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是被骗啦。老板,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怪阿凉。”
“唉,我刚才都说了,不是要责怪……”到底,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阿凉,那孩子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
“我来做事之后他就来了,一直到现在。”一直……那么至少是从三个月之前了。“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你、你知道他从哪儿来吗?”
“嗯……好像问过来着……哦!对了,是红叶岳山脚下的湖边,好像叫盆渊?”盆……居然是盆渊?那不是,那不是……
“他、他长什么样?样貌?年龄?身材?”与兵卫双手抓住阿凉的肩膀摇晃着。
阿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长什么样?穿着棋盘花纹的短和服,系着腰带,大概五六岁,圆脸……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护身符。”
“棋盘花纹?”那不是豆狸。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亡魂。
三
与兵卫在江户长大,家里以卖煮好的鱼肉或蔬菜之类的熟食为生。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境似乎很富裕,可最终生意还是遭遇失败,父亲抛妻弃子离开了江户。那应该是与兵卫十岁左右的时候,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父亲的面庞。
年轻的与兵卫做过各种工作,一直居无定所,最终还是因吃不上饭而不得不投奔美浓的亲戚。
他在旅馆干了十年。第八年的时候母亲死了。第十年的时候,他结识了店里的一位客人阿贞。阿贞是新竹酒坊老东家多左卫门的女儿。她跟哥哥一家人一同来到美浓,逗留了一个多月。她的哥哥喜左卫门当时是新竹的番头。
最开始,新竹只是多左卫门个人经营的小酒坊,他同时兼任老板和酿酒师。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另聘师傅将酿酒和销售分开,自己负责给酿酒师提意见,监督酿酒,卖酒的生意则交给儿子喜左卫门负责。
喜左卫门已基本完成了作为一名酿酒师需要完成的所有修行,但多左卫门需要儿子掌握的并不是身为酿酒师的技巧,而是身为商人的头脑和手腕。酒的评价如何,全由江户那边决定。跟酱油不同,酒是属于大坂的。
从上方运到江户的下送酒,虽然名为下送酒,但对江户人来说是上乘好酒。而江户一带以及东边诸藩所酿的酒,由于不大注重品质,被视为相对劣质的酒。上贡到将军处的酒则是伊丹酒。
上方的酒在江户畅销。与其在上方增设卖酒的店铺,还不如跟江户的酒商直接合作,利润也会增加数倍乃至数十倍。但是,下送酒的品种几乎全被出自伊丹或者滩的所谓摄泉十二乡的酒坊所占据。尤其是滩,凭借靠海近这一地利不断加大攻势,如今已占据了下送酒的五成份额。
酒的运输是走海路的。运往江户时用的是专门的酒船。从大坂到江户,平均要花二十天。遇上装新酒的快船时,倒是可以在十天之内送到,但依据天气情况的好坏,有时甚至要花上两个多月。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到港口的陆路所花费的时间。花的时间越久,成本越高,因此离港口近的酒坊占有绝对优势。河内、山城、丹波、纪伊、播磨,还有三河、美浓等地的酒在下送酒当中也被视作珍品,但滩和伊丹占据了大势仍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直到现在都没改变。喜左卫门在九年前曾试图改变这一形势。美浓地区的几个小酒坊联合起来成立了商会。酿酒师甚至相互交流技术。这在相对闭塞的酿酒行业中堪称特例。
商谈连日进行。这期间,与兵卫负责照顾在旅店等候的喜左卫门的妻子美代、儿子德松,还有阿贞。德松当时三岁,与兵卫花很多时间陪他玩耍。德松不大哭,也不怕生,温顺而快乐地玩耍,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与兵卫喜欢孩子。他还时常同阿贞去看河。美浓的河激荡、纯净、深邃。很快,与兵卫和阿贞就互相深深地倾心了。可是,爱慕的心思、言语和态度,与兵卫一次都没表现出来过。阿贞只是过客。他明白,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一个月后,喜左卫门一行人回去了。大约三个月后,多左卫门寄来一封信。希望与兵卫能成为阿贞的丈夫,这是信的主要内容。
与兵卫大为震惊,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简直难以置信,简直像在做梦。世上真的有这等好事吗?与兵卫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由于已没有亲人,与兵卫几经考虑之后,决定找旅店老板商量。老板也大吃一惊,多左卫门的真心诚意跃然纸上。
又过了一个月,多左卫门亲自来到美浓。与兵卫觉得他是个充满威严、无可挑剔的人。多左卫门朝老板行礼,恳求他同意让与兵卫做自己的女婿。为了身为下人的与兵卫,为了寄宿在远房亲戚家、几乎相当于白吃白喝的与兵卫,多左卫门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与兵卫惶恐不已,随后问了多左卫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对于多左卫门试图让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成为自家女婿的想法,说实话,与兵卫并不能理解。
多左卫门当时的脸庞,与兵卫至今都无法忘记。多左卫门既不笑,也没生气,表情十分安详。然后,他泰然自若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贞说,希望委身于与兵卫。喜左卫门也认可与兵卫将是个好女婿。这样就足够了。多左卫门说道。
就这样,被江户抛弃,在美浓无所事事、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当上了上方酿酒作坊主的女婿。
与兵卫那年三十,阿贞十八。往后的三年里,与兵卫很幸福。阿贞是个好妻子。哥哥喜左卫门虽然比自己年龄小,但礼数周到,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同时也有经商才能。从事酿酒的师傅们也都和善地接纳了一无所知、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只要是能学的不管什么都要学,只要是能做的不管什么都要做,与兵卫在心里想。他尝试着接触酿酒的工作。多左卫门也常常指点他。
与兵卫是幸福的。两年过后,孩子出世了。孩子取名为与吉,是个健康的男孩。与兵卫很高兴。对于在美浓时几乎放弃了成家这一念头的与兵卫来说,孩子的诞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他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流下了眼泪。他感谢阿贞,感谢喜左卫门,然后又感谢了多左卫门。
为了让幸福永远继续下去,一定要竭尽全力,与兵卫暗自发誓。
但是,幸福没能继续。那是第三年入秋,即将开始封装冬季发酵原料的时候。与兵卫一家和喜左卫门一家共计六人,乘游船去赏红叶。多左卫门安排了这一活动,为的是赶在正式忙碌开始前,让家人先出门休养一番,饱饱眼福。
安排好船,带上吃食,一行人便逆流而上,朝红叶岳山脚下的河流进发。顾名思义,红叶岳是一座有着美丽红叶的山。山脚下的河谷宽阔而平缓,在船上观赏到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这是与兵卫当时所听到的。
外来的与兵卫并没有去过那里。那一次,他虽然跟着一起去了,却顾不上看风景。并不是他遗忘了,是真的没有看过。而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丽。与兵卫所知道的红叶岳——是地狱。往上游行驶的途中很开心。与吉睡得香甜,已经六岁的德松不停地咯咯笑,阿贞和兄嫂看上去是那么开心。然而,进入上游河谷不久,天上便涌起了乌云。
当时的情形,就好像整个天空一下子失去了光亮。
或许要下阵雨,与兵卫天真地想。船上还有还在吃奶的婴儿,被淋湿了可不好。他担心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是,那并不是阵雨,而是一场风暴。硕大的雨滴倾泻而下,狂风也应声而起。船很快如同一片树叶般,顺着水势流入了河谷。雨滴激烈地撞击着水面,凿开一个又一个破口,水花四溅、波涛翻滚,与兵卫能记得的只有这些。
平日里温顺安宁的河川疯狂了,船失去了方向,任水流摆布,任狂风拍打。
若是当时能侥幸回到来时的河流或许还好。可是船竟被朝着上游方向推去,然后就坠入了盆渊,随即进入另一条水路。水流一下子湍急起来。船摇晃着劈开水流,沿着一条小瀑布落了下去,在坠落过程中翻了。
一切几乎都只是一瞬间,然而在与兵卫看来几乎跟永远一样久。
阿贞被抛了出去,喜左卫门和妻子沉了下去。周围的景色在翻转,黑色的水和鲜红的红叶混在一起,纷繁缭乱的水泡占据了视线。
啊,报应来了!他这样想。或许,自己是一个不该如此幸福的人。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是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并不配的幸福中的报复。
同时,他还有一个念头。这是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缩在温暖的被褥里,枕边的阿贞正带着满怀爱意的笑容,可爱的与吉正在旁边熟睡,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梦,那或许是幻像,或者是狐狸的恶作剧?真是只坏心眼的狐狸啊。
咕嘟咕嘟。水泡和水流,还有红叶。
脸最先露出水面,禁不住大口呼吸,与兵卫看到白色的襁褓和棋盘花纹的衣服正从眼前漂过。
啊!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就把这当作是惩罚。
与吉——与兵卫试图呼喊,却只换来更多的水钻进喉咙。
不行,不行。不管这是来自神仙还是菩萨的惩罚,是怨恨、污蔑、诅咒还是报复,不管是什么,都应该由与兵卫来承受。孩子并没有罪。
所幸的是他擅长游泳。即便丢了性命,也要把儿子救回来——与兵卫这样想着,手伸向了越漂越远的儿子,随即困惑起来。
德松怎么办?难道要看着德松死去吗?新竹的继承人是喜左卫门。如果喜左卫门有个万一,继承家业的就是德松。与兵卫只不过是个外来的女婿。与吉也只是他这个外来人的孩子。而多左卫门的孙子——德松溺水了。
与吉正被冲走。他还太小,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或许已经活不过来。可是,德松不一样,现在应该还有救。
慢着,我要抛弃自己的儿子吗?我要见死不救吗?我下得了手?听到他出生后的声音,我是那么欢喜。他是那么可爱,这个还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我能见死不救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这种事……
可是,德松呢?德松死了就好吗?
光自己的孩子得救,而对自己有大恩的多左卫门的孙子、喜左卫门的儿子死了就无所谓吗?这左右为难的境况几乎要将人撕成两半。
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是困惑阻延迟钝了他的行动。那伸向前方、试图拯救两个孩子的手,最终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没做到。襁褓、棋盘花纹的短和服,都从视线里消失了。
就这样,与兵卫也失去了意识。
等他苏醒过来,距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最终,获救的只有与兵卫一人。
阿贞和船头一起被抛了出去,撞到岩石上死了。喜左卫门夫妇溺死后,漂浮在水面上。德松和与吉都没有找到。推测因为身体太小,被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据说那是一场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的风暴。只要再晚出发一个小时,肯定就不会出事,肯定仍平安无事地面带笑容。
德松和与吉,无可替代的孩子们的生命。与兵卫茫然自失,胸口像被刀子剖开般疼痛。哪怕是疯了,也比现在这样好上一万倍。
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这位恩人一下子失去了儿子、女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偏偏只有最可有可无的与兵卫活着回来。还有比这更叫人悲伤的事吗?多左卫门一言不发,反而更是一种对与兵卫的苛责。
与兵卫两次试图上吊,两次都被拦了下来。他茶饭不思,两眼发晕,头痛欲裂,心如死灰,三个月后已完全不成人形。
多左卫门找与兵卫谈话,是开年不久的时候。如死尸般干枯的与兵卫被多左卫门叫去了酒窖。审判终于要来了,与兵卫心想。
死吧!你给我死!他会这样说我吗?还是要我滚出去?还是要杀了我?哪怕只是骂我一顿也好。哪怕是那样,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只让与兵卫喝酒。
酒盏里那倒得满满的酒,不知为何看在眼里却成了浮着红叶的河川。与兵卫忍无可忍,一口将其喝干。从口腔到喉咙到胃到肺腑,芳醇的液体缓缓地渗透,是刚酿好的新酒。
好喝吗?多左卫门问道。虽然已完全辨别不出味道,但与兵卫确实觉得好喝。他点了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是吗?多左卫门简短地说。接着又说,那你就继承新竹吧。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所以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
与兵卫答不上来。他又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梦境。不会有这样荒谬的事。与兵卫是面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见死不救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多左卫门的孙子死去的浑蛋。
他杀害了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襁褓之中的与吉和穿棋盘花纹和服的德松。他们哭喊着,被拉扯进了地狱的深渊。
两边,两边都没能救到。与兵卫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心离开了身体,轻蔑地看着手持空酒杯、如同傻子一般的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的与兵卫已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离开了身体,与兵卫的心只是面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呼喊——与吉,德松——两个名字被同时呼唤着,而与兵卫的空壳则默默地倾听。
与兵卫的心回到身体,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多左卫门是认真的。“我很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这份痛苦,只有你我能够分担。你慢慢考虑。慢慢地。如果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他这样对与兵卫说。
一个月后,与兵卫答应继承新竹。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遗忘。不可能遗忘,更不能遗忘。带着这份难以承受的痛苦,硬着头皮活下去,是与兵卫所能给出的唯一偿还。多左卫门大喜过望。这下子这家酒坊就安宁了。他说。
明明血脉都断了。没过多久,多左卫门也去世了,新竹由名到实都成了与兵卫的。作为一个外来的外行,害死了孩子、没有人性的与兵卫,简直就像是硬生生地将这里夺了过来。他觉得,就算别人这样想,也理所应当。
但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话。没有……
可是……
四
“那才不是什么豆狸!”与兵卫喊道。“那个、那个孩子……是德松。”是与兵卫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德松。是那个被漂着红叶的黑色河水用漩涡带走的德松。是哥哥家的孩子德松。德松啊……
与兵卫向大街冲去。
东家!老板!不、不、不。这家店,这个酒坊本来不就该是德松的财产吗?
如果那时候毫不犹豫地救下德松,如果死的是与兵卫,如果选择放弃与吉不管而去救德松,喜左卫门的儿子德松不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这酒坊的人吗?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为了报答多左卫门的大恩,本应该把救德松放在第一位去考虑,本应该这样的。
可是,也想救与吉啊。无论如何都想救!结果两个人谁都没救成。两个人都被害死了。都被自己害死了。
与兵卫冲上了大街。这样的自己,不可能因为被人家称为东家或老板、被人家吹捧着供着,就欣然接受,悠然自得地活下去。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孩子们。
我是杀人凶手。德松啊,在美浓河畔带着笑容的小德松,玩游戏奔跑时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冲去了哪里溺死的德松,你在愤怒吗?你在哀怨吗?你一定很寂寞、很悲伤、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与兵卫奔跑了起来。
红叶岳山麓,穿过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渊。那里没有家。孩子令人恐惧,并不是厌恶,是恐惧。在与兵卫看来,每一个孩子似乎都即将落入河中,被冲进地狱。而与兵卫一个都救不了。每个人都在哭泣,哭喊着难受、痛苦。即便眼下还在笑,下一刻也即将……只要黑云涌起,都将在眨眼间死去。对不起啊孩子们,都是我不好。现在,现在就见你们去。
与吉和德松,你们的尸首都还没浮上来呢。你们还等在那里吧。这么长时间了,我连一次都没去过呢,已经五年了。阿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就是现在,现在去。我这次一定会。与兵卫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草鞋已经没了,仍旧在路上狂奔。黄昏的天空逐渐暗淡,给世间抹上一层光晕,人们的脸庞已难以辨清。与兵卫已是半梦半醒,就像一个在暗夜即将来临时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时候,与兵卫来到了红叶岳的山麓。原本被枫叶染成红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耸立着,而原本平静的河谷在夜的映衬下则如同墨壶一般。
在这里,梦与现实颠倒了。喜悦变成悲伤,欢乐化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颠覆。
与兵卫顺着河岸往前走,对不起,对不起,他念经般地嘀咕着,踏过野草、泥土和沙砾。不一会儿就到了河流细窄处。与兵卫顺着细流往下,已经能听见瀑布那悲壮的水声。
在这里,阿贞死了。再往前一点,喜左卫门夫妇死了。胸口如燃烧般灼痛。为什么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阿贞的笑容。耳边回响起喜左卫门夫妇的笑声。阿贞的胸前是与吉,而旁边是……“德松!”
与兵卫呼喊着,“德松!”
连回音都还没来得及响起,呼喊声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渊。“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伤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会每天来找我。一直没注意到你,真是对不住啊。那个小姑娘,她不认识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我也应该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没有回应。“哦,你在生气,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现在就去你那里。你要怪就怪我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你,你不要害怕。”
与兵卫站在瀑布上方,身子已经探出去一半。“德松……”
“与兵卫!”有声音。
“与兵卫啊!”这声音?夹杂着瀑布的声音,从对岸的竹林里传来呼喊与兵卫的声音,至少听上去是。是错觉吗?幻听了?
“你、你是?”
“是我呀,与兵卫。”第三次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竹林里,猛地现出一个人影。“与兵卫,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你是大哥?喜左卫门吗?”
声音、体形都很像。而对方在月光下抬起了头。果然是喜左卫门!
“大、大哥,连大哥也……”
喜左卫门必然也同样有心愿未了。
“对不起!”与兵卫双手按在地上,额头也抵上了地面,“大哥,对不起。我、我自己这样苟活下来,却没能救你孩子的命。本来肯定能救下,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结果我自己却活得好好的。我活着实在有愧。本该你来继承的新竹,如今却像是被我给强占了一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还装作没事人似的活到现在……”
对不起对不起,与兵卫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头。“我不祈求你原谅。我根本不配。你应该恨我吧。身为外人的我竟然代替你继承了家业,还有德松……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啊。”与兵卫哭了,呜呜地哽咽着,一边哭,还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德松德松”。“你恨我吧。你报复我吧大哥。如果不这样德松他……德松就不能重见天日。”
“错。”喜左卫门开口道,“你的误会似乎很深啊,与兵卫。”
“误会……?”
“或许你是想被怨恨。因为被恨的一方才更轻松。”
“轻松……”
“不是吗?你的过失,自己却解决不了,于是希望有人站出来对你恶言相向。但是,事情不会如想象般顺利。谁都没有恨你。”
“不,可是……”
“而且,”喜左卫门的脸再次朝向地面,忽然间又变回了黑影。而那个黑影开始猛地伸长。“我可不是喜左卫门。”
“不……是……”与兵卫抬起头。
黑影持续不断地伸展,高过了竹林,变得无比巨大。
与兵卫一直盯着黑影,最后竟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发软。“你、你是谁!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大哥吗?”
“不是。喜左卫门已经死了。”
“是,可……”
“都已经死了。你听清楚了,喜左卫门,早已经死了。而我只不过是借来喜左卫门的身体和声音。”
“借?”
“没错。是一种变化之术。那个人不是死在这里了吗?死在了我眼前。”
“眼、眼前?那也就是说……”
“那天,狂风暴雨的那一天,我就在这里。告诉你,我一直都在这里,而且永远都在看着。”
“看着……什么?”
黑影笑了。与兵卫能觉出黑影在笑。“看你们呀,一直在看。我住在这山上,藏在这林子里,一直,一直都在。”
“怎、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吗?也难怪。与兵卫,你听好。你们一直为生或死而闹腾,可那些并不是什么值得闹腾的事。”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命、命……”
是,性命必须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可是,活着总有一天会死。唯一的差别,只是早晚而已。是否有人因你活着而庆祝、欢乐,又是否有人因你死了而哀悼、悲伤,这才是关键。”
“关键……”
“总之,并不是生或者死的问题那么简单。”
一切都取决于生者的想法,不是吗?几乎已经和夜的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说。“我一直在这里,观察世上的悲伤和快乐,注视着一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都在。”
“这、这……”
“你觉得荒谬吗?也对。可是,因为我不会死嘛。我可是豆狸。”黑影道。
“豆、豆狸?”这就是“豆狸”?!
“不,应该说是被称作豆狸的东西。被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名字称呼,我都无所谓。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我可不是幽灵,也不是亡者。”
“那如果是这样,德松,不,那个买酒的孩子……”
那也是我。豆狸说。“我就是爱酒。而你那里的酒……很好喝。”
“竟然……”
“我也没办法啊。买酒的就应该是小孩。”
“别、别胡说了!那为什么……为什么要专门装扮成那样?那是德松的……”
“对啊。德松也死在了这里,沉到了深渊的最底下。”
“别说了!我不是来听你那些废话的!我……我是来赎罪的。”
那可不是废话。黑影说。“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管你是哭还是笑都不会。”
“那种事我也知道。所以,所以我……”
“你也打算死?你要投身于这片深渊?”黑影问。
“是,我正有此意。害死阿贞、害死大哥夫妇、吞掉了德松和与吉的这个深渊——我要死在这里,以死赔罪。”
“向谁赔罪?”
“当然是……”
“没有人恨你。你向谁赔罪?”
“向、向世人!像我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淹死、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冲走也见死不救的人,不配活在
这个世上。我……”
“那可不太好啊。”
“什么?”
酒怎么办?黑影问。
“酒?”
“你不是受了多左卫门之托吗?你要管好那家酒坊。”
“就算我不在,酒照样能造出来。老爷早培养出了一批踏实的酿酒师。这家造酒作坊,那些师傅就算没有我也照样可以……”
那可不行。豆狸说。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呢?与兵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可是豆狸。”
豆狸只去有美酒的酒窖,近乎酒窖的保护神。善吉好像也这样说过。
“比起你来,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你们这些酿酒的人了,与兵卫。”这声音不知何时竟跃过了河川,听上去就好像在与兵卫耳旁一般。
“你的酒坊好不容易才成长到能够酿出像样的酒的地步。个人经营时的新竹,只不过是普通的乡下酒。多亏了多左卫门,他为了对得起下送酒这个称号而一再付出努力。所有的努力之所以能完成,正是因为他将卖酒的事交托给了喜左卫门。”
“可是,他的目标早已经全都实现了。”
是。酿酒手艺的确已经完成。负责酿酒的是那些师傅,不是你,与兵卫。
“我是多余的。”
“傻瓜。”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与兵卫随即转身。一片漆黑。身后是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的黑暗。
黑暗又说话了。“没有了你,酒还怎么卖?卖不出去的酒,酿了又有谁来喝?酒是活物。只有当愿意喝它的人出现时,才能够真正成为酒。”
“可是……可是……”
“你就适可而止吧。”豆狸说,“多左卫门将一切都托付于你了。交给你之后,多左卫门就死了。而你呢,你不是还活着吗?那么你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就必须扛起喜左卫门夫妇的、阿贞的、德松的、所有死去的人的重担。如若不然,那才真的会让死者无法超生。”
“这些……”与兵卫也想过,也按着想的做过了。可是……
“与兵卫。你必须去卖新竹的酒,保护那些酒,将它们传给后世。这才是你唯一能供奉给死者的。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事?”
“不,可是……”
突然,笑声在四周回响。“与兵卫,我很清楚你心中仍有悔恨。再怎么悔、再怎么恨,都悔不完、恨不完。那是任谁也无法令其痊愈的伤口。可是,你一直带着那处伤口,在酿酒的路上越走越精。为了让你往后能给我造出更好的酒来。我豆狸就送给你一个奖励吧。”
“奖励?”
“告诉你一件好事。之前去买酒的小孩一直是我,唯独今天,去店里买酒的不是我。”
黑暗一下子全消失了。月光洒了下来。竹林里,躺着一个身着棋盘花纹短和服的孩子。
“啊!德、德松……”
“那并不是德松。你看好了,那是你的孩子与吉。”
“你说……这是与吉?”
“你好好看看那个护身符。那应该是你给他的吧?”
与兵卫连滚带爬地赶到孩子身边。
“你放心。那不是豆狸。豆狸是我。”留下这句话后,一个黑色小鼬鼠般的黑影从与兵卫身旁闪过,消失了。
后记
“那真的是与吉吗?”阿龙问。
“是啊。那就是与兵卫的儿子。”
林藏回答后,六道屋柳次又接着说道:算起来,确实到今年该六岁啦。
“是。正好是堂兄德松死去时的年纪。”
那他一直在哪儿呢?阿龙问。
“你可真够烦的。已经了结的事,管那么多细枝末节干什么。”
“怎么能不管?你们看看,林藏只不过每月来喝一两次酒。文作老爷子每逢寅日才来,还是喝酒。六道屋只不过最后才出来闹腾一下。反过来,只有我这三个月里,每天都要住在那儿,还得老老实实地当个下人干活。而且,每天还得偷点小钱,是不是?还得扯谎说看见了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结果呢,工钱还是一样没变,我觉得这实在接受不了。”
“偷下来的钱还不是都进你自己的腰包了?一天八文,三个月下来有七百文呢。那还不好?”
有什么好的?阿龙鼓起腮帮子。“而且,被你们逼着做出那样的事来,怎么对得起我横川阿龙的名号?趁人不备偷点零钱下来可是很幸苦的。而且,我已经趁放假的时候全还回去了。”
真还回去了?柳次说。“你拿着多好。”
“我才不干那种事呢。”
小嘴还挺会说。林藏笑道。
“工钱你也都拿过了吧。那些钱也还了?”
“那是我干活儿应得的。”
“那不就得了。不管是文作还是我,我们可都是自己掏酒钱。而且,这次的钱也不可能更多了。告诉你们吧,这次的事,雇主可是已经死了的多左卫门。”
“哎?还有这种新鲜事。这次是真的闹鬼了,还是六道屋把死人给叫了回来?”
谁没事找事!柳次不满地说道。“肯定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接了活儿吧。那什么来着……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那个多左卫门,跑去大坂将什么事托付给老狐狸了。”
“事情很简单。多左卫门跟一文字狸是要好的朋友。多左卫门的孙子不是一度失踪了吗,而且他自己似乎也觉察出死期将近,有些放不下心,于是,便找到了狸。”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是这样讲的。”
“啊?”阿龙眉头紧蹙,“他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意思啊。与兵卫这个人,诚恳是很诚恳。什么事都自己扛。扛着扛着,终于要扛不住了。多左卫门估计也就是看上了他这样的人品吧。怎么说呢,他……”
挺没用的吧。柳次打断道。
“在竹林听到他讲话我终于明白了。他从在外饿肚子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人可以依靠。可是,也不会怨恨他人,不为他人做任何事。所以,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好事都是因为别人,坏事永远都怪自己。”
“说的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六道。”
“我从前就是那样。”林藏刚说完,柳次就答道。
“那人的年龄倒是比我大很多,不过跟我从前很像。”
“哎哟,那你可是大变样了啊姓柳的。现在的你,不管做什么不都是为别人做的嘛。唉,不过你的事就随它去吧。现在说的是与兵卫。他可是个好女婿,疼爱妻子孩子,简直就跟画里画的……”
那些不要再往下讲了。阿龙制止了他。
“那么好的一家人,却遭遇了不幸,妈妈死了,孩子也……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受不了。”
“是啊。光是听都已经叫人伤心欲绝了。更何况与兵卫还是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呢。让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可若就那样放着不管,这个人就完了——多左卫门当时是这样考虑的。”
不过,事实上,多左卫门死后,与兵卫做得还很好。一直暗中观察的一文字觉得,他应该是想忘掉所有悲伤和痛苦,所以才拼了命地工作。
“所以……”
“对了,孩子呢?与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活是活了下来。不过……”
“不过什么?”被冲走的与吉和德松被乞丐发现了。德松已经没气了,可与吉还活着。可能他当时并不是濒死而只是假死,没被水淹到,所以才没落得溺水而死的下场。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然是翻船的那一天了。”
“那为什么……”
“没立即来报告,你是想这样问吧?那种情况下实在没办法啊,与吉可不会讲话。”
因为他还是婴儿嘛。阿龙说着,猛地抬起头。
“可当时应该闹得沸沸扬扬了吧?”
“那是肯定。动静一定很大。只是,他们漂到的地方实在太远。而且,救他们的人跟我们一样是……”
“没有正当身份的人?”
“对。他既不是百姓也不是居民。沟通渠道必然有很多困难。所以,他花了些时间,才终于知道这孩子就是新竹酒坊的与吉。”
“可是姓林的,一个要饭的会去捡那种一文不值的东西嘛?就算捡了,肯定还是要拿去换赎金吧。那可是个大少爷的性命,不便宜。如果实在不知道该跟谁要,十有八九也会卖掉。”
那乞丐捡到与吉时,自己的孩子刚病死不久。林藏回答。
“哦!难道是想拿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
“怎么可能。要饭的哪有那闲心。他是打算还回去的。”
“这不是一直没还么?都过了五年了。”
“所以说嘛……”
“到底什么啊!”
“如果捡到的是死尸,那倒还好办。不管是葬了还是还回去,都能马上办到。可……如果捡回来时是活生生的,那总不能死着还回去。
“他觉得万一死了就坏事了,于是打算不管怎样先让孩子活下来,所以开始悉心照料起与吉。”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柳次道。
“既没有药,也没钱去看医生吧?”
“当然了。所以几经周折,等弄清楚孩子的真实身份之后,那边连葬礼都办完了。”
“那是挺难办的。于是,他就一直隐瞒到现在?”
“怎么可能隐瞒呢?唉,孩子嘛,总是可爱的,照顾时间长了也会日久生情,而且他也错过了时机,的
确是有些不好还。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困难。不过最终那乞丐还是决定去试试。可是,却没被当回事。”
为什么?阿龙大声道。
“当初不是大张旗鼓地找了很久吗?”
“但是已经找完了。连葬礼都办了。”
“可是……”
“他们告诉那个乞丐,这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来了。而且,乞丐去的时候,刚巧赶上多左卫门去世。”
“原来正赶上家中忙乱的时候啊。”
“也不全是那个原因。忙乱肯定难免,但更主要的是失去了妻子、又被托付了一切的与兵卫当时有一些,癫狂了。”
“唉,遇到那种事疯了都正常。可是……”
“对呀,现在不是有人找到了他以为死了的儿子,还给他带了过来吗?”
“虽是如此……他并没有相信,连见都没见。”
“不相信?这种事情,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可是,他并没去看。那个人对孩子,对所有可以说是孩子的孩子似乎产生了心理上的抗拒,其实更像是种恐惧,连看都不想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管乞丐去几次,他都认定是骗子,撵了回去,见也不见,也不听劝,总之没任何办法。据说所有来找他的一概不见,直接叫人回去。”
“唉,然后呢?”
“从那之后,他见到孩子都怕得不得了,只想逃跑。还好,酒坊里没什么孩子,倒也没造成多大影响。”
“狐狸老爷子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一直关注这事,暗地里监视着呢。”
“唉。那个乞丐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肯定不好过,这时候才显出狐狸老爷子心思缜密嘛。他仔细打探清楚后,找到了乞丐,重谢了他、还给他钱,当场就把与吉接过来了,并且还跟乞丐约定,一定将孩子还到父亲手中。”
“什么?原来是狐狸把他养大的?”
“因为孩子的父亲总是不要他嘛,也是出于无奈。狐狸受了托付,身上也有责任在。而与兵卫那边,不管别人怎么劝,他既不续弦,也不收养子。再这样下去,新竹肯定是要绝后了。”
“是啊。最后也只能让位给其他人了。”
“可与兵卫的亲儿子、多左卫门的孙子与吉还活着呢。与兵卫只是单方面地逃避而已。狐狸觉得,他心中肯定有什么难以愈合的伤口,这才演了这么一场豆狸的戏。”柳次不悦地嘀咕着。
“要是召唤死人,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变狸子这可是头一回。”
不是狸子,是豆狸。林藏说。
“狸子就是狸子!扮他大哥的时候倒还算轻松,后面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又不是见越入道(一种妖怪,会以和尚的姿态出现在走夜路的人面前,越变越大。与之相似的妖怪还有后文出现的高坊主等。),哪有什么会变大的死人呢,那不成怪物了嘛。反正,扮那些个妖魔鬼怪就不是我的作风。结果还要去抓鼬鼠,我又不是耍猴的。孩子那边还得一直让他睡着,真是够呛啊。”
原来最后那个是鼬鼠呀。阿龙有些意外。
“我又没见过豆狸长什么样。江户那边可没这说法,究竟存不存在还不知道呢。唉,不过辛苦总算是有了回报,与吉也顺利回家了。”
回家了。与兵卫抱着自己的孩子,痛哭流涕,放弃了死的念头。
“可是那孩子……是事先跟他商量好的吗?”
“你傻啊。哪能让孩子干那种事情。我只是让他暂时睡了过去而已。”
被乞丐抚养长大的与吉,有一天睁眼醒来,回到了亲生父亲身边,剧本是这样安排的。
头脑里或许暂时会乱成一团,但不会造成任何不幸。一文字屋似乎老早就跟与吉交代过,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回到父亲的身边。
与兵卫自此便会平安无事吧。
林藏在心里偷偷决定,以后还要去与兵卫那里买酒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