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之夜
有豆狸出
搔阴囊
求美食
一
该不会是豆狸吧?善吉说道。
“豆狸是……什么呢?”
是一种不大招人喜欢的狸子。善吉显得有些茫然。
狸?“喂,狸子会跑到大街上来吗?狐狸之类的动物大都栖息在荒山野岭呀。偶尔找不到吃食的确也会跑到人居住的地方来看看,不过,这里离山那么远,也没有树林。狸子那种东西……”
“东家,您是江户人吧。”善吉笑了。
“又来了。我确实出生在江户,但离开江户已有二十余年,在上方定居也八年多了。在你们看来,我的确是外地人,可我自己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啦。所以……”
您误会啦。善吉说道。“我们从来没拿东家当外人看。这么见外可不好啊。就因为您老这样,所以才常常被人家看作江户人吧?”
“还贫嘴。”与兵卫表情严肃地说道。
善吉咧开嘴大笑起来。“哎呀,说东家是江户人的,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跟您见面,认识您的人都不那么想。唉,不认识您的,或许多多少少容易误会。”
“为什么?”
说的话呗。善吉说。“东家,您说的话,跟上方这里说的话不是不一样嘛。”
确实。不管过去多少年,这江户话就是改不了。“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坂东来的人常说上方话难懂,可在我们看来就完全相反。我们常开玩笑说别人傻,所以就算听到别人说自己傻也觉得很平常,但我们不常说别人笨蛋,要是被人说成笨蛋,那可是会生气的,感觉就好像被骂了似的。”是因为这些吗,与兵卫想。“是我平时措辞不得体?”
“刚才不是说了嘛,这次是您误会啦。提起豆狸,这边的人可是都知道。尤其是干酿酒这一行的,估计无人不知。”
“我干造酒坊已经八年了。”
“是。您替我们把买卖做得很好。”
“可我却不知道。”
“也是啊。也不是说非得知道不可。”善吉说。
“我不知道是没什么,不过大家都知道吗?”
“嗯,是吧。那东西说是狸子,但怎么说呢,在坂东那边叫黑……喝……”
“什么东西?是貉吗?”
“就是就是。”善吉一副心有灵犀的表情,一口气喝干了满满一盏酒。善吉是泡番(酿酒工序里的一个职务,专门负责在夜晚看守酒槽,将因发酵而产生的泡沫舀出。)。他十分爱酒,恨不得将自家酿的酒全都一个人喝干。
“貉子就是指狸子吧?”
“嗯……谁知道呢。以前好像听人说不大一样,但我也没对比过。不管是貉子还是狸子,都不是在大街上能见着的东西吧?这些动物都行动迅速,而且都是天黑了才出来。还真是没见过呢。”
到底只是叫法不同,还是种类也不同,与兵卫也不知道。或许只不过因为地域差异,同一种东西有了不同的称呼,又或许是外形相似实则属不同种类的动物。有些鱼不是也根据大小不同而有了不同的名称吗?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标准就很难把握了。不过,多多少少肯定是有些混淆的。
“不管是狸还是貉,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吧。”与兵卫说,“看不出区别。”
“是吗?不过,跟那些貉啊什么的不同,豆狸呢,是很小的。”
“小?”
一个豆字加一个狸字,那就是像豆子一般大的狸嘛。“反正,用到豆字,那就是很小的意思了。”
“是狸崽子?”
“不,不是。或许看上去挺像,但跟那个是两码事,虽然都很小。”
“是跟狸不同种类的另一种动物?就像狗也分柴犬和狆一样?”
也不知算不算是种类的区别。善吉盯着酒盏说道。“肯定是一种动物,听说差不多有小狗崽子一般大。”
“听说?”
“我也……没见过呀。”善吉道。
“闹了半天,你先前说谁都知道,其实自己却没见过?”
“知道和见过可不一样。”
“哦?”
“惠比寿(七福神之一。七福神是日本神话中主持人间福德的七位神,包括:惠比寿、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福禄寿,寿老人、布袋。弁财天是七福神中唯一一位女性神仙。)不也是大家都知道吗?我就没见过。东家您也一样吧?大黑天和弁天,我也没见过。弁财天我倒是想有机会一定见一见呢。”善吉笑着,再次倒酒。“这些福神,大家不是都知道吗?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也是诸如神佛一类?”
“嗯,豆狸也跟那些差不多。所以,它跟现实中的狸子还是有些不一样。虽不是神佛,但也不能算是鬼怪。”
是那种会变化的怪物?
与兵卫一问,善吉立刻答道,会变会变。“是会变化的。不过,狸啊貂之类的不是也会变化吗?所以光说是会变化的怪物,自然也说不太清楚。硬要形容的话,嗯,怎么说呢……”善吉盯着四周的地面看了一会儿,“哦”了一声。“哎,不是有一种很小的狐狸吗,叫什么来着?我之前还见过呢。就在路边,一个穿得像道士一样的老头子,将那东西一会儿从竹筒里拿出来,一会儿又放进去。”
“管狐?”
“就是那个!”善吉一拍大腿,说道,“东家真是什么都知道哇。”
“可豆狸我就不知道。”
“那也是没办法。还是说那管狐……”
“那应该算不得咱们平常说的兽类吧?”那是会附身的动物,就像护法或式神一样。“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该怎么称呼,有附在人身上做坏事的,或者给人招财的,还有占卜未来的呢。不过,应该都是糊弄人的吧。反正你在外头看到的那些耍把戏的家伙,肯定是骗子。不过豆狸也是会附身的哟。”
“是吗?”
“也不是不管什么人都随便附身。如果对豆狸不敬,就会招来它,被它附身。估计您也知道,我在来这家酒坊之前,曾经在伊丹学过手艺。”伊丹是有名的产酒之地。“那里的一个夏居,忽然有一天失踪了。这下可糟了,哪里都找不到。”夏居是指酒坊里的杂工。“大家都以为他是干活干腻了逃跑了,可到第四天忽然又找着了。东家,您猜他一直在哪儿呢?”
“不知道。”
“告诉您吧,他在酒坊最深处一个很久没用的空桶里,半张着嘴,眼睛也没神,丢了魂似的,跟个傻子没两样。大伙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拉了出来。他头上有个包。”善吉说。
“包?是撞上哪里了吗?”
“不是那种包。他皮肤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
“嘿。我看应该是从毛孔钻进去的。要是从嘴巴或者鼻子钻进去,最后只能从屁股爬出来。那不是跟吃的东西一个样。哎,小孩不是爱钻到被子下面玩吗?它动的时候就跟那种感觉差不多。”
“你说那个包?”
“正是。”
那可真是奇异。“是在皮肤的内侧?”
“是不是皮肤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皮肤下面有个什么东西,还来回乱动。那可真是愁坏了众人。关于原因,大伙也想了很多。找来医生跟和尚,又是开药又是念经。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嘛。结果,最后仔细一问才知道,那小子似乎在船场里吐过口水。”
“那可不对啊。”船场有很多榨浊酒用的酒槽。若是唾液进入酒槽,所有的酒就废了。
“他做得不对吧?那当然不对啦。反正,众人觉得那应该就是原因了。”
“你是说……鼓包的原因?”
“是啊。除了那个再想不到别的啦。于是,众人就开始一个劲地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决不让他再做那种事,请放过他吧。’”
“慢着。”作为在酒坊里做事的人,那样的事情绝对做不得。这点道理,与兵卫比谁都明白。做了的人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像善吉所说的这样,并非当事人的人……“向谁赔不是?”
“豆狸啊。”
“为什么要那样做?”
“东家,这豆狸就像是酒坊的守护神一样。人们都说,只要有豆狸在,就能酿出好酒来。”
“是……这样么?”
“嗯。要说是迷信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不过,就连滩那边的人都信这个呢。所以说,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动物还是别的什么,但对于我们这些跟酒打交道的人来说,可得好生对待豆狸。所以,当时我们就说,要给豆狸建祠堂好好供奉。”结果包一下子就消啦。还有人说,包消掉的时候,有东西从夏居的指尖渗了出来,在地上堆了一摊,然后化成狸的形状钻了下去,我当时倒是没注意。反正这豆狸啊,不是一般的动物,跟在深山里成精的狐狸之类也不一样。”
“豆狸在酒坊里?”
如果要祭拜的话。善吉回答。“不过,说是祭拜,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所以呢……唉,刚才那叫什么狐来着?”
“管狐?”
“对对。我觉得豆狸会不会就跟管狐差不多呢?都会附到人身上。”
他这样一说,与兵卫也觉得似乎真的很相近。
“而且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不过实际上,豆狸或许只是一个栖居在闹市的某个角落里的小动物吧。或许也真的可能居住在酒坊里,我还听说它会捣乱呢。”
“要吃点什么吗?”
“先别管吃,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也是在伊丹时听别人说的。说是酒窖里偶尔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像是门开关的声音啦,酒桶的栓子给拔掉的声音啦,盆翻倒在地的声音啦……”
“那可不得了。搞成那样生意也完蛋了。”
只是声音而已。善吉笑道。“听到了近似那些动静的声音,仅此而已。可真去检查呢,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说是捣乱嘛。”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呀。这位泡番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不过大家还是说,它在的时候酿出的酒好。“所以呢,一点小小的恶作剧,就随它去吧。您说是不是?”
“可是……”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东家肯定不相信吧。善吉像是看透了与兵卫的心思般说道。“东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能很难相信这种怪谈。就连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可是,所有人都这样觉得,而且也一直做得很好啊。您看那滩和伊丹,不都已经成了全日本数一数二的产酒地吗?这时候再追究那些地方的酒坊是因为有豆狸才与众不同,还是豆狸根本不存在,也没什么意思。”
“不,我也不是……要否定它的存在。”
“唉,我觉得小狸子这样的东西,有是肯定有的。不是说山里,是说在城里的某处。就连真正的狸子,不也常常往城里跑吗?大街上不怎么见得着,那只不过是因为大白天狸子不会慢悠悠地在外头活动。这点东家您讲得没错,它们都是晚上活动。我觉得豆狸也一样。而且,听说那东西是吃蒸米的。对了,一般我们不是都等到严冬最寒冷的时候,才把蒸锅拿出来用嘛?因为要等其他所有能吃的都吃完之后才把米拿出来蒸着吃。这时候那豆狸也会跑来吃呢!所以,它像老鼠一样藏在温暖的酒窖里,也不是不可能吧?”
这样说确实有可能。
“住的时间长了,自然会弄出各种动静来。有了动静,就有被人听错的可能性。这样的误会多了,渐渐也就变成传说传开了呗。”
或许是吧。老鼠也好,猫也好,小动物会在家中弄出各种声响。将那些声响错听成其他动静也是常有的事。说白了都是人的错觉。还有人说家中如果有蛇就会聚财,像这样将并不常见的动物作为家庭的守护神来崇拜的事情常常有所耳闻。狸也多在四国地区受到崇拜,这附近的小剧场里,也有一个香堂是为顶着“某某大明神”名号的狸而设的。所以,善吉刚才说的情况是有可能的。
就像善吉所说,的确存在小狸子栖居在城市附近,偶尔靠近酒窖寻食吃,甚至寄居在里头的可能性。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们并不是将其作为有害的动物赶走,而是将其供奉起来谋求共存,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似乎也不是坏事。
但是,“我说阿善,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有种小动物,或许带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叫豆狸,它被当作酿酒行业的守护神而受到爱戴——这其实也挺好。不管是滩还是伊丹,都在日本西部,出生在江户的我不知道这些也确实没办法,甚至无须刻意解释。可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跟这次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却看不明白。我……”
“这个嘛……”善吉无声地笑着,又满上酒。他究竟喝了多少?简直像个无底洞。善吉平时就脸颊泛红,而且这酒坊走到哪里都有酒香,所以根本无法判断他究竟醉没醉。“我说东家,这酒坊,我一直引以为豪。自夸确实不大好,但这儿的酒味道就是好。绝不输给伊丹。因为咱们的米和水好。从此地的井里打上来的水,既不软也不硬,简直就是最适合酿酒的水。当然了,技术也好。”善吉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可是,东西虽好,买卖却不好。前任东家人品高尚,就是对生意这种事没欲望,总是缺乏那种一马当先的气概。我们这些人,一方面都很敬重多左卫门老爷,另一方面又急得牙痒痒。”善吉“吱溜”一声,喝干了杯中酒。
与兵卫今天一杯都没喝。
“后来,您就接班了。这一来,卖得多好啊。不管是京都还是江户,都有人来买,都说我们的酒好。不久前不是还有人从越后来买酒吗?那时候我也在。当听到他说‘新竹’真是好酒,喝了一次就忘不了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下来了。这全是托东家的福。”善吉低头行了个礼。
“慢着慢着,阿善啊。听你这话,怎么好像我就是个贪得无厌又人品卑劣的家伙似的?”
“嘿嘿嘿。那些事我们暂且不谈,开玩笑开玩笑。”善吉刚一说完就摆手道,“东家您的人品当然也好,否则怎么会让您继承呢?这酒坊、酒窖,一切不都拱手让给了您嘛。”
“那只不过是迫不得已。”
“哪里。所有人不是都没有反对吗?这可是了不起的为人。所以,东家您不是贪得无厌,而是有进取心。不是人品卑劣,而是有生意头脑。”
别捧得太高啦。与兵卫道。善吉却说,我捧您有什么意思?“多亏了您,买我们的酒的人才多了起来。虽比不上伊丹,但只要是在大坂附近,都知道新竹这个名号。”
“是是。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喝我们的酒。再怎么说,我们酒坊里都是酿酒的好手嘛。”
“您这是回捧?不过,我可不跟您谦虚。可是东家,咱们这酒窖里,一直以来都没有豆狸来过。”
连身为当家的与兵卫都不知道,应该是没来过吧。
“一开始我就说了,豆狸只去味道好的酒窖。所以,当它听到有人夸咱们这新竹好喝时……”
“你是说……它来了?”
应该早就来了吧。善吉再次开怀地笑了。“差不多该有两个月啦。如今它应该是常常来品酒呢。”
“品酒?阿善,你是说那豆狸偷偷地溜进酒窖,然后品鉴咱们的酒味道如何?”
“怎么是溜进来呢,是按时过来。”
“一只狸子?”
“是豆狸。它来尝酒,当然了,如果不好喝也就算了。如果好喝它就会留下来,也会让这里更加繁荣。”
“傻、傻瓜。”住了这么多年,与兵卫的江户话还是没改掉,这一句“傻瓜”时常挂在嘴边。
“我才不傻呢。”
“唉,不是说你人傻。咱们现在少了的根本不是酒。那不可能……是豆狸干的。”与兵卫心想。
二
应该是豆狸吧。林藏道。
“你也这样认为?”
“正是。”
林藏在大坂以经营账屋为生,是个长相优雅、性格温顺的男人,从半年前开始每个月都要来光顾一两次。他为人不错又善于交际,很受店里女性的欢迎。与兵卫也在不知不觉间与他相熟,最近还成了一起下围棋的棋友。
林藏每次来都夸赞新竹美味,是世间珍品,尤其是口感一流。或许只是客套,但既然他说已喝不下其他的酒还特意跑来买,至少应该不是谎话。林藏总说他那营生需要走访很多人,每当来到附近时就顺便过来。经营账屋是否需要如此四处奔波,与兵卫不清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所以他并未追究。
与兵卫决定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问林藏如何看待店里发生的怪事——其实也称不上怪事。
“可是……”
“也找不到其他能解释的理由了吧?”
“谁知道呢。”
“你说的不就是账对不上的事吗?那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
“在这里……在大坂都是这样吗?”
并不仅限于大坂。林藏回答。他单手抓着棋子,陷入深思,眼睛一直盯着棋盘。“我其实也在江户生活过。在江户也听到过类似的事情。”
“是吗?我十四岁就离开了江户。出了城之后就四处游走,后来到了美浓。对这豆狸还真不怎么清楚。”
并不只是豆狸。林藏道。
“不只是?”
“你没听说过买酒小童的传说吗?到了下小雨的夜晚,就会有孩子来买酒。相传那并不是人。”
“孩子?”
小孩子。林藏说。“嗯,总之其真身并不是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不过像这样的传说,各个地方真是形形色色。有的地方是水獭,有的地方是狸。对了,最近不是还有豆腐小童吗?”
与兵卫说不知道。
“你不看黄表纸吗?可能这种东西在上方不是很多吧。豆腐小童可是流行过一段时间呢。不过那是豆腐,要说酒呢,就是狸公啦。这附近传说是豆狸吧?反正大致就那么回事。”
“那些……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应该相同吧。”林藏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摆出要落子的架势,似乎又决定重新考虑,手又收了回去。“要说不同,或许也不同,我的意思是它们做的事都一样。哎,你没看见过?那种拿着账本和酒瓶、戴着斗笠的狸子的画。”
“画?”好像隐约有些印象,不太确定。
“嗯。姿态跟孩童差不多,不过,因为是变化出来的,总会觉得有些怪异滑稽。衣服到处都是补丁,斗笠也破破烂烂。而且,说到底本质还是动物。比如狸吧,虽然是小狸,但是那里……”
“哪里?”
“哎呀,说得直白点,就是那八帖大的地方。”
“你是指睾丸?”
“说阴囊更确切些。”
“可是,真正的狸并没有那么大的阴囊吧?是虚构的?”
“应该是。由来是什么来着?我听说,制作金箔的时候,要用狸子的皮将金子包住捶打。金子会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宽……”
“然后就变成八帖那么大了?金箔能做到那么大也的确了不起。不过林藏,根据一开始塞进去的金子的量不同,大小应该是有变化的吧?”
是的。林藏答道。他终于落了子。“另外,听说狸子的皮还很适合做风箱。”
“风箱?哦,不太懂。箱子上的板也要包上毛皮?”
“正是。制作风箱时使用的毛皮就是狸子的,据说那最利于空气流通。”
“你这是想干吗?”与兵卫立刻下了一手。林藏眉头紧蹙,说了一句“真是下不过你啊”。
“风箱不是炼铁时必不可少的工具吗?炼铁时要用脚踩那个大家伙,连那都是狸子的皮制的,这狸子的皮伸了又缩、缩了又伸,真是够结实的。”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这一伸一缩可是很重要的。风箱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嗯,像这样一来一回地吹气,这都没什么好在意的,主要是储存空气的地方,就是一个袋子,皮袋子。那个就是用狸子的皮做的。”
“不明白。那又怎么样呢?”
“袋子不是会胀得很大嘛。胀大再收缩,才能把风挤出去。狸子的皮可真能撑,呼呼地就变大了,真有八帖那么大。”
“不对不对,阴囊才能胀多大?”
“一般情况下是没多少。可一旦胀大了那可不得了,那呀,是疝气。”
“啊?”似乎是有这么一种病,听说阴囊会肿大好几倍。
“这疝气呀,究竟是怎么样才会得病还不清楚,一般得上了就很麻烦,可对于乞丐来说,还有人靠那玩意儿吃饭呢。”
“靠那个吃饭?”
“唉,就是展示出来呗。把肿的地方拿出来给别人看,以此赚钱。不管是病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能赚钱,自然得拿来利用。听上去是有些低俗,不过……”
“这跟狸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不过,那些家伙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去乞食,戴着破旧的斗笠,穿着破烂的衣服。虽然,本质上是人……”
“难道看上去不像人?”
“是外表呢,还是给人的感觉呢?如果是人,那就是生了病。可如果不是人……”
“狸子?”
狸子啊。林藏像唱歌般地说出这几个字,又将一个棋子落到棋盘上。“那豆狸也是狸,一样是根据地域的不同,有着不同的特性。有的地方说他们喜欢拽那八帖大的部位,有些地方则是拉起来套在头上。”
“还能套在头上?”与兵卫笑了,“那可真够滑稽的。”
“嗯。有些滑稽画上有。”
原来,与兵卫似曾有印象的那幅狸子的画是滑稽画。它确实提着记账簿,戴着斗笠。
“那又代表什么呢?豆狸是虚构的,只存在于滑稽画中,是这样吗?”
“那一类东西,应该都是虚构的吧?”林藏微笑道。
也是,不管在谁看来应该都是这样。
“可是,我们店里发生的事情却是真的,当真发生了,总不可能是虚构的滑稽画干的。”
“真是头疼啊。”林藏坐直了身子,“总之,八帖大的狸肯定是虚构的。可我一开始也说过,类似的传说,在各国各藩,各个角落都有流传。那说明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有事情发生,才能形成这样那样的怪谈。至于为什么主角的真实身份一会儿是鼬一会儿是狐,各地都不尽相同呢?还不是因为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嘛。在这一带呢,就将它当作了豆狸,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所以……”
我才说是豆狸。林藏道。“在这里发生了,那就是豆狸干的好事。真身是不是豆狸无所谓,就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它被叫作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嗯,根本不重要。不管是猴子还是河童,干的事情都一样。都是跑腿的。”林藏道。
“其中也有买酒?”
“正是。并不是人的东西来买酒。而来买的时候……是个孩子。”
“孩子……”
“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受家长之命来买酒。毕竟是个幼童,虽然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异,但该卖的还是会卖。并不会买多少,只要装满提在手中的酒瓶子,大概也就一两合(合,日式计量单位,1合约0.18 升。)。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从那孩子来买酒之后,账就对不上了。”
没错。账不对。
“都是些小数目。并不是几两几两地对不上账。可即便是一文两文,每日如此那又是另一回事。有一天突然察觉,只有卖给孩子的那部分钱不够。”
完全一样。
“那……是孩子吗?”
“外表是孩子,若剥去那层伪装的外皮后,里面都是小动物,应该是这样吧?就算是狸也是小狸,也可能是水獭或者鼬,但都是小号的。豆狸不也很小吗?”
跟小狗崽子差不多大小,不是吗?
“来跑腿的一定是小孩子。”林藏道,“这一点还是可以向你保证的,到哪里都一样。所以你那里……”
“孩子……”他说有孩子来买酒。“慢着,林藏。”
怎么了?林藏说着,正摆弄棋子的手停止了动作。
“那些不都是……虚构的吗?你刚才不是也说了?”
“你也够迂腐的呀老板大人。我话里的意思是,身份是虚构的。各地的传说都不一样,身份也五花八门,所以不值得相信。可发生的事情是另一码事。”
“你是说……事情是真的?”
你这边不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吗?林藏笑道。
“实际上,类似的问题一定是有的。只不过,发生后被强加上了各种解释而已。。”
“真是这么回事?”
孩子啊,孩子。林藏穷追不舍似的强调着。孩子最难以面对了。
“孩子……”
“是呀。唉,不管什么情况下,孩子都容易被忽视。当然,这是指真正的孩子来跑腿的情况下。该花多少钱,带了多少钱,他们都不知道,只是攥着被父母塞在手里的钱,来买被要求买的东西而已。而卖的一方呢?一点小钱让让也就算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小孩子那么可爱呢?”
没错,他们可爱,所以……
“见过大世面的商人先不谈,若卖东西的是年轻人,必然常常对此疏忽。不过,这种事也无法成为对不上账的借口啊。总不能说因为孩子太可爱所以少收钱了,就算说出来也当不了理由。”
“嗯……”当不了理由。
会被骂的。林藏道。“要是你碰上这种情况,也得骂吧?大概也要叮嘱下人们,孩子也好老人也好,客人没有还价的时候,不能主动去让价。商人又不是和尚,不搞什么施舍。”
可能会这样讲吧。
“一次两次可说是失误,还能蒙混过关。几次三番的话,就不那么容易敷衍了。可总不能自己掏腰包垫上酒钱吧,那样也太傻了。于是,就编出谎话来说被迷了心窍。”林藏说道。
这倒并不是不可以接受。“也就是说,你所说的豆狸其实是……”
“是的。这次的事情,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豆狸所为,所以背后一定有隐情,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下我明白了。”
“有没有听说钱箱里混入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
“唉,为了让人看上去像是狸子干的好事,必然要做出些被迷了心窍的样子来。那么,差不多就是用树叶、果实之类的东西。”
“哦。”
那只是装作被迷了心窍而已。林藏道。“不是常能听到类似的事吗?什么碎银变成了栗子啦,钱币变成了树叶啦之类。”
“就是那种障眼法?本想泡个澡,坐下去却发现是粪池;以为是牡丹饼,一口咬下去结果是马粪……”
对对对,就是那种。林藏笑了。“最近没发生类似的事?”
那倒是还没听说。其实,“唉,我只是听说账对不上而已……”
“像你这样的酿酒坊,我想基本都是批发,交易也多是跟大客户吧。所以注意力很容易被那边吸引,可是,还有像我这样的散客呐。”
你是有多少升买多少升,与兵卫道。林藏随即大笑道,我能喝那也没办法。
“不管是散客,还是来喝酒的,客人就是客人。不管是在这里喝还是买了带回去,总得付了钱才走。我听说,上个月跟这个月,都缺了同样数目的账?”
“是啊。缺得也不算多。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缺了那点不多不少的钱,而且连零头都一样,所以我觉得这太不正常……”
“不要按月算,平摊到每一天看看。估计不是一合就是五合,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小酒壶或者一瓶的钱。像你所说的那不多不少的账。”
其实,新竹很少零售,但还是有一定的量,而且还在增加。听到好评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开始都不会大量购买;一些住在附近的人,晚上想喝一壶或者逢年过节需要招待客人,便提着酒壶来打酒;还有一些客人似乎只是偶然光顾的生面孔。像这样的客人,必然不可能大量购买,但正如林藏所说,他们也是宝贵的客人。还有一些客人,是想马上来两口的,要求在店里喝。这当然也不会拒绝,为此还专门在店门口搭了棚子立了招牌。最近这生意倒是异常兴隆。虽然费事,也赚得不多,但这些客人里也有后来成了大客户的。有人说,这全亏了与兵卫事无巨细的考量和不计回报的努力。
确实,他在努力,拼命地工作,但并不打算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抬高卖方的门槛,降低买方的门槛”是老东家的口头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降低商品的品质。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客人都要诚挚地服务——这是老东家多左卫门的教诲。与兵卫只是谨守这一教诲而已。
“老板的待客之道不分贵贱,这实在是好。所以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才如此这般地常来这里赖着不走啊。”
“好一个赖着不走,不过确实,对在店里直接卖出的这一部分,我确实不怎么关心。只不过单从账面上来看,或许将其作为一个危险信号来看待才更合适吧。”
你试着去问一问吧。林藏道。“你不是一直很照顾手下的人,也很受爱戴嘛。我也是因此才得以像这样跟你对弈。所以,这种事你不要去问番头,去问杂役之类……”
“行了,我明白了。”
林藏说得没错。光是看着账上的数额打算盘是搞不清楚的,也不可能等到年三十算账的时候才大动干戈,说账不对、钱不够。既然现在这诡异的金额是每日细小的误差积累而来,那么就必须找出产生误差的根源。事不宜迟。“林藏。赢了就想跑,实在是不好,不过今天这局棋暂且先到这吧。我先……”
去吧。林藏说。
“唉,这……”
“不必放在心上。这种事无巨细的态度正是你的优点。说到底,商人还是细心点好。我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商人,恨不得想天天跟在你后头学习呢。”
你请好生歇息。说完,与兵卫便起身朝店里走去。
距离关门还有大约一刻钟。穿过走廊,走过大厅。店面很大。作为酿酒的作坊,或许这规模还算小的,但在与兵卫看来,这已是他几乎配不上的一家大店了。
被任命时,他十分迷茫,因巨大的压力而抑郁,连日睡不着觉,甚至想上吊自尽。自己这种成不了大器的人,能当得了这样大的店铺的主子吗——甚至,接手下来真的好吗?
这样做能被原谅吗?对得起义兄、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那个孩子吗?
与兵卫苦闷了一个多月。说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东家多左卫门本人。“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就算再不喜欢、再无能,这样一来也无法拒绝了。刚答应下来没多久,多左卫门就生病去世了。已无路可退,与兵卫继承了这家巨大的店。
铺着红毯的长椅上,坐着一位面熟的老人。每到寅日他一定会来,已经连续来了有三四个月了吧?老人端着酒盏,眺望着行人往来的街道。文作——是叫这个名字吧?
与兵卫从斜后方跟他打招呼:感谢您多次光临。
老人怯生生地转过身,堆起满脸皱纹,露出和蔼的笑容。“哎呀老板。哪里哪里。”老人不住地点头。“今天又跑来了。真是好喝,这里的酒真是好。”他说话时的神情,让人觉得那酒真的美味。非常感谢,与兵卫低头行礼。文作随即回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也不用专门来关照老朽这样的零散客人。只要能像这样有点酒喝,老朽就很开心很满足啦。”说完,老人的视线再次回到大街上。“哎,老板如此平易近人,这里的生意才能这样兴隆啊。当然,也因为酒实在是美味,不,光是美味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酒啦。不光是老板,从打杂的孩童到卖酒的姑娘,所有人都很亲切,所以才连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都热衷于光顾……”
“小……孩子?”与兵卫往大街的方向探出身子。由于有布帘遮挡,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您说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那个每次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来、头戴斗笠、差不多五六岁的可爱小男孩嘛。”
这……“那样的孩子来买酒?”
“哎?你不知道吗?就连我这偶尔才来一次的老头子都知道啊,老板。那孩子该不是每天都来吧?反正老朽每次肯定能碰见。”
“每天……”
“她好像是这样讲的。喏,就是那个。”老人伸头比画着。
与兵卫望了过去,是阿凉,三个月前来这里做工的小姑娘。“那个……是阿凉。”
“对对。是叫阿凉。老朽曾问过那个小姑娘。因为那孩子实在太可爱,而且也见过不止一次。就问她那孩子来过几次了,结果她说每天都来……”
“阿凉,阿凉——”与兵卫喊道。
阿凉似乎正跟打杂的讲话,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转过脸来,看到与兵卫之后立刻显出一丝不安。阿凉小跑着来到与兵卫旁边,手捂在胸前,一脸疑惑的表情。“来了……东家找我……有何吩咐?”
“哎呀,老板的脸色很吓人呀。”文作道,“小姑娘该以为要被骂啦。阿凉,刚才那孩子……”
“啊!”阿凉转头看着大街的方向。
就在不久前,那孩子就在这里,应该是这样。
“阿凉。那孩子?”
“是,那个……”
“他每天都来吗?”
“是。每天……”
“来买酒?”
“嗯……就是最便宜的酒,只买一合。哦,我……有时候会稍微多给他那么一点点,就一点……”
“那都无所谓。酒钱呢?”
“酒钱总是拿纸线串着攥在手上……”
“纸线上串的什么?”
“一文钱,八枚。哦,他总说要一合八文的酒。”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你收的酒钱在哪里?与兵卫质问道。
“酒钱还没来得及送到账房呢,还放在那边的钱箱里。”
“在里头?”与兵卫瞧了一眼钱箱。里面装了很多零钱,但是,“没、没有!”
“不可能没有。刚才还在里头。”
“你刚才说纸线串的什么?”
“不是说了嘛,是……”
与兵卫从钱箱里抓出了用纸线串着的八片红叶。“你说,这是什么?”
阿凉的眼睛都瞪圆了。“对、对不起东家!我、我……”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应该是打心底里害怕了。
阿凉不是那种会对上司撒谎的姑娘,与兵卫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山科一家富裕农户家的姑娘,经伏见一家酒窖朋友的介绍雇来的。店门口设了茶庄之后,一直苦于人手不足。她聪明又能干,即使犯了什么疏忽,也不试图隐瞒或者逃避责任。
“我接过来的时候还是钱呢。不是这样的树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后,阿凉开口道。说完她马上后退一步瘫坐下去,双手撑地,低下了头。“东家,对不起!我,我可没偷钱!”
“偷?我可没那样讲过。你也不必道歉。”
哎呀呀。文作开口了。“那孩子,原来是豆狸啊。”
“豆狸?”阿凉应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