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弗农知道自己并不滑稽。他并不喜欢滑稽好笑的事情——西德尼舅舅曾经这样说。要是妈咪不会……
坐在光滑的印花布椅面上的弗农困惑地皱起眉头,心头闪过两个妈咪不完整的影像。一个是公主,他会梦见的美丽妈咪,对他来说跟夕阳、魔法还有屠龙混合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妈咪,她会大笑然后说道:“小孩子实在很滑稽。”只是,当然了,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奶妈因为用力阖上行李箱而弄得满脸通红,这时慈爱地转向他。
“弗农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弗农说道。
你总是得说“没什么”,不能把真相说出口。因为要是你说出口,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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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珊—伊莎贝尔的治理下,育婴室变成了很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他确实也常常如此)调皮捣蛋。苏珊叫你不要做某些事,但你还是照做不误!苏珊会说:“我会告诉你母亲。”但她从来不这样做。
苏珊起初很享受奶妈不在时她所拥有的职位与权威。的确,除了弗农带来的麻烦以外,她本来能好好享受这一切的。她习惯跟下级女仆凯蒂交换知心话。
“我真的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有时候他简直是个小恶魔。而他在帕斯卡尔太太面前实在很乖巧。”
凯蒂回答道:“喔!她是一号人物,她真的是!她总是会冷不防吓你一跳,不是吗?”
然后她们会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咯咯笑。
“谁是帕斯卡尔太太?”有一天弗农问道。
“喔,我真没想到!弗农少爷,你不知道奶妈叫什么名字吗?”
所以奶妈叫作帕斯卡尔太太。好一个震撼。在弗农心中她一直就只是奶妈;这就好像有人告诉你上帝名叫鲁滨逊先生一般。
奶妈是帕斯卡尔太太!愈是去想,这件事就显得愈不寻常。帕斯卡尔太太,就好像妈咪是戴尔太太,父亲是戴尔先生。非常奇怪的是,弗农从来没深入思考过帕斯卡尔先生存在的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太太”相称只是对奶妈地位与权威的肯定)。奶妈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就像格林先生一样庄严,虽然他有一百个小孩(还有普多、史卡洛与崔伊),但弗农从来没想过有个与他有关的格林太太!
弗农好问的心灵飘到了另一个地方。“苏珊,你喜欢被叫作苏珊吗?你不会比较喜欢叫作伊莎贝尔吧?”
苏珊(或者伊莎贝尔)发出惯有的咯咯笑声。“弗农少爷,这跟我喜不喜欢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照吩咐做事。”
弗农沉默了。他几天以前才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过他也开始了解这种说法不是真的。你不必然要照人家的吩咐做事;一切取决于是谁吩咐你的。
这不是惩罚的问题。他不断被苏珊处罚:待在椅子上不准下来、去墙角罚站,或者不准吃糖果。而奶妈只要脸上露出某种特定表情,透过她的眼镜严厉地看一眼,他除了立刻投降以外,根本无力反抗、无计可施。
苏珊的本性毫无权威可言,弗农明白这一点。他已经发现抵抗成功的快感,而且他也喜欢折磨苏珊。苏珊愈担忧、慌张、不开心,弗农就愈喜欢唱反调。他年纪还小,就好像人类还处于石器时代一般,享受着残酷的乐趣。
苏珊养成了一个习惯:让弗农自己一个人去花园玩耍。缺乏吸引力的她不像温妮那样喜欢花园。更何况,弗农怎么可能在花园里受伤呢?
“弗农少爷,你不会靠近池塘吧,对吗?”
“不会。”弗农说道,同时立刻起意要这样做。
“你会像个好孩子一样,玩你的滚铁环吧?”
“会。”
育婴室再度恢复平静,苏珊放松地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平装书,书名是“公爵与挤奶女工”。
弗农滚着铁环,沿着有围墙的果园周游一圈。铁环从他的手中逃出,跳到一小块土地上面,正好是这段时间园丁头儿霍普金斯小心翼翼照顾的那块地。霍普金斯坚定又充满权威地命令弗农离开,弗农就走开了。他尊敬霍普金斯。
不玩铁环以后,弗农爬了一、两棵树。也就是说,他用上所有适当的预防措施,爬到大概离地六英尺的高度。他厌倦这个危险的运动后,就跨坐在一张长椅上,仔细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大体上,他想的是那些池塘。既然苏珊警告过他不准去,那里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对,他要到池塘边去。他站起身来,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闯进他脑海;这个想法来自一个不寻常的景象。
通往森林的门是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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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农的经验里,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一再尝试要偷偷打开那道门,但门总是上了锁。
他小心翼翼地朝那里靠过去。森林!森林就在门外没几步远的地方,可以直接冲进那绿色的凉荫深处。弗农的心跳加快了。
他一直都想要进入森林,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一旦奶妈回来了,这样的事情想都别想。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大人之前的叮嘱制止了他的行动;严格说来,从来没有人禁止他到森林里去。他孩子气的狡猾早就准备好借口了。
不,是别的事情作怪。对未知的恐惧,害怕那绿荫蔽日的阴暗深处,那与生俱来的恐惧遏阻了他……
他想去——但又不想去。那里可能会有些像野兽那样的东西跑出来追着你,追着尖叫的你……
他很不自在地把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
可是“东西”不会在白天追着你跑,而且格林先生是住在森林里的。倒不是说格林先生还是像过去一样真实。不过,去探索并且发掘一个假装格林先生住着的地方,仍然相当有趣。普多、史卡洛跟崔伊可以各自有自己的房子,用树叶搭成的小屋子。
“来吧,普多,”弗农对着想象中的伙伴说道,“你有带你的弓箭吗?这样就对了。我们会在森林里跟史卡洛会合。”
他喜滋滋地踏出去,心眼里看得清清楚楚,普多就在他身边,打扮得像是图画书里的鲁滨逊·克鲁索[2]。
森林里棒极了。光线微弱幽暗、一片绿意,鸟儿唱着歌,在枝干之间飞翔。弗农继续跟他的朋友对话——这是他平时不太敢纵容自己享受的奢侈,因为可能会有人在旁边听到,然后说:“他很滑稽,他假装有另一个小男生跟他在一起呢。”你在家里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
“普多,我们会在午餐前到达城堡的,那里会有烤豹子肉。喔!哈啰,史卡洛在那里。史卡洛,你好吗?崔伊在哪?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我想他走路走累了,我们骑马吧!”
骏马就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弗农的马是乳白色,普多的则是炭黑色,至于史卡洛的马是什么颜色,他还没办法下定决心。
他们在树木间飞驰,越过危险致命的地方以及沼泽湿地。蛇对他们咝咝吐信,狮子朝他们扑过来,但忠实的骏马听从了他们的一切要求。
在花园里玩耍多么愚蠢啊——或者说,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玩耍都很愚蠢!他本来已经忘记跟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还有崔伊一起玩是什么感觉了,因为旁人老是提醒你,你是个在玩假想游戏的滑稽小男生,这种时候你怎么玩得下去?
原本趾高气扬地走着的弗农,一下开心地蹦蹦跳跳,过一下又以肃穆的尊严大步前进。他很伟大,他很神奇!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此刻他需要的其实是一面小鼓,在他歌颂赞扬自己的时候可以打拍子。
森林!他一直都知道森林会是像这样,而它真的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覆盖着苔藓的倾颓墙壁。城堡的围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完美的?他开始攀爬这堵墙。
往上爬相当容易,虽然这样做或许很危险,但这也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这是格林先生的城堡?还是食人恶魔栖息的地方?弗农还没下定决心,但不管哪一种想法都很迷人。整体来说,因为此刻他处于某种好战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倾向于后面那种假定。一脸兴奋的他到达围墙的最高处,然后眺望着另一侧。
这时桑莫斯·韦斯特太太闯进了弗农的故事里——虽然只占了一小段。她钟爱(短时间的)浪漫孤独感,所以买下了一栋林间小筑,以便“心情轻快地远离任何地方,而且说真的,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能到森林的核心深处,与自然合一!”而既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不但有艺术气息,也有音乐天分,所以她把小屋里的两个房间打通,好有足够的空间摆设一架平台钢琴。
就在弗农爬到围墙顶端的同一时间,几个喘着气、步履摇晃的男人慢慢把那架平台钢琴朝着落地窗拉过去,因为从大门口进不去。这处林间小筑的花园只有一团团纠结的矮树丛——狂野的自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是这么形容的,所以弗农只看得见野兽往前移动!野兽,活生生、充满决心朝着他慢慢爬过来的野兽,满怀恶意,一心复仇……
有一刻他生根似的留在原地。然后,他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逃跑了。沿着狭窄、倾颓的围墙顶端逃跑。野兽在背后追着他……它来了,他知道的。他跑着,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的脚卡进一团常春藤里,顿时往下栽。坠落,不断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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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闪电泡芙(éclair),是一种有奶油夹馅的法式甜点,通常外层覆有巧克力糖霜。
[2]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是《鲁滨逊漂流记》里的主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