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入乐屋必有异象
木台之上断头者怒目圆睁
臂腕寸断,血绵赤红
有嗔怒者、有狂笑者
皆人魂附之故也
一
头裂了。这实在不好,不是重新换个头插上就能了事。如果不重新修整,就无法很好地饰演角色,甚至根本无法安排角色。
所谓人偶,必须根据角色一个一个地做,所以人偶的世界里并不会发生角色不够的情况。根据角色,从头到手再到脚,一切都选择最合适的,然后做出最符合要求的外形,从没有不足的时候。
活生生的戏子就无法做到这些。服装和化妆可以改变,但是不能随意将某个头安在某个身体上,再用某个声音去表演。戏子必须磨炼自身演技,力求接近饰演的角色。但他们无法改变体格,就连声音也无法大幅改变。
人偶的组合是自由的。只要有念得一嘴好词的太夫和一把三味线,就可以完成理想中的角色。
进行表演的并不是人偶,而是人形使。人偶只不过是人形使的道具。如若人形使技艺不够纯熟,即便再怎么下功夫制作,人偶也是死的。说到底,没有实力的人形使根本就做不出能够胜任角色的人偶。
每个头都不同。一旦决定要做什么样的角色,就得由始至终仔细考量,小心翼翼地制作。反复涂刷颜料,细细雕琢,插头发做衣裳再选择手脚,一步一步地遵照文字描述重现角色的形态。
如此煞费苦心做出来的最完美的那颗头,盐谷判官的头,裂了。
藤本丰二郎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无法呼吸。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只听到太夫的话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之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头脑深处,只有哗哗如涟漪般的回响。
他觉得自己仿佛命悬一线。
“又、又是人偶之争吗?”说话的是负责衣裳制作的德三。这句话让丰二郎回过神来。
“人偶之争……”
“会不会是人偶做得太好了?”
确实,乐屋里一片狼藉。没有一个人偶摆得好好的,全都散落一地。盐谷判官(盐谷判官、高师直是人形净琉璃剧《太平记》中的角色。该剧目根据真实的“松之廊下”事件改编,1701年3月14日,从京都被贬至江户的播磨国(今兵库县)赤穗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在江户城松之廊下将幕府派系下的吉良上野介义央砍伤,此事被称作松之廊下刃伤事件,事发原因不明。浅野被当场制服,当日便剖腹自杀,浅野家因此断后。一年后浅野家臣为复仇攻入江户将吉良斩杀。该事件后被改编为剧本《假名手本忠臣藏》,成为人形净琉璃三大经典剧目之一。但由于幕府的审查制度禁止上演时事剧目,于是该剧改名为《太平记》,主人公也分别更换为盐谷判官(浅野内匠头长矩)和高师直(吉良上野介义央),高师直因语言上侮辱了正执行公务的盐谷判官而被后者砍伤。)仰面躺在正中央,高师直如同扑上去似的压在上头。判官的头滚到了门边。不仅如此,额头上还有两道裂纹。
“这架势,看样子不像是谁偷袭谁。这二人,简直就像打斗过一样呀。这不是跟松之廊下正好相反吗?从来都是被砍的高师直,如今居然去砍人,最后还取了对方的人头。”
“净瞎扯。”丰二郎拾起那颗头,低声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都、都事到如今了,怎么还这样讲。丰二郎,你该不会忘记了吧?那颗头……”
“那、那件事跟这头没有关系。人偶只是道具。他们的灵魂……在这里呢。”丰三郎说着,拍了拍胸脯。“人形使就是人偶的命。我们人形使才是人偶的心。没有了我们,人偶就没有生命。人偶自己哪来的心?没有心的东西怎么可能争斗?”
“话是没错……”
“我告诉你,八年前的那件事,并不怪人偶。这颗头没有任何罪过。那时候,是因为操控人偶的大师将意念过分倾注于人偶,人偶才动的,只不过不巧被师傅碰上了,不是吗?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心里还能有让我的人偶自己断裂的邪念?”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德三忙说。
弹三味线的勇之助插话道:“唉,出了这样的麻烦事,心情不好都可以理解,丰二郎你先冷静。裂了的又不是你的头。权当你说的都在理,那有邪念的也是……”
你那是什么口气。一声怒喝传来。米仓巳之吉掀开乐屋门口的垂帘,探头进来。“那有邪念的也是谁?你该不会想说有坏心眼的是我吧,勇之助?你该不会想说,当初一代巳之吉嫌一代丰二郎碍事,如今我二代巳之吉也把二代丰二郎视作眼中钉吧?”
“哪有的事。”
“你不就是那个意思吗?高师直一直是我在用。那么就是我的邪念附到了它身上,让它取了盐谷判官的头。你的话里不就是这意思吗?”
我不都说了没那回事嘛。勇之助哭丧着脸。
德三板起了脸。“说是说没那回事。可是阿勇,八年前那件事又怎么算?那时候可是闹出了人命。”
“就因为你把那次跟这次的事混为一谈才麻烦呐。八年前是八年前,现在是现在。我可没那意思啊。”
你们吵成一团又能怎么样?这次插嘴的是负责唱词的太夫——山本兼太夫。“唉。这的确是大事,但这次又不是人。头裂了的是人偶啊,总不会像以前那样闹到奉行所去吧?都不是一码事。”
“不不不,那可不行。这次确实没有死人也没人受伤。可是,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现在假设,这如果不是人偶之间的争斗,那么不就是人为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能不去报官呢?你看这一片惨状,可不是小事。要么是小偷,要么就是某个看我们不顺眼的人的恶作剧,不对吗?”
错是没错,兼太夫说。“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吗,德三?有贼当然要喊人来抓贼,但我现在讲的跟你讲的也是两码事。我要讲的是,这又不是杀人。你看,东西坏了跟人被杀了那差别可大啦。人要是被杀了,自然回天乏术。但这不是人偶嘛,再换一个不就好了?”
“换——换能换出什么好来!”丰二郎怒斥道,“这出戏的盐谷判官就是它。除了它,什么人偶都演不了这个角色。”
“说归说,可是丰二郎啊,都已经坏成那样,修是肯定修不好。连问都不用拿去问,就算再涂多少层颜料也无法复原啊。”
不能修吗?几个人同时凑上前去看着丰二郎拿在手里的那颗头。“是没办法修啊。”眼睛几乎要贴到丰二郎手上的巳之吉说道,“阿丰啊,没办法,算了吧。只有换上其他的头啦。”
“哪来什么其他的头!”
“不是多的是吗?检非违使(官职名称。意为天皇所设检查违法行为的使节。同时又是人形净琉璃的角色,象征强大而又带有悲剧色彩的男性。盐谷判官即为检非违使。)又不是只有那一个。”
“但这个独一无二。”
没错,这颗头是特别的。对于丰二郎来说,这颗头就像无可替代的宝物,用它做出的人偶简直就是丰二郎自己。不,比他自己更甚。它会动,是活的。丰二郎只是操控人偶饰演角色。可这颗头做出的人偶并不是在表演,它就是那个角色。
丰二郎只是让它演绎盐谷判官,可这个人偶已然化身为盐谷判官。“这颗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巳之吉,你也是主使(操控人形净琉璃人偶的有“三使”,分别为主使(负责头、表情和右手)、左使(负责左手)和足使(负责腿脚),其中以主使地位最高,左使和足使视情况配合主使。表演时需掩面着黑衣以示其并不存在于舞台之上。),这点道理你肯定明白。它无可替代。这次的戏如果没有这个人偶,我没法演好盐谷判官。”
阿丰啊。巳之吉抬起了头。“你可不能太任性。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弄坏的,又或者只是它自己要坏,但现在就是坏了,已经修不好了。你明知事态却还讲出那样的话,这不就跟说自己要罢演没两样吗?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戏,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这样闹下去,那我们只有换人。”
“随便你找谁来演。”
“这就是你的态度?我真是看错你了,丰二郎。一颗头就能让你那副模样,你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这说的是哪里话。兼太夫大声道。“你们都冷静冷静。我说巳之吉,要是没了他藤本丰二郎,你觉得这戏还能有几个人来看?”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就招不来客人?”
“我没那样讲。你堂堂巳之吉自然也是当今赫赫有名、技艺精湛的人形使。但是,这次演出的重点是巳之吉和丰二郎二人同台。你看,巳之吉大师,除了丰二郎之外,还有哪位名师能跟你一较高下呢?”
“一较高下……我可没打算跟他一较高下。”巳之吉道。
关于这一点,丰二郎也是同样想法。他并不想被拿来跟巳之吉相提并论。论技艺,自己更胜一筹。丰二郎是这样认为的。只不过,人形使的技艺光靠一个人无法发挥。要有人负责左手,有人负责双脚,还要有人唱词念白,而人偶必须在这一切浑然一体之时,才能发挥出技艺的精华。
这就是人形净琉璃。如果没有这颗头的话……
“你打算从哪里找谁来演呢?”兼太夫对巳之吉说道。“除了丰二郎之外还有谁能演?你倒是说说看,哪里还有人配得上你这样的名家?找名气更大的吗?我也不想讲这样的话,但是那帮徒有名号的老头子的手艺早不行啦,既不灵动也不出彩,根本配不上你的技艺。不管怎样,这次的戏,必须得是年轻一辈里手艺顶尖的。要不然,从左使里挑一个扛大梁?哪里有合适的人呢?如果你心里有人选,倒是说出来听听。有吗?”兼太夫大声问道。
没有回应。乐屋里的人,站在走廊上的人,全都沉默不语。
那是当然了。能与丰二郎匹敌之人……
“不。我已经,我已经演不了了。”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丰二郎!”
“无所谓了。就算找来其他的头替代做好人偶,也只能蒙混一时。没有这颗头,我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情急之下做出来的人偶……”一定输给巳之吉。“那种演技我拿不出手。”
“那么换个剧目怎么样?”德三惴惴不安地问,“换个别的,可以用女角的头来演的怎么样?”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换得了?”巳之吉说道,“我可已经没法再入其他戏了。我现在就是高师直。最近几次都是演的这出戏,排练也只排了这些。现在换剧目来不及。”
“那你说怎么办?”勇之助又带着哭腔道,“一个个都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难道就走投无路了吗?坏了的东西又修不好。说得这么决绝,难道要去求剧场老板终止演出吗?”
“对啊,终止演出吧。”丰二郎说,“停就停了吧。随便你说我是任性也好孩子脾气也好,都无所谓。随你怎么去说。”做不到的事情再怎么样也做不到!丰二郎怒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了,也干不下去了。我无所谓。”如果没有这颗头,我已经……
“慢着。”一个通透的声音传来。可声音并不熟悉。
丰二郎应声望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形柔和、好似狐狸的男人。
林藏!德三低声道。“林藏?你该不会是……”
“正是,在下林藏。之前服饰制作的生意承蒙德三师傅关照了。”
“裁缝?”
“林藏先生不是裁缝……”
总之,万万不可终止演出。林藏开口道。
“外人别乱插嘴。这不是越搅越乱吗?”
“不,容在下多插一嘴。各位,恕在下多有失礼,敢问各位难道是眼瞎了吗?”
你说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你说谁眼瞎?”
“你们看看这些。”林藏指了指乱作一团的乐屋,“假设是人为的,那么,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
“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呢?这副光景,难道是入室行窃的结果吗?有什么东西被盗了吗?这里又不是金库。既没钱,也没有别的东西。我问过账房,他们也说没丢任何东西。那么真是人偶打斗所致吗?“如果真是那样,就没办法了,因为犯事者不在这个世界。可如果并非如此……”
“不是?那又是什么?”
“如果这是某一个人所为,你们不觉得他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吗?”
“什么?”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还需要多想吗?所以在下才说各位眼瞎。各位,刚才德三师傅不是讲了吗?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某个看各位不顺眼的人干的。这并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他既然做得这么彻底,难道不正是为了让丰二郎和巳之吉两位大师反目成仇,导致停演吗?”
或许真是这样。
“如果真停演了,不正中敌人下怀吗?”
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兼太夫站到林藏面前。“你的意思我十分明白,但无济于事。丰二郎都说了,没有那颗头他演不了,而且哪里都没人能够替代丰二郎。人偶也没法换。换剧目吧,巳之吉又不愿意。确实,现在从头再来对其他人来说也很困难。那不就是走投无路了吗?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但如今我们只能像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地往敌人的陷阱里钻了。”
“这在下可不同意。”
“但是……”
“那颗头,如果修不好,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做?少说梦话了。头哪那么好做?其实,还有很多非常好的人偶头,但丰二郎非这一颗不可呀。”
“所以,把那头再做一个出来便是。”
“你说什么?”
“其他任何头都不可以,是吧,丰二郎先生?那么,再做一颗那样的头不就好了?”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勇之助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说按照同样尺寸大小做一颗同样的头出来吗?”
正是。林藏道。
巳之吉嗤笑了一声。“荒谬。我告诉你,这人偶的头,做一个就要花去好几日功夫。而且因为数量够多,一般很少专门再去制作,只不过拿原有的来加工替换而已。就这样便可以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几乎没有新做的时候。而且也没师傅在。难道要从阿波请人形师过来吗?”
正当巳之吉说“停演吧,停演吧”,大家准备四散的时候——
“有。”林藏说道。
“有……什么?”
“师傅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师傅。坂町小右卫门这个名字,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小右卫门——啊,我知道。”兼太夫说,“那不是江户的人形师吗?至于是不是坂町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做生人形的吧?那可是位大师……”
“正是。十年前他制作的生人形(按照1:1的比例制作的真人大小的人偶。)堪称完美,完美到连官府都畏惧他的手段,甚至要将他关押起来,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
“哎呀,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呐。十年前那个生人形。”勇之助大声说道,“那时候我正好在江户。他当时展示的人偶打斗表演,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他绝对是一代名师。那生人形简直是鬼斧神工,不像这世上该有的东西。你现在提他做什么?”
啊!巳之吉跟着喊了一声。“那颗头……”
“那颗头怎样?你的意思是那小右卫门还能做净琉璃人偶的头?”
哦。巳之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那人家乡在四国吧?我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我以前在阿波见识过那人做的头。想起来了,那颗头简直让人着迷。我让他卖给我,结果他说就算给一千两都不行。但是据我所知,那小右卫门被逐出江户了,从那之后就不知去向。”
“如今他就在大坂。”林藏说道。
“你说小右卫门?”
“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只要两天,他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头。”就算是那颗头。
这颗头——丰二郎猛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盐谷判官的脸。你让我见见那个人。丰二郎说道。
二
小右卫门看上去是个十分难相处的人。他面相干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总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在这间好似空旷的剑道训练场般的房间里,这位人形师纹丝不动地跪坐着。
正合我意——丰二郎心想。嬉皮笑脸、吵吵闹闹的家伙我不喜欢。虚张声势的、低三下四的也不喜欢。所以丰二郎讨厌武士和商人。他也姿势端正地跪坐好,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在下人形使二代藤本丰二郎。”
没有回答。对方抬起头。“东西呢?”只有这简短的一句。
嗯?丰二郎刚一应声,林藏便在背后说道:他说的是那颗头。
“这位先生虽看起来难缠,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并没有不高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说过了。”
“头在这里。”丰二郎打开面前的包裹,推到身前。“请您过目。”他说道。小右卫门伸手抓起那颗几乎可说是丰二郎命根子的头。
“啊!”丰二郎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不必多虑。林藏说道。
小右卫门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那颗头,眼神仿佛箭矢一般。丰二郎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都要被射穿了。“这……”小右卫门还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能修好吗?”
“修不好。就算修复了伤痕,这颗头也不再是原先那颗头了。不能继续使用。”
“是吗?那么……”已经——
此时小右卫门才抬眼看着丰二郎。“不过,同样的东西可以做出来。”
做出来……“真、真的吗?”
“只不过……”
“什么?只要那颗头能恢复原样,要在下做什么都可以。钱的话,要多少都有。”
钱我不需要。小右卫门道。
“不需要?”
“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恕在下失礼,钱还是会给的。江户人动不动就说大坂人掉进了钱眼里,不过钱可是劳动过的证据。劳动了就该得钱,得了多少钱就做多少事,我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这颗头对我来说价值千两万两,甚至还高。只要您能将它复原,我就愿出相应的钱,这理所当然。”
我懂。小右卫门道。
他是如此安静,又带着威严。“阁下不必多虑,钱该多少便收多少。而且我并不是江户人,只是个深山老林里的村夫。乡野村夫不懂得钱的价值。不过阁下的执着,却是万分理解。”人形师平静地说道。
“执着……”
“正是。人往往会为有形之物夺去心思。人会衰老,随后死去,此乃众所周知。而人又深信外物永恒不变,认为即便四季更迭、时光流转,外物皆能永存。可惜,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确,没有生命之物便没有死亡。但任何事物皆有损伤、腐朽、消逝。天地间没有永恒不变之物。要么执着之人先死,要么事物先行消亡,仅此而已。”小右卫门说着,将那颗破裂的头颅猛地伸到丰二郎眼前。“你觉得呢?这东西……已然破损。”
丰二郎垂下眼帘。“的确,它是坏了。您也正是因此才出现在这里。在下身边的人都听过您的传说。隐姓埋名数十载,您的名声却还流传在外。在下觉得这才是真本事。您是不是人如其名,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小右卫门,这无从知晓。可那无所谓。只要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在下什么都愿意做。”
“嗯。”小右卫门盯着丰二郎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可了一般,发出一声沉吟。“看起来,你的执着并不是一时冲动。”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回答。您到底觉得如何?是不是能按原样做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出来?”丰二郎问道。他探出身子,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到底如何?”
“做出同样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小右卫门道。
“并不是什么难事……真、真的?”
“我只问一件事。”
“问什么?您还担心什么?”
“这颗头,受伤并不止一次。”
“您说什么……”
“最初的伤痕要如何处理?”
什么意思?林藏在丰二郎背后问道。
“这个嘛,确实修复得很好,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这右脸颊上,有一道笔直的刀伤。”小右卫门道,“不是大刀。应该是短刀或者小刀所为。”
您……“竟然能看到那些?”
“不看清楚又如何制作?”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看穿这一点。您竟然一眼就……真是多有失礼。”丰二郎俯下身去,“您真不是一般人。方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万万海涵。在下……说实话最开始并不相信您的本事。我一直认为您肯定也办不到,只不过觉得万一能行自然皆大欢喜才来到这里。真是多有得罪。”
那都无所谓。小右卫门道。“这次已经不能算作伤痕,既有裂纹又有划伤,已经无法修复。这如果是人,早该没命了。所以,若要重做一个,必然得将它复原为受损伤之前的状态。那么,这最初的伤痕又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最初的伤痕也要消去吗?这颗头是要复原为完好如初的模样,还是连最初的伤痕也要重现?我问的是这个。”
“您……您是说连伤痕也能再现?”
“并不是要重现一条伤痕,是做成伤痕被修复过后的样子。那边的林藏要求的可是——分毫不差地恢复原貌。”
“可……”
“他来求我并不是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而是恢复原貌。那么我必然不能只做出看上去一样的东西,而必须做出同样的东西来。”
“这的确没错,可是……”
“相似的东西和同样的东西,差别可就大了。”
“同样的?”
“所谓相似,也就意味着并不是同样的东西。就算外表完全一样,若重量不同,也是两样东西,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仿制品。而我所受之托,乃是恢复原貌,没错吧?”
“是。”错是没错……
“你是人形使,而我是人形师。”小右卫门继续说道,“做出外表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容易,掩人耳目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你是人形使,是操控人偶之人。人偶便是你的手足、你的血肉。重量、软硬、色彩,甚至干湿和气味,即便有些微差别,在你眼中必然也是大相径庭。所以我才要问你,这旧伤是保留还是除去。”
旧伤。“连这您也能做到吗?不,能替在下做到吗?”
“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应承。”
“那么您会答应在下的要求吧?”
这样见你就代表我愿意接受。小右卫门道。“所以,你如何抉择?”
“在下得以作为主使去操控那颗头,是在最初的伤痕落下之后。补好伤痕,完全地修复好之后,那颗头才跟在下的手法和技艺愈发熟悉,最终如您所说一般成为了在下的血肉。所以那旧伤……”
“也是这颗头的一部分?”
对于在下来说是的,丰二郎再次俯身。“没有那伤痕之前,在下甚至从未碰过它。”
“明白了。”小右卫门无声地站起身,显得高大威猛,“头我收下了,材料我会准备。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在。林藏应道。
“你负责照看。”
请留步。丰二郎拦下试图离开的小右卫门。“刚、刚才您说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吗?”
“非也。”
“那么……”
“是一日完工。”
“只需一日……”
“若非如此便不会让您在此等候。”
人形师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伟岸的背影。
“一、一日?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丰二郎问仍留在房间里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这样说了,应该不会错吧。他说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师。”
“简直不敢相信。工序烦琐不说,另外还有木材的干燥程度等问题需要考虑呢。就算是涂漆,一天时间也不可能做到多么细致吧?再加上天气等因素……”
“嗯,不过天气状况现在不是挺好吗?若是梅雨季节恐怕也做不到这样。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将这些考虑在内才那样说的。”
“当真能做到吗?”那颗头那处伤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跟那位小右卫门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我吗?我本是经营账屋的。”
“账屋?卖文房的那种?”
“是。唉,如今这世道太不景气,光靠那个实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卖小物件的买卖,手工艺品、装饰品也都做,包括南蛮玉之类也可以弄到。负责服饰制作的德三师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装饰物件,长久以来都很照顾我的生意。”
“账屋还能搞到那些东西?”
“嗯,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主要是因为我从小就对义大夫节十分痴迷,所以常常不务正业,偷空去帮着制作一些道具。没想到我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能被天下闻名的藤本丰二郎和米仓巳之吉用上,实在是叫人精神振奋。”
是这样吗?哦,那应该是吧。
只能说一直以来都承蒙各位照顾,在下实在惶恐。林藏谦逊地说。“经我手的这些小玩意儿,在这个世界看来都是假的,属于谎言和欺骗,没什么价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变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驱使的人偶,在那种时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风来,本不锋利的刀也能将人斩杀。对于痴迷于观看净琉璃表演之人来说,这简直完美,是无上的欢喜。没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虚假成为真实。”
“原来是这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见识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时,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最开始看的是《苅萱桑门筑紫轹》,实在堪称完美。”
以假乱真。那么,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没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样活动,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取人性命。他们活了过来。在舞台上,没有生命的东西活了过来。而操纵他们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对于丰二郎来说,再没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场景。
“我第一次看丰二郎先生担任主使的剧目是《一谷嫩军纪》。”林藏道,“总之,大致原委就是这样。小右卫门先生是以前很关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长期隐遁于北林,听说这次是出于某个特殊原因才来到大坂。他的手艺若是被埋没,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对了,林藏说着站起身,打开了一个看似沉重的木箱。里面有一位女子。
“这……”不对。“这是人偶?哎呀,这千真万确是人偶。虽是人偶,可为何……”
明明没有人操纵她。“这……简直像活物一般。不,这就是活的。这就是生人形吗?”
这才不是什么生人形。林藏道。
“不是?”
“生人形是活人的仿制品。据说从大小到色泽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制作。可这东西不是那样。这只是普通的人偶。”
确实,这不是人。白色的皮肤是涂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这女子看上去却是活的。
“就这样放着,您不替它可惜吗?”
“岂止是可惜。可是这……如此了得的东西我……”无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让丰二郎觉得自己绝不能去操纵一个活人。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说道。“这东西并不是你们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这只是市井卖艺的山猫回(街头人偶表演的一种形式。艺人胸前挂着装有人偶的箱子,来到各户人家门口,将箱门打开,转动里面的人偶进行表演以换取钱财或食物。)的人偶。”
“山、山猫回?”
“听说是这样。所以这并不是用在高贵场合,而是更为卑微的场合下的人偶。说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艺。”
“那、那些根本无所谓。这东西有魔性,是妖物。”丰二郎觉得后背发凉。“世上竟有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
是不是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林藏说。
“小右卫门先生……莫非不是人?”
“他倒是曾经开玩笑说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别管那些了,丰二郎先生,刚才提到的那旧伤是怎么回事?”
“那……”
“方才乐屋里众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我正好因为有一事端而离开大坂去了东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能说给我听听吗?”林藏问道。“客房正在准备膳食。您反正也得在这里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边……”林藏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三
丰二郎的本名叫作末吉,生于摄津一户贫苦农家。正如名字所示,他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个,而且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并不是末吉博取同情活了下来,只是双亲并未能除掉他。末吉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总也死不了。面对这个即便被蒙住口鼻也没死掉的顽强孩子,父母也没残忍到去扭断他的脖子。
这一家人是如此贫苦。俗话说“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竟真的好几天才能吃上一顿饭。直到长大成人之后末吉才知道,原来饭是每天都要吃的。
末吉本是个该死的孩子,是没能被除掉的孩子,是不择手段生活的孩子,是只会吃白食的多余的孩子。
你这小畜生为什么长了一副乖巧的脸却只知道要吃?你要是个木偶该多好!你要是乖乖坐着不动多好!整天除了哭就是拉,你要是乖乖去死多好!每个人都这样说。兄弟、姐妹、祖母、父亲,甚至连母亲也一样。
末吉一直觉得自己就该那样。所以,就算肚子再饿,他也不难过。家里没有灯油也没有蜡烛,到了夜里就一片漆黑,炉灶也常常多日不生火。家里没有一个人笑,没有人因为没饭吃而动怒,也没有人哭,或许眼泪早已流干了吧。那基本上难以称得上是人过的生活。兄弟姐妹从年龄小的开始陆续死去,姐姐们从年龄大的开始被卖出去。祖母死了,母亲病死,父亲走了,应该是成了众多逃难百姓中的一个吧,或许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所有人都死了。田也枯了。只有一无是处的末吉,永远吃完就拉、总也不去死的末吉孤零零地活了下来。食物、被褥,什么都没有了。他开始明白,继续留在家中只有一死。
末吉离开家大约是在八岁的时候。四处流浪,吃草叶树根,接受施舍,偶尔偷盗,末吉活了下来,却只是活着而已,甚至连是不是活着都值得怀疑。关于那时候的记忆,丰二郎并没有多少。一片朦胧。或许自己曾濒临死亡,不,自己真的曾经濒临死亡。那是离家后挨过第二个冬天,草木开始发芽的时候。没吃没喝地走了三天三夜,末吉昏了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哪里昏倒。将奄奄一息、如猴子般的他捡回来的,是一代藤本丰二郎。从此,十岁的末吉开始给人形使打下手。他并没被收做养子,就连弟子都不是。
末吉是个没用的小厮。前代丰二郎那时还年轻,有几个弟子但不多。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能成为人形使,这种事谁都没想过,但一代丰二郎还是没忍心将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丢在荒郊野外挨饿。
一代丰二郎是个慈悲为怀的人,末吉对此却并未做出太多回应。末吉不笑,不顺从,也不与人深交,一直独来独往。他不明白被疼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听话,做事从不抱怨,但没被嘱咐过的事情从来不做,受到关照也从不道谢,甚至对于救命大恩,末吉也从未感激。他就这样连一声谢也没说地看着恩人死去,一直活到现在。
这是后话了,据说前代丰二郎一直无后,也曾考虑过将末吉收为养子。据说他跟身边的人商量过,说末吉不是个坏孩子。但终究没有收。
末吉的态度是那样冷漠,所以周围的人总要反对吧。或许不是那样。一切都已无从得知。一代丰二郎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又已去世,他的真心就更无法知道。
那时候的末吉,就连睡在被褥里这种事都抗拒,总是时常从被窝里钻出来,睡在地上。一开始,他连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因为他觉得,一天吃三顿饭似乎是件对不起人的事。
到底自己对不起谁呢?是死去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吗?应该不可能。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双亲只有怨恨,没有感恩。至于哥哥和姐姐,只觉得他们可怜,但并不值得感谢。被舍弃或者被杀害,有如此遭遇的人还算好的。留下他一条命却又让他生不如死,没有遗弃但也从来不照顾,只知道咒骂,最后还早早地死在了他前头——这样的亲人实在教人难以接受。
可不知为何,从早到晚都有饭吃这件事,总让末吉感觉良心上受了极大的谴责。或许末吉其实是觉得,对那些跟自己一样像死人一般活着的人,必须抱有愧疚之情。所以,即便被倾注了关爱,末吉注定只能像一个没有灵魂、没有回应的木偶玩具一般。
改变发生在他十二岁那年。打从被捡来起已经过去两年,末吉第一次去看了那个将自己捡回来的人的表演。家里四处都摆着人偶,末吉见过很多次,可能还摸过。但是,它们动起来时的样子,还有让它们动起来的人的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前代丰二郎的表演是那么完美。而末吉完全改变了。一动不动的木块,人偶对之前的末吉来说只不过是一些木屑,可他们竟然是活的。
原来活着是这样的,他想。人偶表演让末吉学会了活着。那些人偶时而哀伤,时而愉悦,时而威风凛凛,彼此争斗、和睦、憎恨或帮助,它们活着,然后死去。跟生下来之后就没人管、跟死了没两样却又死不了、不笑不哭也不愤怒、吃那么点饭拉那么点屎的自己比起来,它们完全不同。
这才是真实,末吉想。自己是虚构的。
那一天,几乎可以算是第一次,末吉主动跟恩人说话。真厉害,太好看了,再来再来,还想看更多的人偶表演。一代丰二郎大为意外,随后很是欢喜。
自那之后的一年里,末吉每天都看净琉璃表演,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厌倦,越看越着迷。虚假的真实占据了末吉的身体。十三岁那年,末吉正式请求成为弟子。一代丰二郎爽快地答应了。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他落泪了。
贫苦农家的小儿子末吉在那一天更名为藤本丰吉,从此潜心修炼技艺。第一次被允许接触人偶的时候,丰吉因过度喜悦,整整两天没睡。他打理了一段时间的人偶,随后帮忙制作舞台布景,到成为黑衣一共花了四年时间。十八岁成为足使,二十岁负责一人操控的人偶,二十八岁爬上了左使的位置。技艺上乘,容易合作——身为主使的师兄和师父都对丰吉表示赞赏。即便受到夸奖也不骄傲,丰吉仍旧像一个被捡回来的消沉愚笨的小孩子一样,只是完全地服从命令,磨炼技艺。
但是,过去了太长时间,他仍然没被允许拥有一颗自己的头。不成为主使拥有一颗头,就等于没有真正地操纵人偶。脚也好手也好,都只不过是主使的附属。脚就是脚,手就是手,靠它们并不能完成演绎。揣测主使的心思,窥探他的意图,观察他的动作,成为他的手和脚,仅此而已。
但是丰吉并没有怨言,他本就不是会因这种事而抱怨的性格。只不过,他有着想拥有一颗头的强烈愿望。拥有一颗头,操纵人偶,由此扭转虚实。丰吉偏执地认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人。可那还很遥远。自己还远远无法成为一个人,丰吉一直这样认为。那是……对了,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时候。一代藤本丰二郎是盐谷判官,一代米仓巳之吉是高师直。由于出场剧目不同,丰吉时隔很久又得以坐在观众席观看。这出戏他看了很多次,虽然不是主使但也参演过很多次,可是,他还是震惊了。可憎却又充满威严的师直的演技是那么厚重,而师父饰演的判官的表情又是那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