喷嚏,窘得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她这是神经质所致。

“第二个是格拉菲娅,姊妹里最出众的。这姑娘很厉害,能干活,对什么劳动全不厌恶,人们异口同声,都说绿林游击队长利夫卡像他这位姨妈。人家刚刚看到她在裁缝店干活或是在织袜子,一转眼工夫她又成了理发师。你注意了吗?在尤里亚京铁路上一个扳道女工朝咱们挥拳头。我当时心里琢磨,真想不到,格拉菲娅上铁路干护路工来了。后来想大概不是她,因为那人太老了。

“小女儿谢拉菲玛,家里最受累的人。她是个有学问的姑娘,十分渊博,研究过哲学,喜欢诗。可在革命的年头,受到普遍高涨的情绪、街头集会、广场演说等等的影响,竟发了疯,陷入宗教的癫狂。姐姐们一去上班就锁上门,可她从窗子里跳出,沿街招手;聚来了行人,她就宣传基督要二次降世,人世到了末日。哎呀,我讲起来没个完,就到站了。你们在下一站下车,准备一下吧。”

等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下了车,冬尼娅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但我觉得是命运使我们同这人相逢。我感到他在我们的生活里会起某种恩人的作用。”

“非常可能,冬尼娅。不过我不太喜欢人们认出你和外祖父长得相似,不太喜欢这里都记得你外祖父。就连斯特列尔尼科夫听到我说瓦雷基诺时,也忿忿地插了一句:‘是瓦雷基诺克吕格尔的工厂吗?你们别是他的亲戚吧?不是他的继承人吧?’”

“我担心在这儿咱们比在莫斯科更显眼,离开那里为的就是不惹人注意。

“当然,现在是木已成舟,后悔也无益于事。最好是不抛头露面,隐蔽起来,遇事谨慎些。总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把咱们的人叫起来吧,装好东西,扎紧皮带,准备下车。”

<h2>七</h2>

冬尼娅站在泥炭车站月台上,一遍又一遍地数人和行李,生怕把什么忘在车厢里。她感觉到脚下是站台上踩实了的沙土,可心里仍在怕坐过了站,耳朵里还是火车飞驶的轰响,尽管眼睛看见列车确实停在月台上不动。这些使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什么也想不了。

远途的乘客从取暖货车上同她告别,她没有发现。她也没看见列车怎么开走的。只是当她注意到其他的路线,注意到对面的绿地和蓝天,才发觉那趟列车已经不见了。

车站是座砖房,一进去两侧各有一条靠椅。从西夫采夫来的莫斯科旅客,在这一站下车的仅有几个人。他们放下东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

站上的宁静、冷清、整洁,使来客感到惊奇。周围没有聚集的人群,没有吵骂,反而觉着很不习惯。这里好似穷乡僻壤,生活落在了历史后面,赶不上潮流。它还远远没有达到首都那样的粗野蛮横。

车站掩映在白桦树丛中。到站时,车厢里已经发暗。轻轻摇曳的树冠洒下阴影,爬动在人们手上、脸上、月台洁净潮湿的黄沙地上。树顶禽鸟的鸣声,同绿树丛一样的清新。圆润清脆的啼啭,响遍整个林子。白桦丛中,有两条道路横切而过,一是铁路,一是乡间大道。低垂的白桦枝条,如同拂地的宽大衣袖,把两条路都遮蔽起来。

冬尼娅突然如梦初醒,一下子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清脆的禽鸣、林中的静谧清新、充溢四周的恬静安宁。她脑海里本已准备好一句话:“我不相信我们能平安到达。你知道吗?你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当着你的面可能宽宏大度,放了你走;但可以发来个电令,趁我们下车时一网打尽。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的善,这全是幌子。”

不过她没说出这句话,见了周围迷人的景色,反倒脱口而出:“真美啊!”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泪水涌上来,她放声大哭。

站长老头听到她的哭声,从房里走出来,迈着小碎步走到长椅前,恭敬地举手在红缨制帽的前檐致礼,然后问道:

“也许这位小姐需要点镇静药?车站药房里有。”

“没什么了不得。谢谢你。不需要了。”

“路上忙碌,担惊受怕,这是常有的事,很普遍。再加上像到了非洲似的炎热,此地是很少见的。还有尤里亚京出的事。”

“路过时从车里看到了大火。”

“我要是没猜错,你们大概从俄罗斯来吧?”

“从别洛卡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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