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盯着瑞枝的眼睛,他的视线慢慢地转向瑞枝的侧脸四处端详着。嘴唇的旁边,就是刚才流口水的地方,那里已经挂着两条皱纹。虽然并不那么显眼,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仔细观察,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还有下巴的垂度,肌肉轻微下垂的迹象,在这个位置他也应该看得到。
瑞枝之所以允许高林用毫无忌惮的目光审视自己,不只是因为酒意,还因为在那目光中充满着同龄男人对自己的爱怜。
“你一点也没有变老。相反还更加美丽了。”
“你能这样说,就算是客套,我也很开心啦。”
“不是客套。那个时候的你还是个有点孩子气的少女。我们都吵嚷着说郡司得到了一位年轻的美女,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羡慕他。那个时候的你……”
“高林先生,”瑞枝打断了高林的话,“是你说的,今晚不说过去的事情啊。”
“像这样积极的话题是可以说的。”他果断地说,“你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我之前见你的时候大吃一惊,因为完全像是和另外一个女人见面。”
“好久不见,我也很吃惊你竟然变得这么会说话。之前,这样的话你是绝对不会说的。”
瑞枝尽可能不让话里有“婉言规劝”的感觉,谨慎地选择语言。听了高林所说的话,能够感觉到他在露骨地接近自己,但这和一般男人们的通常做法完全不同。
他满脸郑重地说出了几句话,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几句话的分量。就和刚刚掌握日语的外国人无意中说出“我爱你”或者“我迷恋着你”一样,瑞枝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不,我是真的这么想。你还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不想再婚了吗?”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人愿意娶我这个年纪的女人 —— 瑞枝并不想说这么老套的话:“带着孩子已经很辛苦了,哪有时间考虑这些。如果你是想说我变了的话,那也是很多因素造成的。虽然我并不喜欢诉苦,但真的是很不容易。”
虽然会话终于朝着瑞枝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还是高林先打破了沉寂。
“但是真的是很了不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你的名字真的很开心。那位娇滴滴的年轻太太竟然能发展到这种程度。收视率也逐渐好转了吧?”
“嗯,虽然后面如何还不清楚,但至少已经从一直下滑的恐怖中逃离出来了。”
“所以才决定要在京都拍实景吧。”
“嗯,在大结局或者之前的一集中,不知是否来得及,日程很紧张,只能想办法了。制片人很有干劲,特意提出的……我可没提那时候的京都很好玩之类的话哦。”
高林微笑着说:“不玩回忆游戏是今天的规则。我们两个人到处逛逛吧。”
瑞枝想去历史悠久的花街走走。当年郡司和他的朋友带着瑞枝去了很多家茶屋。在一家历史悠久到在整个京都也可以排名前三的店里,勤王的志士们被新选组砍杀时留下的柱痕依然保留着,瑞枝饶有兴趣地欣赏了历史的遗迹。虽然京都的这些店无论是规格还是门槛都很高,但郡司他们轻易地就迈过了这些门槛。
“即使宣扬着传统啊、自尊啊,高高在上,可那些家伙们还是喜欢钱啊。京都毕竟也是屈从于金钱而取得发展的城市啊。无论他们内心怎么看我们,还是乖乖低下头来。”
京都对于那个时候的郡司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新玩具。他们一家一家地挑战着老店。成为那些标榜只接待财界巨擘的老店的常客所带来的喜悦,正是处于上升期的郡司他们最渴望的。即使在京都也有和郡司他们处于相同立场的男人,他们一起形成了关系良好的联盟。
有个男人,每次郡司去京都他都一定会同行,就是室町的和服店的年轻社长。与严守传统的西阵相比,新兴的室町由于更敢于冒险而声名远播。他店里由洋服设计师设计的振袖大获成功,使其无论在祇园还是在宫川町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据说他是好不容易才当上郡司的向导的。
那个时候在郡司的朋友中,有好几个人都花了数以亿计的金钱给艺妓或者舞妓赎身。瑞枝凭直觉认为郡司虽然没有那么公开,但好像也有特定的情人。
“京都的女人真是厉害……哄男人开心和欺骗男人都很拿手,和东京的女人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郡司流露出这种感慨之后,绝口不再提京都的事情,也再没让妻子同行。
这条街道上残留着丈夫和他的朋友们鼎盛时代的痕迹。据之后的报道说,京都的很多店都把东京的房地产商们看作是暴发户,和之前的客人区别对待。器皿和酒席以次充好,还收取更加昂贵的费用。据说那些以大价钱赎身的女性们,后来也由于男人的衰败又回去重操旧业。
瑞枝本打算去一家自己曾经去过几次、可以凭人情拜访的店,高林没让。
“京都有很多更有意思的地方,不要再去那么老土的地方了。”
两个人从先斗町步行到寺町。卡拉OK的霓虹灯、只为博人眼球的奇形怪状的建筑等等,到处都是地方城市的繁华街道常见的花哨艳俗景观,让人不敢相信这里竟是京都。
“这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倒是北山大街、白川大街之类的地方变化更大。泡沫经济那会儿,地价暴涨,街道都延伸到了郊外。各种实验性的建筑相继建成,北山大街还一度被称为‘高松大街'。”
“‘高松大街'是什么意思啊?”
“是因为每隔200米,高松伸先生就会建一栋大楼。”高林提到了住在京都的著名建筑师的名字。
“即使现在,建筑专业的学生还会络绎不绝地过来参观。京都人,出乎意料地喜欢新东西。拥有自由创意、卓越才能的人,在这里会备受尊重。”
“但是京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瑞枝环视四周,把头发染成茶色、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少女,和年轻男性相互纠缠着走过。一群年轻人从写着洋风居酒屋的招牌下面走出来,不想就此告别,围了个圆圈发出一些怪声。
“我还是喜欢古老的京都街道,恬静安详,让人安心。”
“但是,京都的人们要在这里生活。只让京都人过着过去的生活、住着老旧的房子也说不过去吧。街道就是要不停变化的。”
“高林先生,这可是很冷漠的说法啊。”
“可是确实如此啊。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方式不相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建筑师,都在锻炼建造新事物的思维逻辑。”
“一直都很顺利吗?”
“当然也会有不顺的时候。但是,我们总想制造新的形式,努力向大家展示与旧形式相比新形式的魅力。”
高林在一家临街的店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栋被周边的大楼所包围、羞赧地保持着古色的房子。推开木质的推拉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混凝土的墙壁和石头阶梯,让人很是意外。下了阶梯,洋酒瓶摆满了狭长的空间。40多岁的调酒师俯首鞠躬说欢迎光临。与新奇的外观相比,房子内部就是一家普通的酒吧。
这酒吧之前是一家会员制的俱乐部。从那里脱离出来的店主收购了这个地方。
“这把椅子也是奢侈的俱乐部时代的纪念品。现在的经营者是不会花这么多钱的。”
“过去的经营者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位曾经做过艺妓的女性,让有钱男人给她开的店。虽然有时候也会被带到这样的地方,但是我对京都这种艺妓开的酒吧、酒家之类的很不感冒。”
“是吗?作为男人可是很少见啊。”
郡司他们虽然很热衷到茶屋玩乐,但也会经常去一些有说着柔软京都方言的女掌柜的小酒吧,把熟识的舞妓或者艺妓传唤过来也是一种身份的彰显。可是今晚不能说这些过去的事情。
“我对京都的女性,也就是那些接客的行家总是不习惯。”
高林向走过来的调酒师要了第二杯苏格兰威士忌。瑞枝感觉他的酒量比之前大了,刚才吃饭时他已经喝了相当多的日本酒。
“京都的街道、京都的人都在飞快地变化。尽管如此,只有她们没有任何改变。外表明明看起来那么漂亮温柔,对男人和金钱的想法却很可怕。和明治、大正时期相比也完全没有变化。”
“高林你不是被她们无情地欺骗过吧。”
“没有,她们才不会理像我这样没钱的男人呢。尽管现在经济不好,但总会有有钱人。她们一旦找到这样的有钱人,就能生存下去了。虽然有人说京都的花街也危在旦夕,但她们一定会继续贯彻自己的生存之道的。这种事见多了,我觉得很可怕,实在不敢靠近。”可能是有点醉了,高林一边说着,一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多说点瑞枝的事情吧。”
不知何时,高林的称呼已经从泽野变成了瑞枝。
“我的事情哪有什么可说的。”瑞枝顺口说了句女性这种时候一定会说的套话。
“说说之后工作的事情吧。这部电视剧之后的工作,决定了吗?”“是呢,收视率再高一点的话,就肯定不用担心没有工作了。”
瑞枝接到之前一起工作的制片人的电话是在四天之前,“瑞枝,《我的记忆》状况好转啊,最近收视率也不错。我们最近也希望和你合作。想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
虽然不是那么明确的邀约,但电视工作经常就是从这样的招呼开始的。如果来年也能接一份连续剧的工作,无论是收入方面还是精神层面都能安定很多。
“我喜欢电视工作。可能在普通人看来,因为要获取观众的青睐,有些像酒水生意的感觉,但是做起来很开心,很充实。”
“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
“想写更多的连续剧,可能的话还想做NHK的工作,当然不是晨间剧或者大河剧,但那里的周三电视剧也会让编剧大有作为。”说着说着,瑞枝感觉自己稍稍有些醉了,“接下来我也还想做电影的工作。奇怪吧?我不经常看电影,却想写电影剧本。”
“不会。就算不经常看电影,理解编剧工作本质的人也都能融会贯通。”
“还有,还有……”瑞枝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就像近视一样,只会考虑三个月以内的事情,只是想着只要和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就足够了。然而此刻对于未来的希望却接二连三地浮现脑海。可能是醉了吧。
“接下来……”
“接下来做什么呢?”
高林盯着瑞枝的眼睛,瑞枝突然感觉满心异样。
“等日花里长大了,我也要一个人生活,改写自己的人生。”
“不能说改写之类的话,这是失败的人才说的。你不是刚说自己很充实吗?”
前天非常开心,真的非常感谢你陪我到那么晚。
但是那个时候,我醉得一塌糊涂,是不是说了很多无聊的话?这封邮件,如果惹你不开心的话,就马上删掉吧。
那天晚上,我想要和你讨论关于未来的事情。但是感觉还是说得不到位。
这好像变成了在说过去的事情,是我违反了规则,但其实我绝对不是在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了吧。在日本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一个叫作彼得·艾森曼的建筑师来到日本。我在耶鲁的时候和他成了知己。当时,他在美国已经很出名。他邀请我和朋友去了他入住的大仓饭店的酒吧,和他进行了很长时间的交谈,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我问他:“您在世界各国很多地方都工作过,究竟最喜欢哪座城市呢?”他马上回答说是纽约、米兰和东京。说是因为其他城市都朝向过去,而只有这三座城市是面向未来,所以他热爱这三座城市。
我认为建筑师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人。虽不至于被人说没心没肺,但的确是一直朝着未来努力。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处境,正是出于对未来的信任,建筑才得以诞生。
在这样的我看来,你面对过去的方法非常有违和感。说是为了工作,却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所以我有时候会嫉妒你所关注的过去。
我想让你相信,我之所以被你吸引,不是因为你曾经是郡司瑞枝。如果说我对那时漂亮可爱的你完全没有兴趣,那确实是在撒谎,但当时的你并没有打动我的心。
作为泽野瑞枝,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你与之前判若两人。拥有了很多成熟女人的魅力,而且变得更加美丽。对我来说,和过去完全没有关系。我是建筑师,所以只能看到未来。而且,我用这双眼睛注视着你。
如果让你为难的话,请把这封邮件删除。但是,一定要再见我。
高林宗也
之前蒙你诸多照顾,非常感谢。
邮件我看了。最初我是想装作没看到,但是这么做的话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合适,应该给你一个明确的回复。
坦率地说,读那封邮件的时候我很开心。特别是你说不是因为我是曾经的郡司瑞枝而喜欢我,而是因为现在的我,这会成为我以后的动力。
我也想再和你见面聊天,还想问你很多的事情。可是,有东西阻挡着我。你有家庭,有妻子和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如今这个世界不轻易讨论外遇的原因吧。我是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是自由的。但是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能够看到两个人的未来。
你说建筑师就是不停望向未来的人。在我看来,和有家庭的人恋爱是没有未来的。未来只能是悔恨和痛苦的分别。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忍受。
我也绝不是要和你谈论道德。如果我也想享受恋爱,一定会很开心地回应你。但是我们之前一直在讨论关于未来的事情。你口中的未来是那么清新宝贵,好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如果是这样,我也想要这样的未来,而不想眼睁睁地走向悲伤和悔恨。你可以笑我怯懦,但我真的不是因为胆怯才这么说。希望你能明白。
泽野瑞枝
邮件我看了。确实我所说的是矛盾的。你一定会吃惊一个有家庭的中年男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胡话,但是在我的心中,一个叫泽野瑞枝的人已经深深扎根了。我们有过邂逅,有将要发生什么的预感,为什么不珍惜呢?
下周四我去东京。请让我给你打电话。绝不能不理我。拜托了。
高林宗也
[1]. 寿司店等日式餐馆中设在厨房前面,供客人就坐进餐的长方形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