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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乐屋 (2 / 2)

人形使在表演,被他们操纵的人偶却早已超出了表演的范畴。舞台上展现的是真真正正的爱恨情仇,人偶之间相互憎恨、咒骂、争斗,它们真的有了灵魂,而进行表演的人形使却消失在真实的舞台上。

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那里。

“逼真的演技——世人常这样形容。”丰二郎说道,“逼真,这在世人看来是褒义,但既然说逼真,那就代表并不是真,是吧?”

是。林藏回答。

“刚才,小右卫门先生也说过,相似的东西和真品并不一样。既然是相似,那就意味着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表演也是一样。所谓逼真,意味着极为接近真实,却并不是真实本身。八年前的那场戏,并不是逼真,而是真实。”

“您的意思是……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算是吧。”

判官的遗憾,师直的可憎。“舞台上的人偶,以人偶的形态真实地活着,所以……”

“才有了人偶之争?”林藏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我不大懂,那场所谓的人偶之争,是人偶擅自相互争斗吗?”

“擅自……”

“人们不是常说吗,制作精湛的人偶即便没人操纵也能凭借自身意志活动。刚才那个女人偶不也像会动似的嘛。还有怪谈传说呢,说夜里若是走进摆放着人偶的乐屋,一定会发生怪事,我可是被吓得够呛。不过,说到底其实都不值得相信……”

那是假的。丰二郎这样说道。

“假的?”

“人偶有着人的形态,是刻意按照人的模样制作的,又整齐地排列在一片漆黑之中。你去那种地方瞧瞧看,任谁都会害怕。仅此而已。”

“是这样吗?”

当然。“嗯,对于实际操纵人偶的人来说,那只是道具,只是个物件。物件当然不会擅自行动。”

那是自然。林藏附和道。

“反正,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人偶没有生命,因此没有意志,没有意志的东西不会擅自活动。”

那么人偶之争又是怎么回事?林藏问道。“难道都是误会?或者是像这次的事情一样有人恶作剧?”

“不是。”

“但他们不是不会动吗?”

“会动。”

“啊?”

我们会让他们动。丰二郎说道。

“别逗我啦。要是拿手摆弄,那酒瓶和草鞋也可以动啊。”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人偶是一具躯体。不,人偶只有躯体。真要说的话,他们就跟尸体一样。尸体不就是没了灵魂的躯体吗?”

“尸体是死的嘛。”林藏微微笑道。

“只要魂魄还在,人就不会变成尸体,有魂魄就代表人还活着。我觉得,人偶也一样。我们这些人形使就是人偶的灵魂,是他们的心,是命。在舞台上看不见我们,是因为我们并不在舞台上。即便因为操控人偶而现出了全身,但观众看不见我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我们是人偶的灵魂。”只要有了灵魂,物体就可以动。“俗话说,佛像雕得再好,还需雕刻者诚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佛像说到底也只是一块木头,可是若雕刻师傅敬心诚意地雕琢,法师诚挚地祈愿,那么就会显出相应的灵验来。哪怕一块木头,都可以成为令人敬畏的菩萨。可那并不是因为最初的木头令人敬畏,而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为其开光的法师的诚心,灌注了来自众生的祈祷,不是吗?”

“只要祈祷,就能被灌注其中吗?”

丰二郎觉得光有祈祷还不够。“我想接受祈祷的对象的形态也很重要。虽然评价成色的好坏有很多标准,但如果外形不像菩萨,肯定也成不了菩萨。”

“哦,原来如此。奈良的大佛若是熔掉,也只是一堆铜块而已。那样的确难以让人心生敬畏。人偶也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不成形的东西是无法注进灵魂的。“所谓人偶,说白了只是由木头、颜料和布块之类制成的物件。物件是不会动的,就算我们去操纵也一样。难以操纵的人偶是存在的。相反,也有可以灵活动弹的人偶。左使和足使都合为一体,让人偶随心而动。当主使的技艺和人偶的成色合一时,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合一?林藏顺着丰二郎的话茬问道。

“就是类似默契一类的东西。”

“默契……”

或许真的有吧。

“嗯,通俗些说,完美地操控人偶时,人形使和人偶合为一体。人偶是躯体,我们是心灵。每当那种时候,我们自身就不存在了。”

“哦?”

“观众看不见我们,那正是因为我们并不存在。所谓完美的操控,便是人形使被吸入了人偶的身体里,作为它们的魂魄而存在时。”

那究竟是怎样的?林藏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那是……按您刚才所说,怎么说呢,算是倾注灵魂?”

“嗯……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去表述。”丰二郎回答,“反正,大师如果操控好的人偶,他所……倾注的灵魂……会残留在其中。”

“残留在人偶里?”

“我是这样认为的。其实,真正完美演出时,感觉就像灵魂被抽取了一半,那是因为……一部分留在了人偶里。”

“一旦有了灵魂,人偶也会自己行动,是吗?”

“或许真的会自己行动。不,在我看来,会自己行动一点都不奇怪。我是这么觉得。那并不代表人偶会擅自行动。就算行动,也是因为人形使的意念留在了它们的身体里。它们只是在重现白天舞台上的行为。”

“人形使的意念?”

是的。丰二郎回答。“从前,有一位名叫野吕松三左卫门的人形使。说到野吕松,曾因使用黑脸的野吕间人偶而获得好评的堪兵卫十分有名。三左卫门或许就跟我讲的那种情况一样。曾经有人从他使用的人偶身上跨了过去,不久那人就患上了疟疾,怎么都好不了。后来他跑去向人偶赔罪,竟然立刻就痊愈了。这件事后来被作为不能对人偶不敬的例子广为流传,大家都深信不疑。我倒是觉得,真正产生恨意并报复那个人的,是三左卫门本人。”丰二郎说道。

“为什么?”

“我再说一遍,人偶只是个物件。当然,作为演出道具必须要慎重对待,从上面跨过时万一有个闪失,就踩坏了,所以自然是不跨为妙。可就算被人跨过,人偶不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可以思考的心。”人偶被别人跨过,生气的是人形使。“我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人偶不被人当回事,心里生气,所以才诅咒了那个人。”

“有道理。”林藏沉思道,“那么……八年前的人偶之争……”

“没错,那是一场完美的表演。即便现在,闭上眼睛还是能回想起来。人形使完全消失了,只有人偶。判官。师直。各项准备,表演手法,一切都无可挑剔,简直是传说一般的表演。我觉得,正因如此……”

“前代丰二郎大人和前代巳之吉大人的灵魂才留在了人偶里?”

是这样吗?

“那件事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头一天晚上挺诡异的。大半夜里,乐屋又是传出嘀嘀咕咕的声音,又是发出好似老鼠来回跑动般的动静。负责服饰的人怕老鼠咬坏人偶的头就麻烦了,便跑去查看,结果……”

“人偶自己动了?”

丰二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盐谷判官的人偶——用那颗头制作的人偶——掉在了地上。当然,原本肯定是摆得好好的。从那以后,人偶之间互有争斗的说法就传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也去乐屋查看了一番,只能说跟之前收拾好的时候比,稍微有些凌乱而已。”

“没有发生昨夜那样的情况吗?”

昨夜,人偶那碎裂的脸。“不,没那样的事。当时的公演很顺利,评价也非常高。被迫中止的,只有千秋乐(演剧表演的最后一天被称为千秋乐。)而已。”

那一天,最后的那一天。最先进入乐屋的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很混乱,像这次的恶作剧一样混乱。人偶散落一地。”高师直扑在盐谷判官身上,举着刀,像是要砍对方。刀掠过了判官的脸颊——那把刀。“躺在判官身下的是我师父,一代丰二郎。那把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那把本不可能刺到人的竹刀。

您先打住。林藏打断了丰二郎的话。“那刀是道具而已吧?怎么可能刺进人的咽喉?弄出点擦伤倒还有些可能。”

“可它就是刺了进去。一代丰二郎断了气。”

“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奉行所的人也很头痛。唉,你想象一下自己正在操控人偶,突然有把刀从对面向你的人偶刺过来。”丰二郎伸出手臂。“人偶肯定是这样一躲。人偶躲得好,可后面呢,后面是本不存在的人形使。”

没错,是本不存在、人偶的眼睛看不到的人形使。“就这样,顺势就刺上了。大致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他替人偶死去了?”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官府的人来了,捕头也来了,演出自然得终止。客人也闹,人挤作一团,两三天都静不下来。过了很长时间,葬礼一直没办成。”

“凶手呢?”

“没有。”

“没有?被抓走了?”

“怎么可能被抓走呢?凶手……”不在舞台上,舞台上只有人偶。“是高师直。”

瞧您又说傻话。林藏坐直了身子。“刚才您不是说过,人偶不会擅自行动吗?那是需要注入灵魂的,也就是说……”

“对啊。那是前一天演出时巳之吉,前代米仓巳之吉的动作。”

“可如果是那样,师直不应该拔刀呀。”

“是不拔刀,拔了就不成戏了。松之廊下就是这样。是盐谷判官砍伤师直,在正常情况下。”

“这一次不正常?”

“是。那次的演出不是逼真,而是已经升华为真实了。”

我不明白。林藏道。“那次演出时发生了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忽然有刀往你头上劈过来,你为了保命,会怎么做?是逃跑,还是正面抵抗?不管选择哪个,都要有赌上了性命的决心。难道要等着被砍伤,哭着喊着向对方求饶吗?武士必然要选择抵抗。所以那时候,受到攻击的师直抓住判官的手腕,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那、那不是跟剧本对不上了吗?这样一改后面就要乱套了。”

“但是……对上了。当时是完全吻合的。两位大师的技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光是这样,太夫唱的净琉璃,还有太鼓,所有的部分都配合得无比完美。挥刀砍下,手腕被擒,大喝一声推开对方,唰地转身踢脚,接着要让对方再吃一刀——”

记忆犹新。那场戏并不是松之廊下。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绝无仅有。

“人偶记住了当时所有的动作,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不知前代丰二郎为何半夜前往乐屋,或许是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当时他也许目睹了无人操控的人偶在互相争斗,于是……”

“想先控制住自己的人偶?”

“是想制止还是想操控,这我不知道。可是,他……被攻击了,并且没有躲开。”

“奉行所接受这样的解释吗?”

那不可能。“这只是亲眼见识过那堪称神技的演出的人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博取他人的认可。案子查得极严。被怀疑的,是一代巳之吉。”

“因为他临时改戏吗?”

“不知是谁告密,说他们之间有旧仇。唉,大师之间多少都有些摩擦,但那都是因为表演上的事情,没有人会怀恨在心。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可是……”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有嫌疑的凶手。而且丰二郎——当时还是丰吉,其实对凶手的下落根本不关心,虽然死了的是师父,他的恩人,变得跟人偶一样没了灵魂。而那具尸体之上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变得如人偶一般的恩人,抱着举止动作如人一般的人偶死了。

丰吉的心思全在那另一具尸体上面。他修好了人偶。师傅不需要修。他再也不会复原了。一身盐谷判官装扮的检非违使的头——可以修,是活的。头修好了,跟原先不差分毫。丰吉为了能用上那颗头拼命练习,第二年升为主使,成为二代丰二郎。

而一代米仓巳之吉自杀了。他的嫌疑一直没有洗清,可又没有绝对证据证明凶手就是他,案子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外界将他视作凶手,剧场也对他敬而远之,一代巳之吉被赶下了舞台,连碰一下人偶都无法做到。

他一定是无法承受了。那是丰吉继承丰二郎名号半年之后的事。最终,上方的人形净琉璃界接连失去了两位大师。无人不为之痛心疾首。外界一反之前的态度而感到惋惜。那的确是值得惋惜的技艺。

既然现在知道惋惜,当初就不应该投去怀疑的目光。至少,身边的人应该选择相信他。但一切都迟了。在这个人言可畏的世界里,巳之吉到底还是成了凶手,甚至有人散布荒诞的谣言,说他自杀的原因正是如此。真正受到怀疑的就是巳之吉,而他背负的怀疑也一直未能去除,这样的结果也实属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死感到十分哀痛。

一年后,他的儿子由藏继承衣钵成为第二代。由他来继承,并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代巳之吉的后人。一代的死成了一个契机,之前一直无所突破的由藏开始潜心修习,仅用了一年时间便成长为凌驾于父亲盛名之上的名角。

“至此,八年前的事情被当作是人偶之争的结果,终于得以告一段落。”丰二郎说,“除了那样去看待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人形使被卷入了人偶之间的争斗而殒命,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一心专注于磨炼技巧、追求最高境界的大师,而且是两位,都死了。与其将其看作是人为的,不如当作是人偶所为还更容易接受一些——理由就这么简单。所以,谁都不再提了。”

“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而是想那样去相信吧。”

应该是吧。丰二郎回答。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管了。

“那,那颗头呢?一代丰二郎死时留下的伤痕,是那颗头上最初的伤痕吗?”林藏用食指在右脸颊上比画了一下。

“嗯。”丰二郎简短地回答。

对话随后便中止了。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也听不到任何报时的钟敲响。灯一直点着。林藏来回出入了好几次,丰二郎只起身去过一次厕所。

不多久膳食准备好了,还备了酒。林藏说这是他的心意。丰二郎被带来的时候心思慌乱,而且脑子里只有那颗裂了的头,所以什么也没在意。现在一打听才知道这栋建筑似乎是一处别墅,看上去的确像是颇有品位的有钱人才盖得出来的宅子。

饭后丰二郎又被叫到走廊连接着的另外一个房间里休息。他根本睡不着。究竟等了多久呢?感觉已经到了早上。

女佣拉开了门。走廊已经变得明亮。丰二郎按照指引走在走廊上,来到最开始同小右卫门见面的那栋大房间。人形师还是跪坐在相同的地方。丰二郎坐立难安,几乎是小跑着靠近了人形师,姿势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

“小、小右卫门先生,好、好了吗?”

小右卫门点头。

“在、在哪儿呢?头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慢着。”小右卫门横向伸出右臂。

“干、干什么?”

“藤本丰二郎,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是。”

“这颗头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小右卫门这样说道。

“什么不一般,说这些做什么。赶快……”

“昨天也说过,你是控制人偶的人形使,而我是创造人偶的人形师。这颗头沾染的罪孽有多深重,我一拿到手上就能明白。事先声明,被我复原的也包括那些罪孽。”

“您说什么?”

“确实,物件里没有灵魂,所以并不能擅自行动。可是,自古以来都传说,器物逾百年便生灵气。哪怕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只要时间一长,同样可以汲取精华,化身鬼神。”

“别开玩笑了。交给您的那颗头不是那么古老的东西。而且不是说要新做吗?行了,赶快还给我!”

没有什么是新的。小右卫门回答。“一切我都复原了。纠缠在这颗头上的过往、回忆、所有的东西,所以才提醒你要小心。你听好,阴阳混乱、六道四生逆顺交互之时,物亦有与人相克之理。不动而动,死而复生。到那时,人形使或反被人偶所制。切记,万不可被其迷了心窍。”小心。小右卫门说着拿出了那颗头。

头堪称完美。形状、颜色、轻重和光泽俱佳,不干不湿,手感上乘,就连气味也跟从前一样。这也是神技啊,丰二郎想。这确实不是仿制,而是真的。丰二郎激动万分。他觉得为此哪怕付出千万两都值得。钱立刻就付了。为防万一,他事先带了二十五两在身上。

仅一日,本不可能再复原的头便做好了。所有人都震惊了,暗叹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这就是现实。

因为这颗头,曾打算中止的演出又重新开始了筹备。到头来只不过是排练的日子少了两天,问题便得以解决,简直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丰二郎操控着人偶,巳之吉也不甘落后,全力以赴。

舞台上,虚构变成了真实。首演时人头攒动,演出也的确令人满意。接连数日,观众无不叫好,外界评价扶摇直上。丰二郎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活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操控人偶。剧场老板十分欢喜。所有工作人员也甚是满意。

但是,怪事发生了。夜晚的乐屋里有声音,有动静,人偶再一次争斗起来,这样的议论流传开来。和八年前一样,剧目一样,演员一样,虽然都已换成了下一代,但仍旧是丰二郎和巳之吉的组合。外界对此评价甚高,认为演出质量甚至超过八年前。

人偶同样可以有灵魂,外界也觉得这似乎不是不可能。八年前也有过同样的事。甚至有人说,如此的演技,如果不发生些什么那才奇怪呢。

这样的街头巷议瞬间扩散开来,对于剧目的评价越来越高,藤本丰二郎同米仓巳之吉一起,一下子名震天下。赐予人偶生命的人形使,甚至被人歌颂。

可是,那不可能,人偶不可能擅自行动。怎么可能擅自行动呢?人偶只是物件。丰二郎对林藏说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但那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是谎言。木制的头和手,布缠成的身子,这样的东西不可能自己动起来,灵魂也不会注入这里面。进不去的东西就留不住,所以人偶不会活过来,也不会擅自行动。

绝对不可能。人偶之间的争斗是假的,是谎言世界里的东西。它们必须是。这些谎言,在丰二郎手下变成真实。只有在被丰二郎操纵的时候,人偶才是活的。必须是这样。

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回来,将这个没有生存价值、一片空虚的世界全部变成假的——丰二郎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这种说法对自己更有利,所以丰二郎就撒了谎。灵魂留在其中什么的只不过是糊弄人的话。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没有人形使,人偶只不过是一堆木块。丰二郞只是想要一个自己喜欢、易于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颠倒这个世界。绝没有在无人操使的情况下擅自行动的人偶,不可能有,丰二郎心里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天能塌下来,人偶之间都不会起争斗。八年前也一样。那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在夜里发出声响的是丰二郎。无论怎么努力都当不上主使的丰二郎,实在想掌控人偶。左使无法让他满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丰二郎看过大师卓越的表演后,打心眼里憧憬当主使,焦躁万分,难以自拔,于是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溜进乐屋,擅自操控人偶。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争的真相。

所以这次肯定也是一样,丰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杂的,总之肯定是人之所为。一定是这样,连想都不用想。不过,产生人偶之争反而对自己有利,所以丰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然,此事让外界评价更高,演出十分成功。

所以,这样就好。愿意那样想的人,让他们那样去想就好。反正舞台之外的世界,对于颠倒了的丰二郎来说全是虚幻,所以他选择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让丰二郎觉得快乐、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谁在哪里做了或说了什么,他根本不愿意过问。

<i>汝这般,整日龟缩家中之辈,有一好比井底鲋鱼。汝且听我道来,那鲋鱼在三四尺宽的井底,只觉得世上无天也无地,外界丝毫不关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着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里,只见那只认得水井的玩意,尽情撒欢在水里。哪知竟一头撞上渡桥柱,当场便啪啦、啪啦、啪啦归了西。汝当如那鲋鱼般,赶紧啪、啪、啪外头撒欢去。</i>

只见那判官忍无可忍,哇呀呀,你这厮,失了心疯昏了头吧,失了失了心疯,昏了昏了头吧,哎呀呀昏了头的高师直,竖子胆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师直乃当今家臣第一权势,哼哼哼,方才污言秽语当真否,啰唆啰唆啰唆,当真又如何,当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你,斩你如此,乌帽子它破两半。

抓手腕。推。闪。让。再斩。

这动作……这是八年前的……在人群中闪转腾挪四处逃窜,这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厉害,厉害厉害好厉害。

那是千秋乐的前一天。巳之吉忽然改了动作,丰二郎十分自然地衔接上。

人偶在舞台上活了过来。之后的事情,丰二郞不记得了。他完全地消失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丰二郎成了人偶的心、人偶的灵魂,而人偶成了活生生的盐谷判官。

再回过神来时,帷幕已经落下,喝彩声响彻全场。

那天夜里丰二郎怎么也睡不着。自己完全地消失,成为了人偶的灵魂,那感觉令他难忘。他辗转反侧,怎么都放松不下来。他身上如火烧一般,太阳穴剧烈跳动,想灌醉自己好入睡可怎么也醉不了,眼睛反而越来越亮。静不下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对了,自己没有形体。人偶在呼唤虚假的身体。丰二郎从床上跳起来,朝小屋奔去。

是啊,正是这种心情,这种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情绪!八年前,一代丰二郎一定也是这样。一定是这无法抑制的兴奋,将一代丰二郎带到了人偶面前,将他指引到了夜晚的乐屋。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一代丰二郎会出现在乐屋里。他不是为了查看半夜吵闹的人偶,不是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是无法控制自己。

一定是那样,否则他当时的态度就太可疑。一代丰二郎肯定也不相信人偶之争这种荒谬的流言。八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时,他一定也看破了那其实是人为。所以,他是为了惩治捣乱的人才去乐屋,迄今为止丰二郎一直都这样认为。可若是为了惩戒,特意选择千秋乐的前一天又让人觉得蹊跷。若是真有心制止,应该更早行动才对,这简直毋庸置疑。

那些事情,一代丰二郞其实根本无所谓。那天夜里,他一定也是被这无法控制的情绪所驱使,被吸引到了乐屋。他想操控人偶。快,快给我头,给我人偶。

时隔八年,丰二郎再次在夜间溜进乐屋。打起火石点上灯,房间里亮起一片朦胧的光。

人偶都在。不,不是这种木偶,不是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与堪平、鬼一、老妇人、小姑娘、陀罗助、源太、孔明、倾城、金时、蟹、又平、于福、若男。

要找的不是这些,而是我的人偶,我丰二郎的身体。被装扮成盐谷判官的检非违使,终于拿在了手里。一瞬间,丰二郎的身体消失了,世界颠倒了,虚假变成了真实。

“啊,我的……”这时忽然有黑影闪动。整个乐屋似乎都扭曲了。

那是——高师直。

“谁!是谁!是最近的人偶之争的真凶吧?你是谁!”是左使还是足使。还是说……难道是巳之吉?巳之吉也和丰二郎一样是这种状态吗?

“你,”师直说话了,“不是丰二郎师傅嘛。”

“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人偶之争的真凶。”那东西说道,“我就想操控人偶,想得不得了,于是就这样在半夜里……”

“我知道。”是的。那天夜里,一代丰二郎也是这样讲的。没错。

八年前,丰二郎为了人偶而潜入乐屋时,一代丰二郎就已经在里头,就像现在这样,手里拿着判官的头。当时师父和那人偶就是这样讲的。

“这正是个好机会。求您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要头。求您了师父。我给您跪下了师父。请一定,一定把我升为主使。”

“你说什么?”

“我想要头。是真的想。非头不可。”手、脚都不行。

我要改变这个如污泥一般、生死没有差别的世界。没人希望我生下来,但我还是活到了现在。每个人都叫我去死,可我为什么还活了下来?我生下来就应该是死的,所以,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地狱,在另一个世界彷徨的亡魂才是我的生。所以我渴望身体。我想要成为主使,将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调换。所以师父,那个头就给我吧!给我,给我那个判官的头!

自己在八年前那个夜晚说过的话,在丰二郎脑海中复活了。丰二郎渴望着这颗盐谷判官的头,是那么想得到它,难以自拔。

“你、你还早了一百年呢!”这是八年前师父的话。“自以为是也要适可而止。我管你是谁,你的手艺

还早着呢!简直跟狗屎一样!我为什么要让你当主使!”这也一字不差,这就是自己被骂过的话。那时候丰二郎……

“没那回事。”对,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不是?”

“师父,我有自信,操控人偶时的技术不比大师差。对了,今天巳之吉师傅的那场戏,那场改了动作的即兴演出,我能把他那时候的表演,从节奏到动作,都丝毫不差地演出来。”

“你说什么?”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八年前自己的自白。怎么样啊师父?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演得好,这不好吗?是因为我是个差点没了命的穷孩子吗?是因为父母想杀我却没成功吗?结果我还是这样活了下来啊。我不是被任命为左使,跟你一起演出了吗?你就没看出我的才能吗?要是这样,那师父你的眼睛真是瞎啦。还是说你害怕?你说怎么样啊?我还是活下来了啊。

可是,可是我真正想演的,并不是这高师直。是那个,师父手上拿着的那个。我想要那颗头。

“你是谁?!”

“我是丰吉。”

“你、你说什么?那是……我自己。”曾经的自己,要将我……

乐屋扭曲了,感觉软绵绵的。一切都混乱了,像一盏歪了的走马灯般旋转着。净琉璃的唱词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i>哇呀呀,你这厮,失了心疯昏了头吧,如此斩你乌帽子它破两半!</i>

刀砍了过去。手腕抓住。这动作……阴阳之气狂乱之时,六道四生逆顺之境相克。不动亦动,死者复生。

“住、住手!你要把我……”过去的我要将现在的我杀死吗?对方刺了过来。

“住手!丰吉,你若真是丰吉,那人偶下面偷偷藏着的,那可是匕首!”丰二郎剧烈地闪动着身体躲避。因为若只是躲开人偶,是要被刺到的。

“那可不是匕首啊,丰二郎师傅。”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人偶身上怎么会有那种险恶之物呢?”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

“你就那么怕对方的刀剑吗?你现在不是应该消失不见了吗?为何还要闪躲?就算人偶会死,你不是应该也死不了吗?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假的,不都只是一出戏而已吗?”

“你、你!林藏……”

你倒是回答呀,丰二郎师傅。林藏仿佛呵斥一般说道。

“吵、吵死了!那家伙,他偷偷藏着把匕首!他想把一切都伪装成人偶干的,他想要这颗头!他想当主使!所,所以……”

“所以你就杀了自己的师父?”高师直的人偶猛地落了下去,露出二代巳之吉的脸。“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父亲!”巳之吉说道。“丰二郎,人偶的道具只杀得了人偶。你好好看看。这里可没有什么匕首。这是真正的人偶之争啊。”

林藏蹲下身子,指了指丰二郎手里拿着的那颗头。只见盐谷判官的右脸颊已完全裂开,从伤口中正汩汩流出鲜血。

“啊——!”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在逐渐失去意识的同时,丰二郎似乎听到了林藏的声音。

后记

真可惜。阿龙说。“明明是出好戏。”

“那有什么办法。”林藏坐在账房里,摆弄着账本,“既然他自己都说怕得不行,以后再也碰不了人偶了,也就做不成人形使了吧。他说什么都不想要了,打算回摄津做一个普通百姓呢。”

这次的雇主是米仓巳之吉。一代巳之吉含冤死去,身为儿子的他一直懊悔万分,而且还有恨。若一代已之吉是清白的,就不应该死,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雪耻——巳之吉对所有人都这样说,毫不避讳。

据说一代巳之吉原本也是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比武士还重情义,勇敢豪爽,光明正大又知书达理。可是,他竟那么轻易就死了。巳之吉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随后巳之吉才觉得,这或许是因为父亲有着非死不可的原因。他唯一确定的,就是父亲并非凶手。八年前事发的那个夜晚,父亲一直都在自己的房间。他说他太兴奋了。那一天,一代巳之吉的表演好似鬼使神差一般。

巳之吉从没见过父亲当天表演的第三段。一般情况下,那样表演一定会招致不堪设想的后果。可是跟他演对手戏的一代丰二郎丝毫没有慌乱,两个大师好像一开始就排练好了一般表演,直到最后。

这种事情实属罕见。巳之吉说,外界一直认为,巳之吉的技艺之所以精进,父亲一代巳之吉的死是契机,事实并不是那样。如果说真有契机,也该是他当天去看了表演。

“据说已去世的一代巳之吉,对丰吉作为人形使的才能十分赞赏。一直强力推荐丰吉继承丰二郎这个名号的,就是一代巳之吉。”

“是嘛。”阿龙兴趣索然地说,“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赏识?”

“那时候,现在的巳之吉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不,应该说是不求上进。”

“哦?是嘛。”

“是。丰吉继承丰二郎的名号之后,他的父亲似乎终于放下了心,选择了自杀。直到那时,不求上进的他才开始发奋。”

“或许,他将心里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全都用在了磨炼技艺上吧。”

“是啊。巳之吉一心一意地修习,终于练得一手无愧被称为大师的好技艺,作为二代巳之吉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唉,到此为止,他父亲的策略也算是获得了相应的功效。不过……”

“不过什么?”

“作为人形使或许那的确有效。可是,作为儿子又怎么样呢?父亲自杀终究是他不能接受的。”

父亲是不是在庇护什么人呢?巳之吉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那么,他在庇护谁呢?打个比方,有时候父母会袒护孩子。即便是不可原谅的滔天大罪,最终胜出的有时候可能还是父母之情。所以,如果身为儿子的巳之吉是凶手,那么父亲的庇护还可以理解。可是,巳之吉并不是凶手。这一点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对于父亲来说,血脉相连的亲人只有巳之吉一人,而巳之吉并不是凶手。那么,是谁?

“这时巳之吉怀疑上了二代丰二郎。他想,或许父亲是为了保护那个人的手艺。”一代巳之吉反复说过,能继承丰二郎技艺的只有丰吉一个人。一代巳之吉生前曾经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丰二郎已经去了的现在,他的手艺必须要留下来。

父亲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关于父亲的这句话,巳之吉认为这是针对二代丰二郎的出身而说的。他知道二代丰二郎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

可是,其实只要想想就能明白,不,甚至不想都该明白,这些人只是戏子,再怎么说也只是戏子。不是武士,谈不上什么身份和家门。若真要论身份,甚至还在百姓之下。不,原本演艺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上下之分,贫穷或卑微都没有关系,他们所做的事情不在乎那些。那么如此一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该不会是……

“什么证据都没有。而且丰二郎刚作为二代继任之后,一代巳之吉就像是要封住自己的嘴似的自杀了。巳之吉觉得这事太蹊跷,可又无法直接去找二代丰二郞本人对质。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如实回答。”

“所以他就来找我们了?可是,如果那才是他的目的,那么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呢?虽然让丰二郎坦白了,但又没让他去自首,既没有让他认罪悔过,也没有把真相公之于世。他父亲的冤屈不根本没能得以昭雪吗?”阿龙说。

“已经昭雪啦。”

“没有。”

“有。在巳之吉的心里。这才是重要的。他并不想复仇,或许,他只是想了解真相而已。”

丰二郎坦白了一切,而巳之吉却什么都没做,似乎光知道真相就已经令他满足了。原本这个任务的目的就是这样。

“唉,就算现在把真相公开,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世人降低对他们的评价。或者说,只会换来观众的减少。而且,父亲赌上性命才保住了二代丰二郎的技艺,巳之吉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保护吧。”

“可他不是不演了嘛。”

“那是丰二郎,不,是末吉自身的决断。他在某个地方走错了,却不自知。他杀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内疚。而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如果他真的有悔过的心思,怎么不去自首?”

“刚才不是说了嘛,一旦自首,那不是一切都要对外界公开了吗?丰二郎本人倒是无所谓,但剩下的人就不好办了。”

“不好办?”

“当然不好办了。那可是往人形净琉璃的招牌上抹黑。那就违背了已逝的一代巳之吉的遗愿,就连被杀害了的一代丰二郎恐怕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真相大白于天下,对谁都没有好处。可是反过来说,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因为丰二郞已经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

所以说把一切都推到人偶身上挺好。林藏道。

“好是好,可是,他不是说因为害怕人偶所以今后都无法表演了吗?他说出这样的话,那人偶之争这个传说不就从假的变成了真的?今后谁都不敢在晚上去乐屋啦。”

还可以防贼呢,多好啊。林藏说。

“就算是吧。不过话说回来,一文字屋的那位客人可真是了得。那颗头做得可真好。细节都到位,还有机关,看上去也好,真是颗完美的头!居然只花了一天就做好了。那个大叔是什么人?”

那是个坏人。林藏说。“不信?实话跟你说了吧,他拿出的那颗头才是真的。”

“啊?”

“裂了的那颗是假的。仿制的东西再怎么逼真,主人拿到手上之后,也能辨出真假来。可是,如果裂开了,拿在手里的样子会改变,重量也有改变,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所以我们事先做了一个假的,把它给摔裂了。”

这不是诈骗吗?阿龙瞪圆了眼睛。

“那是为了调查那颗头而演的一场戏。若不事先准备好替代品,就不能把那颗真的带出去一整天。一模一样的东西肯定做不出来,所以就专门做了一个用来弄坏的假头。而小右卫门在那颗真头上找出了以前留在脸颊上的伤痕。然后他又制作了一个机关,让血浆可以从旧伤口处流出来。”

只有人偶,是肯定看过八年前的凶杀现场的。

“那丰二郎,不,末吉,他并不是人形使。或许,他是反过来被人偶控制了。”

“被人偶……”

“人偶是物件,物件可没有心。被没有心的东西控制,人就要疯狂。那个人被人偶迷惑,被人偶附体,然后离开了作为人本该走的道路。不知道他曾在哪里如何发狂过,但了解了人偶的恐怖之后,那些附在他身上的东西也逐渐脱落。”

末吉终于得以成为人。林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