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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出 (2 / 2)

祭奉……那算是祭奉吗?扒个精光后丢在一边,然后再烧掉,是令人敬畏的祭奉?“用火洗净因瘟疫而死并腐烂的死者,送他们升天,那些都是我们这些臭和尚做不到的,是了不起的祭奉。贫僧倒是认为,正因为您做了那些事情,那些因病而死的人才得以超度往生。而另一方面,村里的人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也做不到。这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受苦而死,却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一切并没有了断。十年过去了,在这第十年里,心中的困惑终于成了形、成了声音。”

“你是说,你要为那事做个了断?”

正是。和尚往前探了探身子。“宽三郎大人。我明白,您心里并不认为贫僧是个好人。正如您所讲,贫僧既不耕田,也不狩猎,全靠接受百姓的施舍才活到现在,说白了就跟乞丐一样。您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怎么还敢装模作样。”

没错,宽三郎回答说他的确是那样想的。

和尚则不住地点头。“但是,装模作样其实不就相当于武士的本职工作吗?和尚也是一样。武士若不摄政,百姓种再多庄稼,国也成不了国。所谓政治就是需要指手画脚做样子。如果不能让下面的人无条件服从,政治就无法成立。”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闭嘴,老实听话?”

不是。和尚继续道。“贫僧想说的是,只知道让百姓闭嘴服从的政,是行不得的。起义和暴动都是恶政所招致。明君即便不刻意装模作样,也自然能得到百姓的尊崇,所有人都愿意听命。但反过来,如果君主是个亦步亦趋的懦夫,只知道对下面的人逢迎献媚,又会如何?百姓难道能放心?武士就是这样,能不能装模作样是一回事,装模作样到什么程度又是另一回事。和尚也是一样。如果贫僧也和施主们一样不知所措,那谁也救不了。有时候必须得装装样子,用所谓的上乘法术,去镇压收复鬼魂那种下等的东西。如果完全不装,妖物就要涌现了。所以,需要寺庙来点缀,需要法事来点缀,袈裟也要穿——都是为了装样子。这就是贫僧所做的事。如今,这村落里的村民正处于恐慌之中。说不定,他们正在心里起疑。不是疑别人,而是疑他们自己。不是疑您,也不是疑那些已死的人。是不是很可怜?您不觉得吗?”

“你是说,要去欺骗村里那些人?”

“就是要告诉您,骗才是贫僧的工作,并且这样就可以解决这里的问题。您也知道,亲人去世,是大事。比如您,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父亲也去世了吧?别说父亲,就是爷爷奶奶没了都叫人受不了。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如果随便敷衍了事,为人父母的心情又如何能平静下去?十年前,一百多人死在了这里。有顽皮的孩子,也有吃奶的婴儿。有人失去父母,也有人丧失伴侣。那些死者的尸骨,都四散在那荼毗原之中。是人都会觉得可怜可悲可叹吧,同时还担心死者对自己是否还抱有怨恨。这……”

不就是人情吗?鬼魂可没有感情。“我就什么都没想过。因为是恶鬼。”

“或许您是成了鬼。可是其他人并不能那样。不可悲吗?不可怕吗?所以,还请您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各位施主行行方便吧。为了安抚大家的心灵,就允许了这场法事吧。”老和尚低下了头。“您若不点头同意,贫僧和庄屋做什么都没意义。因为您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只有您来参加,这场骗局才能成为与人的方便。谎言……才能成为现实。”和尚的额头还贴在榻榻米上,保持着这一姿势说道。

直到现在,宽三郎都未曾受过这老和尚的跪拜。一切都是为了装样子。若是装不下去,也就无法再当寺庙的住持。所以,这个老和尚直到现在都未曾低下过头。现在,这个和尚对自己说的应该都是真心话,对自己这个恶鬼。

“唉——”就在宽三郎正打算开口之时,身后的门被拉开了。

和尚抬起头,看上去似乎十分吃惊。

宽三郎转身,发现林藏正站在身后。

“住持大人。真是一番高谈阔论啊。如此推心置腹的佛家子弟,在下还从未见过。看来您真的是位得道高僧。”

“你、你说什么呢。贫僧只是普通的乡下和尚,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说得出这番话来。若是被本宗的人听到,肯定是要破门的。话说回来,你是?”

“这个啊……”

“是通灵的。”林藏接过宽三郎的话道。

“通灵?”

“该怎么说呢?招魂……也不大合适。就是通过咒语让死人返回现世,可以说是一种歪门邪道吧。”

“邪道?”

“也可以说是回魂之术,专门倾听来自黄泉的声音。唉,在住持这种佛家高人看来,这绝对是不被承认的邪术。是有悖于世礼的,只能算道外之法。”

“那么你这使道外之法的人,为什么在这里?”

“在下是受人所托。”

“所为何事?”

“降妖除魔。”

什么?和尚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直起身子,来回看着宽三郎和林藏。“宽三郎大人,您……”

“才不是呢,我怎么会叫这样的人来!”恶鬼怎还会叫人来降妖除魔?

在下是受庄屋大人所托。林藏道。

“事情就是他讲的这样。他要是真能招魂,那个胆小鬼又右卫门更是会怕得要死吧,那不就太好笑了。比起在你那里办法事搞祭祀,我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于是正准备听他详细道来。”

“正是。在下是受又右卫门大人所托来到这村里。那位大人,现在已经怕得不得了。很是畏惧鬼魂。”

“哦,这贫僧也知道。他现在整天躲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往外迈。贫僧也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前段时间的议事他也没来。”

所以,作造才来了。真是没用,宽三郎说。

就是啊——林藏应道。

“还‘就是’?你不是又右卫门大人所托之人吗?”

“是倒是。唉,受人之托是没错,可又右卫门大人怕得不行,光知道打战,弄得在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连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这还谈什么降妖除魔!所以我便在五个村子里来回打探了一番。结果……”林藏的视线转向了宽三郎,“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

“哪里可疑?”

“哦,不管在下问谁,他们都说这个村落真正的庄屋是这位宽三郎大人。”林藏道。和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唉,这或许也没错。不知道你究竟探访到多少,十年前拯救了村庄的,正是这恶鬼宽三郎。自那以后,美曾我的五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是打心眼里信赖、敬仰宽三郎大人。身为庄屋的又右卫门大人,唉,他也只是接他父亲的班,完全只是完成身为官员应尽的责任而已。”

“哦,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在下才专程来此拜访,打听详细情况。这时,住持大人您就出现了。”

“是吗?那真是有劳你了,不过……”

在下是霭船林藏。年轻人报上了名号。

“哦,你叫林藏。林藏啊,看来贫僧是要抢了你的活计,实在过意不去。但你也听到了,这件事,并不是孤魂野鬼或是冤魂上身之类的问题。不需要从谁身上除掉什么,也不需要降妖除魔,让村民们的内心恢复安宁才是第一要务。所以……”

在下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林藏开口说道,直接坐在了宽三郎身边。

“是啊。的确不是那么回事。对不住了,这次不需要你……”

“不,我的意思正好相反,住持大人。”

“什、什么相反?”

这,是属于我分内的事。林藏道。

“你说什么?”

“的确村民们如今人心惶惶,所以自然希望寺里的住持大人出面,替众生祈求平安,替亡魂祭奉超度。不过……”

“不过?”

“这次出现的,跟那些都不一样。”

“不一样?林藏,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现什么了?”

“是沟出。”林藏这样讲道。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鬼怪。无法得以安葬而被扔进山野的死尸,骨头和皮肉会相互剥离开来,乱舞不止,无法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只能留在现世,以哀怨的声音吟唱,麻木地舞蹈——那东西就叫沟出。”

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和尚说道。“嗯?宽三郎大人,您听到了?他说骨头会跳舞呢。”

“听到了。”

“您觉得呢?他说的这番话。”

“和尚,管他是鬼魂还是沟出,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可是……”

“而且你自己不是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魂嘛?”

“这……贫僧是这样讲过,不过他讲的那种怪物,可是明摆着不存在的啊。”

是,的确不存在。林藏道。“对修习佛法之人来说,幽灵鬼魂不存在。但是对村民们来说,却是存在的。所以就假装它们存在,然后镇住。您之前讲的是这意思吧?住持大人。在下其实也跟您一样。只不过,在下不是佛家弟子,既没出家也没剃度。对我们这些法外之道来说,降服那些妖物才是与人方便。”

“你又要与人什么方便?”

“在五个村子里流传的异闻,再加上从宽三郎大人这里听来的消息,将二者合起来就能明白个大概了。不管怎么看,这次作祟的都不是因病而亡的众位村民。”

“不是那些人?”

“这次出来的只有一男一女,而且皆无病态。百人以上丧命,却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难道这还不可疑吗?”作造也讲过同样的话。“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怨啊——那妖物是这样讲的。因病而亡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这就是沟出。”林藏道。

“贫苦人家是办不起像样的葬礼法事,但也不能因此就草草了事。那样才是真无法了断。从前就有传说,说有个穷人的尸体被放在藤筐里扔到野外,结果尸体里的骨架竟独自破筐而出,狂舞不止。自那之后,那些出来哭诉没有得到好生丧葬的死人就被叫作沟出了。总之意思就是,不管是身份卑微还是没钱,都不能草率对待死者。唉,丧葬祭祀是寺庙的事,可一旦成了妖魔,那么,除掉它们就是我们这些邪道的事了。”

“除掉……能除掉吗?”

“能。能除掉。”林藏回答,“能是能,但还有几件事情没弄清楚。只要那些疑问都弄清楚了,一定可以除掉沟出。这点在下可以保证。”

“要是除掉了,那……”

“不,在下除掉的,只是魔怪。对付那种邪物,可不是佛僧们该做的事。不过,住持大人一开始也讲过了,村中诸位的安宁,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在下就爱莫能助了。在下除掉沟出之后,异象也会跟着停止。接下来就是,大办法事。”林藏道。

“哼。”宽三郎来回看着眼前义正词严的老僧和诡异可疑的年轻人,“两边都不怎么样。什么死人作祟、怪物横行,都是没有的事。”

“应该是没有。虽没有,但也有。”林藏说。

“不知所谓。”

“没有的东西却能看见,没有的东西却能听见,这就是妖怪。它们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想要除掉就更不简单。不过若是按步骤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步骤?”

“就跟住持大人摆出法器、唱诵经文一样,我们法外之道也有相应的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是。这次,在下还想借宽三郎大人的一臂之力。”

“我?做什么?”

“宽三郎大人是曾化身恶鬼之人,在如此强大的人面前,妖魔鬼怪之类自是不敢造次。另一方面,这村子里最害怕怪异之事的,正是来找我的又右卫门大人。在下希望,让二位今晚一起前往荼毗原,也请住持大人一定要一起作个见证。”林藏最后说道。

所有人都低头行礼,还有人跪拜。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敬重宽三郎。不仅仅局限于花里,畑野的村民也一样,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顺着河岸一路往上,来到竹森。

没有故意装模作样,也没有虚张声势。宽三郎在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子里,比庄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强大。外界议论他是恶鬼,村里却敬他如神明。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的变化让山间呈现出各种景象。山林投下树荫,树荫中还有草荫。时间里流淌着光阴的斑点。薄暮与暗影、黄昏与夜色,全然不顾外头的纷扰,默默潜藏在四周。

回过头,夕阳正红,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宽三郞一行擦肩而过的老人们都露出敬畏之情,还有人特意从屋里出来合掌行礼。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自那之后,宽三郎一次都没回去过。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谁都不愿靠近,那只是一处荒废无用的不祥之地。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有提灯,还有火把。木山的村民们都集中在那里。以作造为首,各村的组头似乎都在。村民们认出宽三郎之后,一齐低头行礼。

在他们身后,还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边是在火光下显得迟疑而苍白的庄屋——又右卫门。林藏也在,正试图安抚又右卫门那颤抖的身体。

林藏向宽三郎行礼,随后跟和尚交换了眼色,然后搀着又右卫门拨开杂草开始前行。又右卫门脚底似乎磕磕绊绊。和尚跟在他身后。宽三郎也无言地穿过人群。

村民们像躲避鬼怪似的让开道路,站在村庄的边缘止步不前,向宽三郎的背后投以不安的视线。

这算什么?闹剧,谎言,方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死人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不也什么都做不了吗?那只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烂的肉和干瘪的骨头,只是一堆污秽。所以宽三郎才粗暴地丢弃他们、将他们越堆越高,烧得连骨髓都不剩。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后,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对了,就是这条路。这条路往返来回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幡旗、樒草和线香,只有一个人送葬。没有丧服和送终水,没有敲钟也没有铃铛。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弃尸荒野。拨开杂草丛,穿过林间路。夜幕已完全降临。没错,就是这里。这里,这片平地。

宽三郎倒吸了一口气。“竟然……变成了这样。”实在令人震惊。大片的草覆盖了小山丘——不,是冢。这完全就是浑然天成的坟墓。

“是呀。”可以听到林藏的声音,他就在这荼毗原的某处。“正如大人亲眼所见,这已经变成了一座冢,一座气派的墓冢。十年的岁月,彻底替我们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出来作祟。宽三郎大人自己化身为恶鬼,化身为地狱的狱卒,以业火烧尽了他们。这对于病死的人来说,不正是再好不过的祭祀吗?”

所以,谁都没有恨。一定没有。

“是不是啊,又右卫门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为。那是瘟神散播的,谁都有可能撞上。再怎么感叹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别人。是不是?又右卫门大人。”

又右卫门在颤抖,身体的震动通过黑暗传播开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不、不是,不对!”又右卫门像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似的说。

“那、那不是病死的。”

“哦?那又是怎么死的?”林藏的脸只看得清一半。

“那……那是……”

“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一开始不就讲过好几遍了嘛,因病而亡的那百余人,心中并没有怨恨。”

“他们又不是病死的。不、不是两人吗?出来闹鬼的,那两个人……”

什么?“又右卫门大人,你嘀嘀咕咕地讲什么呢?什么叫不是病死的?”这个毛头小鬼。“难、难道是在暗示我动过手脚?”

“宽、宽三郎,事实不就是那样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说什么!”宽三郎往前走了三两步。

此时林藏举起了火把。“那么,我们来问个清楚便是。”

“问?”

右眼奉圆堂佛。左眼奉中大佛。右手奉释迦如来。左手奉普贤如来。右脚奉俱利伽罗不动。左脚奉八社观音。

这是歌谣,是咒语,还是祝词?

朦胧之中,墓冢在昏暝的暗夜里飘浮而起。这座由尸体堆积燃烧后的渣滓凝聚而成的墓冢,渐渐呈现出如小山丘一般朦胧的轮廓。

宽三郎也震惊了。

墓冢的最上方有什么东西站了出来。“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怨啊”那是一男一女,那身形是……

“你、你这个浑蛋,原来作祟的是你们!”宽三郎怒吼道,“都十年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又兵卫!是你,是你趁我不备占有了志乃,你算什么庄屋!志乃,还有你!竟将身体献给那么个没用的家伙,你这娼妇!你们这对夫妻,合起伙来对付我。不就是你们,害我成了恶人,被赶出了村子吗?托你们所赐,父亲也从大庄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不都是你们的错吗?一切都是你们干的!你们是罪有应得!”

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恨啊。

“喂!宽三郎!你知道你自己在讲什么吗?又兵卫是我父亲,志乃是我母亲。因为害怕瘟疫而抛弃村庄出逃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荼毗原里徘徊?”

“那种事情谁知道!你的双亲都不配做人,死后当然要遭报应。舍弃村人出逃的懦夫、卑鄙之徒、胆小鬼,这些评价再适合他们不过啦!你是他们的孩子。做一个卑鄙懦弱的胆小鬼的孩子苟活下去最适合你不过!”

“太可疑了。”

“什么可疑?”

“我一直觉得可疑。瘟疫横行是十年前。十年前,我才十二。哪有丢下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出逃的父母?要跑,也该一起跑吧!”

“那你就是被抛弃啦。就这么简单。”

“不对。父亲和母亲,当时一直都留在村子里。”

“哼!那就是病死了。我在这里烧掉的尸体,全都已经烂透了,全像稀泥一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那也不对。”父亲和母亲不可能得上传染病。“是你杀的吧,宽三郎?”

“杀了又怎么样!我那时候本就准备去死。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杀掉又兵卫和志乃才回到这里。又兵卫总就是把别人当傻子,那个浑蛋,我回来就是要杀了他。结果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可那个浑蛋,那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得病,还那么精神。我的亲人可都死了,叔父、侄子、外甥、堂兄弟,全都死了。可是……”所以,我就敲碎了他的头。“谁都没发现。所有人都张不开嘴了,站也站不起来。那种情形下干什么都不会被发现,而四周又全是死尸,多个一两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是天要亡他们呀!”

“宽三郎你……”是和尚的声音。

“哼。和尚,事到如今啰啰唆唆都没用。我确实亲手杀了又兵卫和志乃。但同时,我这双手还拯救了两百多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变。”

“还、还谈什么救人,你不是用那双手杀了两个人吗?是你杀了我的双亲。不管你再行多少善,杀了人就都一样。你就是个恶鬼!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没错。那是第一次砍人,并没有成功。一把钝刀再加上跟在人后学来的半吊子把式,是砍不死人的,所以就敲死了他们。先是又兵卫的头,然后是志乃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敲,直到皮开肉绽,骨头碎裂。

那两具尸体最先搬来了这里。为了掩盖那两具尸体又搬了其他尸体过来。尸体堆在尸体上,用尸体掩埋、隐藏尸体。宽三郎怎么也停不下来,所以,他将尸体全搬了过来,堆成了山。

是的。宽三郎,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又右卫门不住地吼着。“你这杀人凶手!哪里配做花里的领袖!”

“杀人凶手……哦?”林藏开口道,“南无咒诅神啊,申缚地口论之境,南无咒诅神,付缘类缘者之仇,南无咒诅神,满遗恨之仇啊,言语之遗恨,金银钱财之仇,五谷八木借贷遗恨之仇,一生一世之仇,七世去之死之仇,付字文法文之仇,南无咒诅神呀……”

墓冢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杀人凶手!凶手!凶手!”这并不是又右卫门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墓冢中发出的。“杀人凶手!凶手!”

“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哟。”

“父、父亲!是我。这恶鬼宽三郎刚才已经坦白了。是他杀死了您和母亲。这个没人性的杀人凶手!”

“他坦白了……又右卫门,是你吗?你也配指责这个人吗?”

“父、父亲大人,我、我……”

“为什么你知道我们不是病死的?”

“那,那是因为……”

“对呀。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知道呀。”

“那是因为……”

轰隆隆,墓冢又响了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林藏,这……”

“这……怕是冤魂要复仇啊。”

“复、复仇?是找那个恶鬼复仇吧?这不是父亲和母亲吗?”

起初的人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缓缓蠕动的墓冢,那座宽三郎亲手建起来的尸山。

“不是啊,这……可不是你的双亲。”

“你胡说什么呢林藏?你刚才不是说那些人没有怨气吗?你不是说,每晚闹鬼是因为我的双亲,只要将杀死他们的凶手揪出来献给官府,就可以镇住死灵了吗?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现在才在这里的吗?你可不能儿戏呀。需要复仇的是父亲和母亲,是被那恶鬼残害致死的父亲母亲,要向那家伙、向那家伙复仇吧!”又右卫门指着宽三郎。轰。轰轰。“这、这是什么声音?你不是说过吗?他们不会怨恨。死去的村民没有怨恨任何人。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那么,你为什么要怕成那样呢?”

“怕、怕?”

“你为什么能断定,你的双亲一定不是死于瘟疫呢?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被杀害的呢,又右卫门大人?”

“那是因为……”

轰。轰轰。轰轰轰。

“这是墓冢在作祟。死去的人们发怒了。”

“你、你说什么?他们为什么生气?哦,是因为那恶鬼的所作所为吧?他们知道自己是被那种人送上路、被杀人凶手超度的,才生气吧?这一百好几十人,都要找你这浑蛋复仇呢!看看吧,宽三郎!还充什么大人物。不好好干活,从村人身上搜刮物品,过着闲适的生活,还整天摆臭架子!你这浑蛋就是村里的虱虫。看你就不顺眼。害死别人双亲,还充什么大人物。你现在就去死,就死在这里谢罪!”

“你这话就不对啦,又右卫门大人。”林藏插嘴道。

“什么不对?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刚才他可是自己承认了。你应该也听见了呀。”

“确实,杀害你父母的是宽三郎大人。可是,这墓冢一直到今天都平安无事,确实也全拜宽三郎大人所赐。正因为这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上路了,大家才得以一直安稳到今天,没有变成沟出。只有那两个人,只有你父母,不能算作是好生上路。那是因为他们被隐藏了起来,这才变成了沟出。”

“所以……”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那真的是瘟疫,谁都不会有怨恨。可是,又右卫门大人,如果那不是瘟疫,那怨气可就大啦。”

“不是瘟疫……”

“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父母不可能得病而死。那可是瘟疫啊。得不得病,几乎全靠运气。不,在这么狭小的村子里,不可能不染病。可是,宽三郎大人没被传染上。不对,那病其实并不传染吧?只不过是发病的时机根据人的不同而有变化,而且只有最开始染病的人死了,不是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宽三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右卫门!”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右卫门,是你吗?是你吗!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恨啊憾啊。”

“是!”又右卫门大声喊道,“是我!就是我——朝井里投毒的!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去死!全部,全部都是我杀的!”又右卫门大声喊叫着,开始往墓冢上爬。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平静地说道。

后记

那,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横川阿龙问道。

“什么怎么样!阿龙,你当时不就在现场吗?”

“在是在,可我没多大工夫就从那小山上下来了,一直躲在草丛里,什么也看不见。”

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角色。说这话的是六道柳次。“那个脏兮兮的山丘,后来听了才知道,那不就是人骨堆成的山嘛?还真有些不舒服呢。”柳次道。

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林藏反问他。“骨头原本也是人身上的。尸体不就是你的赚钱工具吗?”

“我说,姓林的,召唤亡者的确是我的买卖,但那不代表我就喜欢尸体。而且那种灰不溜秋的陈年骨头堆成的山,谁会喜欢?大半夜的让人家躲在那种尸山上,稍稍露一下面就要缩回去,我又不是雨夜的月亮。结果报酬还只有区区一两。”

“那又有什么办法?总共只得了五两。让祭文语去造个可以让墓冢出声的玩意儿,又花掉了一两。”

那老头子该不会是私吞了吧。柳次道。“净念些不知所谓叫人难受的咒文。那到底是哪国的话啊?”

应该是土佐或是阿波那种地方的方言吧?林藏回答。“不管他念什么听上去都好像咒语。反正文作的外号就是祭文语,那肯定是他的拿手好戏。”

真是叫人不舒服,哼。柳次抱怨道。“另外那轰隆隆的声音,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事先准备了风箱之类的东西,说是让墓冢发声时的重要道具。反正应该是花了不少钱。而且,文作老爷子跟你可不一样,人家在乎的才不是钱呢。”

哎呀烦不烦。柳次再次抱怨道。“咱们在上方逗留太长时间啦。而且姓林的,这次这样真的太残酷了。”

“你也挺啰唆的啊。再抱怨我可也不听了。”

不是说干活儿的事。柳次一屁股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快就累了?”

“路费应该另算吧?那个老狐狸。好歹给备个轿子或者马车呀。”

我也累啦。阿龙靠到了树上。

“没办法呀。越晚到我们的损失就越大,住宿费还得自己掏。”说完,林藏也坐在了路肩的石头上。“唉,这次从一开始就不顺利。那个庄屋又右卫门,这次的事情还是因他而起呢。也太可疑了吧,那场瘟疫。”

“在你提醒之前,我可是一点都没察觉。”

“那又右卫门,从一开始就咬定宽三郎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他并不是怀疑,而是确实了解真相。他明明知道真相,可过去的十年里却一直老实温顺地在村子里当着他的庄屋,这首先就不合理。杀害自己父母的人可是在村里执掌大权呢。又右卫门本人虽身为庄屋,却只个毫无声望的毛头小子,甚至还因为被认为是懦夫的孩子而被瞧不起。”

嗯,是有些不合理。柳次道。

“问题在于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更主要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的?是目击了父母被杀吗?不。那不可能。宽三郎回到美曾我的时候,又右卫门还在大庄屋的宅邸,也就是位于畑野的自己家里。可是,当时的大庄屋——又右卫门的双亲,为了控制事态发展应该身在花里,也就是在那栋位于花里、宽三郎一直居住的宅邸里。”

“那栋房子?”

“是啊。那里是宽三郎出生的地方,也是上任大庄屋的宅邸。宽三郎离家之后,大庄屋一职转到了畑野的又兵卫头上。不久,宽三郎的父亲就去世了,再往后那所房子就成了五个村子联合议事的地方。”

“也就是说,直到宽三郎回来为止那里都没有人居住过?”

“应该没错。大庄屋又兵卫夫妇,一定是在那里从事救助五个村子的病人的工作。若是住在畑野的宅邸,那么距离川田和竹森就太远。宽三郎那里正好位于五个村子的中间位置。”

宽三郎究竟因为什么事被村子放逐,又因为什么动机而回到村里,林藏并不太清楚。但是,根据他在荼毗原说过的话来判断,一定是当初因为志乃这个女人跟又兵卫起了冲突,结果又因为某件事情闹得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宽三郎一直恨又兵卫夫妇。自己是为了杀他们才回来的——宽三郎曾经这样讲过。至于是不是真的,林藏就不知道了。只不过,回到地狱般村庄里的宽三郎,偏偏就那么巧,在自家老宅碰上了恨之入骨的又兵卫,他替代自己的父亲作为大庄屋工作时的样子也被宽三郎看在眼里。

“宽三郎在花里的宅子附近杀了又兵卫和志乃,身在畑野家中的又右卫门不可能看见。可不知为何,又右卫门却知道双亲不是病死而是被杀害的。正常情况下,肯定会认为死因是感染了瘟疫才对。”

“也是啊。不过姑且不管这个,之前不是一直传说前任庄屋逃命了吗?”

“那应该是宽三郎放出的假消息。”为的是不让人们认为他们被杀了。“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村民们一定无条件相信。这样一来,又右卫门应该更加怀疑了。”

又右卫门心里应该明白,他们并没有逃跑。如果要逃,不可能丢下还是孩子的自己不管。更主要的是,又兵卫绝不是那种会丢下苦难中的村民不管、独自逃命的人。

“那么,是什么事呢?”阿龙侧过身子,“又右卫门去找一文字狸,究竟是求他办什么事?”

“希望找到证据证明宽三郎是杀害双亲的凶手,他的要求就是这些。唯一确定的只是凶手的身份,没有证据。他说看着杀害父母的仇人在村中作威作福,实在忍不下去。”

确实,很难想象又兵卫夫妇会丢下又右卫门逃命。但是,就算逃命是宽三郎为贬低又兵卫而散播的谣言,正常情况下不是也应该设想他们已经感染瘟疫而死了吗?在又右卫门看来,病死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传染病在村中横行,他为何能够确信一直照顾病人的父母不会被感染呢?“不合理吧?”

“是不大正常。老狐狸也是这么看?”

“是的。所以,文作出场啦。老爷子潜入美曾我,四处查探。宽三郎和又兵卫之间的过节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有关联的人也都死了,所以不大清楚。不过十年前的事情却已经基本查清。他仔细翻看了寺院里的记事簿,还有庄屋的户籍本,结果发现……瘟疫似乎并没有传染。”

“原来那不是传染病?可是,不对呀,确实是扩散了啊。”

“没错,是扩散了。可是,扩散了的并不是疾病,而是毒。”

“毒?对了,那浑小子最后确实是说往井里放了什么东西。这井里要是被投了毒,真是十分难办,可他究竟投到了哪口井里,那毒又是怎样扩散的呢?”

“美曾我共有五个村庄,水源都是同一个,水脉在地下相连。”

“井的水源?”

“井的水源。”最上游的木山村的井被投了毒。

住在木山的人多数在山里干活儿。又右卫门应该就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投了毒。

所以,首先饮下毒水的,是那些没有去山里干活的人。独居的老人、孩子和女人们相继病倒,正是这个原因。并不是当初所设想的,体力较弱的人首先发病。

“而且,那可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村,绝不会有人怀疑井水里被投了毒。首先他们就不会想到是中毒,以为是瘟疫。于是有人到下游避难。再往上走还是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同时,毒药也顺着地底的水流,一直往下游扩散。竹森、川田,各处的水井都充满了毒药。”

村民的移动和毒药的扩散几乎以相同的速度进行,这也促使了误解的形成。毒终于还是扩散到了花里和畑野。

“我想到了那个阶段,毒药应该已经被稀释很多了。不管是多么浓、多么烈的毒药,毒性也不可能保持那么长的时间。可再怎么样,还是不会有人想到喝的水里竟然有毒。就算有人喝水后死了,恐怕也只会被看作是身体状况不好而已。那时候,村里的环境已经十分糟糕,一旦身体有点毛病,就算本可以治好,恐怕也好不了。”

感觉也很不卫生。阿龙道。“要是我,肯定不在那种地方住。”

“村子已经被封锁了,就像攻城战时一样。没有医生,没有药,也没有食物。人接二连三地死去,尸体也没人收拾。雪上加霜的是,虽然已经被稀释了,但水里还是有毒。”

所以我说残酷啊。柳次道。“我还从没听过如此残酷的事呢。”

“是啊。”有一百多人死了,有多少是因为中毒而死已无从判断。肯定还有人因为食物中毒而死,或者是因饥饿、衰弱而死。或许那种情况的人更多。

可是,“为什么要投毒呢?”

“原因嘛……不知道。只知道投毒的应该是又右卫门。”

“可是,那小子那时候不还是个孩子吗?究竟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而且那样的剧毒,他究竟是从哪里……”

“那时候才十二岁而已。怎样搞到的毒药,为什么要放到井水里,一概不知。可是,除了又右卫门之外,再找不到其他可能的凶手。”

所以。“宽三郎杀了两个人,这或许是事实。可是,要求揭露宽三郎杀人暴行的人,搞不好还背着一百多条人命。这可如何是好?光揭露一方的罪行,惩罚他,然后就了事吗?于是……”

“所以就想了一石二鸟之计?亏你们想得出这样费事的伎俩。”柳次说着,站起了身。

“关于沟出的事情,你应该事先没跟又右卫门讲过吧。看到我跟阿龙的装扮时,那浑小子似乎并没注意到是假的呢。”

“我没告诉他。在我看来,他的要求,就好像那分了家的骨头和皮一样。把骨头和皮合到一起看,什么都发现不了。所以,我故意让又右卫门被吓个够呛。不这样的话,都已经隐瞒了十年的东西,现在更不可能坦白了。”

“我不是说了嘛,”阿龙提高了些声音,“管他坦白了还是什么的都不重要。我就是问你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我哪里知道。我接到的任务只是揭露过去发生在这片村庄里的罪恶行径,所以我也只做到这一步为止。那之后的事情,我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双方都在荼毗原坦白了自己的罪状之后。恶鬼宽三郎也爬上了墓冢。他将又右卫门……然后他自己,恶鬼本人也死了。

“后面的事,那个和尚会想办法处理吧。那是个明事理的人。不管是选择欺骗还是权宜之计,那个和尚应该十分擅于安抚民心。依我看,肯定是要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啦。”

宽三郎当时为何要杀又右卫门,林藏并不知道。因为他是自己恨的又兵卫的儿子吗?因为他杀害了一百余人吗?还是说,因为宽三郎本身就是个恶鬼呢?可是,恶鬼为什么要连自己也杀呢?是忏悔罪过,是对某些事情绝望了,还是说沉睡在墓冢里的死者让他选择了那条路呢?

“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人这种东西,反正也猜不透。”林藏说完站了起来,仰望着夏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