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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尾声(1 / 2)

<h2>一</h2>

一九四三年夏天,在突破库尔斯克地区、解放奥勒尔之后,不久前升为少尉的戈尔东,和少校杜多罗夫分别赶回他们共同服役的部队。戈尔东是去莫斯科出差回来,杜多罗夫也从那里来,度完了三周的假期。

在返队的路上两人相遇,过宿在一个小城切尔恩。这是个虽遭破坏却没完全消灭的城市,不像这带“无人区”的大多数居民点,已被撤退的敌军一扫而光。

在这个已成一片废墟、尽是碎砖和石粉的城市里,他们却发现了一间完好的干草房。两人傍晚就住了进去。

他们不能入睡,便彻夜长谈。凌晨三点,杜多罗夫刚打起盹来,戈尔东折腾什么,把他吵醒了。原来戈尔东坐在柔软的干草堆上,像在水里,一会儿扎下去,一会儿转个身,把穿的衣服裹成小包,然后又笨手笨脚地从草垛上往房门口爬去。

“你这是去哪儿呀?还早呢。”

“去河边。想把身上的衣服洗一洗。”

“这才是发疯呢。晚上咱们就归队了。服装保管员丹尼娅会发一套内衣。忙个啥呀。”

“不想再等啦。尽出汗,太脏了。早上太阳大。我快些洗刷一下,拧得干点,太阳稍微一晒就干。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你知道,反正不大合适。你总是个军官嘛,对吧。”

“天还早,别人都在睡觉。我躲到树后去,谁也看不见。你别说话了,睡一会儿吧。不然就把觉给耽误了。”

“我反正也睡不着了,和你一起去。”

两人在碎石堆旁朝小河走去。太阳刚出来,白色碎石就已经被炎热的阳光晒烫了。阳光直射在曾是街道的地面上,汗湿的人们还睡着,脸色通红,一片鼾声。他们大多是当地无家可归的老妇幼女,偶尔也有打散后寻找部队的红军战士。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生怕踩上睡着的人们。

“说话小点声,要不把全城人都惊醒了,可别想洗衣服了。”

于是他俩低声接着谈起夜里的话题。

<h2>二</h2>

“这是什么河?”

“不知道。没打听过。大概是祖沙河。”

“不对,不是祖沙河。是一条别的河。”

“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事就发生在祖沙河上嘛。我是说赫里斯季娜的事迹。”

“对,不过不在这一段上。在下游。听说教堂把她列到圣像里了。”

“那里有幢石楼,得了个名字叫‘马厩’。也的确是马场的国营马厩。现如今这普通的名词成了历史名词。这建筑很古老,墙壁非常厚。德军在里面加固之后,把它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从楼里可以射击整个地区,所以挡住了我们的进攻。非得攻下这马厩才行。赫里斯季娜靠了勇敢机智,潜入敌营,炸毁了马厩,自己被敌人活捉吊死了。”

“赫里斯季娜的姓,为什么是奥尔列佐娃,而不是你的这个杜多罗娃?”

“我俩还没有结婚呀。四一年夏天我们约定战争结束后结婚。那以后我随部队南征北战。我们的队伍不断调动,弄得我把她的下落给丢了。此后再没见到她。她的英雄事迹和就义的情况,我也同别人一样是从报上和团部命令中知道的。据说人们想在这一带给她建个纪念碑。我听说,过世的尤拉的弟弟,叶夫格拉夫·日瓦戈将军,正在这一带地方寻访,收集有关她的材料。”

“对不起,我引得你讲起了她的事。这事一定令你非常难受。”

“问题不在这里。看,咱们扯得远了。我不想打扰你。快脱衣下水,干你的事吧。我含根草棍在岸上躺一躺。嚼着草根想想事,说不定能睡一会呢。”

几分钟之后,两人又谈了起来。

“你在哪儿学会这么洗衣服的?”

“什么都是逼出来的。我们不走运呀。我们碰上的惩罚营,是最可怕的一个。很少有活下来的。从一开始就够呛。我们一批人,从火车车厢里被人带出来,周围是大雪的荒原,远处是森林。有警戒兵,步枪的枪口冲着人群,还有警犬。那一个小时里先后又赶来几批人。让我们排成多角的横队,背靠背,互相不能看见。然后下令跪下,不准左顾右盼,要不就得枪毙。接着开始点名,用了很长的时间,方式叫人深感屈辱。我们一直得跪着。后来才叫站起来,别的部分带往各处去了,对我们这一批却宣布说:‘你们的营地就在这里。随你们怎么样,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吧。’这是露天的雪地,中间竖了一个杆子,上面有块牌子:‘古拉格92雅恩90’,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那我们要好些。运气算不错。我又服了第二次劳役。第二次服刑,是由第一次引起的。另外,我犯的是另一个条款,条件也就不相同。释放之后,又给我恢复了名誉,和第一次出狱一样。同时也再次允许我在大学教书。动员我上前线时,给了我真正的少校衔,不像你似的作为劳改犯弄去打仗。”

“是呀。除了挂着‘古拉格92雅恩90’牌子的木杆,再也没有什么了。起初就在寒风里光着手削竿子建草房。结果,你都难以相信,渐渐地我们盖起了房屋。我们给自己建了住房,用木桩修起围墙,还盖了禁闭室、瞭望台,全是自己建的。后来便开始伐木,砍树。八个人拉一只雪橇,自己运圆木,摔到坑里雪一直没到腰。有很长时间我们不知道发生了战争。有意瞒着我们。突然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建议。谁要愿意,可用劳改犯名义上战场;如果身经百战能保全不死,每个人都可获得自由。那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进攻,通过几里长的带电铁丝网,对付地雷、迫击炮,整月整月的猛烈的战火。难怪人家把我们这种连队叫成敢死队。有时死得一个不剩。亏我能活下来,亏我能活下来。可是你要知道,和集中营的可怕生活比起来,这个流血的地狱简直可算是一种幸福;这绝不是指集中营的条件难以忍受,这完全是指别的方面。”

“是呀,老弟。你可尝到苦头了。”

“在那儿别说洗衣服,什么都可以学会。”

“说来令人惊奇。不仅是对你的劳役生活来说,就是对整个三十年代的生活来说,就算是有自由,能顺利地在大学任教,有书看,有钱用,有舒适的条件,即使如此,这场战争也像一阵清洗冲刷的暴风雨,一股新鲜的空气,一种解放的潮流。

“我觉得,集体化是一个错误的不成功的措施,可又不能承认这个错误。为了掩盖失败,就得用种种恐吓办法不让人们判断思考,要强迫他们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证明同事实相反的东西。由此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严厉的专制手段,因此才宣布了不准备实行的宪法,由此才实施了没有选举基础的选举。

“战争一爆发,它的现实的恐怖、现实的危险、现实的死的威胁,比起严酷统治人们的臆想,应该说更为有益,使人们松了口气,因为约束了僵化文字的魔力。

“不仅是你这种服劳役的人,后方和前线所有的人,都能比较自由地呼吸了。他们并且兴高采烈地怀着一种真正的幸福感,投入严酷斗争的洪炉;这既是致命的又是救命的洪炉。

“这场战争在几十年间革命的整个链条中,是一个特殊的环节。它使体现变革本质的那些直接原因,现在已经不再发生作用了。

“逐渐地产生了间接的结果,是果实的果实,后果的后果。在苦难中锻炼出来的性格,不再娇惯的耐力,英勇精神,准备承受前所未有的重大的殊死的斗争——这些都是神话般令人惊叹的品格,构成了一代人道德的精髓。

“这一发现使我充满了幸福感,尽管赫里斯季娜惨死,尽管我受过伤,尽管我们受了损失,尽管战争中付出了昂贵的血的代价。赫里斯季娜的献身精神,以及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帮助我经受住了赫里斯季娜牺牲的痛苦。

“在你这个可怜人遭受无数折磨的时候,我获释得到了自由。赫里斯季娜当时考入历史系,由于科研兴趣接近,分给我指导。早在这之前,第一次从集中营回来,她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出色的姑娘。你记得吗?尤拉在世的时候,我就讲到过她。这时她成了听我讲课的学生。

“那个时期,学生批判教员的做法刚刚流行起来。赫里斯季娜干得最来劲。只有老天爷知道,她为啥那么凶狠地整我。她的批评最顽强,气势汹汹,却很不公正,以致班上其他同学有时表示异议,站出来维护我。赫里斯季娜是个出色的幽默家。在墙报上,她尽情地嘲笑一个人,给那人起了假名,所有的人一下子全猜出是我。一次完全偶然的机会,使真相突然大白,这种根深蒂固的仇视,原来是一个伪装,掩盖着由来已久的牢固的青春的爱情。而我一向也对她抱有同样的倾心。

“四一年我俩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夏季,正是战争第一年,在它爆发的前夕和刚宣战的日子里。有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其中包括她,那会儿住到了莫斯科郊外的别墅区里,也是我们部队后来驻扎的地方。他们是搞军训,组织市郊民兵队伍,赫里斯季娜练习跳伞,夜间在市区房顶反击德寇最初的轰炸。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我们两人建立起感情。我已说过,那时我俩举行了订婚礼。但不久因我开始调动,便分开了。后来再没见到她。

“等我们的战事出现了有利的转折,德军开始成百上千地投降,我在两次负伤两次住院之后,从高射炮部队调到司令部第七处;那里需要懂外语的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之后,坚持要求把你也调去。

“管理员丹尼娅十分了解赫里斯季娜。她俩在前线相识,成了好朋友。她讲了许多赫里斯季娜的情况。这个丹尼娅微笑的样子,是整个脸都在笑,就像尤拉似的,你注意到了吗?那时翘鼻子、高颧骨全看不出了,面庞变得俊俏可爱。这两人是一个类型,在我们这儿常常可以看到。”

“我知道你说的哪种人。恐怕是这样。我倒没注意。”

“丹尼娅的姓太难听了,叫什么乌夫列杰娃。这起码不像姓氏,是编造出来的。你说呢?”

“她自己解释过嘛。她是没人管的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大概在俄罗斯中部某个地方,语言还比较干净地道,就叫她无父娃,意思是没有父亲。街上居民不懂这意思,又全凭耳朵记音,往往把人的姓名篡改了,于是叫成现在这个样子。”

<h2>三</h2>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夜宿切尔恩长谈之后不久,来到遭受严重破坏的卡拉切夫市。他俩追赶自己的军部,在这里遇上了这个军的一些后续部队,主力部队已经过去。

炎热的秋季里,已有一个多月一直是晴朗平和的天气。奥勒尔和勃良斯克之间的布雷恩地区,是个美好的地方。无云的蓝天下,肥沃的黑土在阳光下闪烁着咖啡的颜色。

一条笔直的中心大街穿过城市,同乡间大道联接起来。大街的一侧,屋倒房塌,被手雷炸成一堆堆瓦砾;果园也夷为平地,树木被掀起、炸裂、烧焦。另一侧则是一片荒地,也许从前城市未被毁坏时,盖的房屋就很少;这一侧火灾不重,弹痕也少,因为可烧可炸的东西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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