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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 (1 / 2)

狐灭灯火

食烛之事

今亦常见

能骗过,阿荣这样觉得。

半个月前,她得知林藏又回到了大坂。一开始她并未在意,只时不时听到有个长相还算俊俏、嘴巴能说会道的男子来到大坂之类的闲话。传说他开了一家账屋,关于具体买卖如何则完全没有听闻,又似乎没漂亮到跟戏子媲美的程度,出手并不阔绰,也不是个贪图女色的花花公子,这种男人为什么能成为传言的主角呢?阿荣只随意想了想,对世人的口味很是不解。那些话她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便早不知忘到了哪个角落。

当得知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林藏,并且但凡哪里开始议论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之后,阿荣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或者应该说,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哪里不对劲。说是怪事,但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跟江户那种四处长满了野草、飘着一股烂泥巴味的乡下地方不同,大坂是都市。想在这里打着天方夜谭的名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死者不会无缘无故地复活。幽灵出现时,也不是哭哭啼啼地喊着“怨啊恨啊”。就算要出来,说的也该是“还钱来”“不准乱花钱”之类。这并非吝啬或者对金钱多执着,而是钱财账目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确保万无一失,若做不到这一点,那么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幽灵登场的正当理由。喜欢或者痴迷,厌恶或者悲愤,这些都算不上什么理由。

这更不是薄情,甚至可以反过来说人情味很浓。只是,上方人很清楚,深情厚谊那都是活人间的交往,死后便没资格去谈论感情了。所以殉情自杀的无奈会让人动容落泪,人死了若还能对生者随心所欲,即便死了也无所谓。

世事无常亦无情,死更是换不来任何结果。没有意义的幽灵,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殉情而死令人动容,高坊主或者妖狐之类只不过被当作笑话。

江户人标榜他们积极多变,可江户总让人感觉到消沉。江户人确实有触类旁通的小聪明,可同时又有着无法笑看人生的困窘。毕竟江户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乡下人,愚笨的人太多。上方确实相对死板,但人们之间的贤愚差距不大,井然有序。

街头巷尾的异闻,东西两边也是不大一样。最开始听到的,是什么来着?商船老板的独生女跟家里的大掌柜私奔?借贷商人家的二儿子杀了继承家业的大儿子,乱了心神又被抓了起来?土佐的刀匠杀了许多人之后逃到大坂,在旅店里自杀?净琉璃名家在技艺上登峰造极再无可求,年纪轻轻便隐遁了?因瘟疫流行几乎毁于一旦的山村里的庄屋,嫉妒村里的名士,双方大打出手?还有,被河水冲走了的酒坊老板家的独苗儿子,失踪五年后又回来了?

不管哪个,都像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算不上怪异。可是,事发地周围,不知为何总会生出关于名叫林藏的男人的议论。

可那个人表面上看来跟那些事件并无任何关联。一个办事利索的叫林藏的男人,当时就在附近——人们谈论的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不管是船商、借贷商还是酒坊,似乎都有林藏进出的踪迹。山村里似乎也出现过情况类似的人,据说跟净琉璃乐屋也有瓜葛。还听说,这个人不知道刀匠是恶贼,还热心跟他相处,结果险些被杀。

全是街谈巷议。然而,并非仅此而已。除了关于林藏的议论之外,还流传着关于这些事的怪异说法。当然,那都是些仅能作为谈资、无凭无据的事情。有的说私奔的人是因为被月亮的魔力所蛊惑,有的说二儿子发狂是因为没有好好祭奠死人,有的说自杀了的刀匠不是人且流着狼的血液,有的说名家归隐是因为目睹了夜间乐屋里的人偶打斗,有的说庄屋行凶是因为被未得好生安葬的骸骨所怂恿,有的说被河水冲走的婴儿后来被豆狸养大。全都是些酒后戏言,没有人当真。谈论这些话题只不过因为可以活跃气氛。每个人说的时候都要添油加醋,当作故事一般。

没错,都是假的。

然后,阿荣想起来了。曾经有一个男人——他口若悬河,颠倒是非,将人骗得云里雾里,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个人名叫林藏。那时他还年轻,经营的还不是账屋,是卖一些可招来好运的手工艺品的削挂屋。他的外号是霭船——亡者所乘的地狱之船。听说那船从琵琶湖出发,登上比叡山顶。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骗上船,还没回过神来船就开了,最终被带上山头——这个外号,就是形容他的骗术有如此本事。

林藏和阿荣有着不浅的缘分。那是多少年前了呢?有十年了吗,还是更久,或是五六年前?记忆虽很遥远,感情却近在咫尺。每当回想起来,都会心旌摇曳,所以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于是记忆更遥远了。所以那究竟是多久以前,阿荣并不清楚。

阿荣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叫阿妙。林藏曾是阿妙的心上人。关于二人是在哪里相识的,阿荣听说过很多次,可还是忘了个干净。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阿妙十分痴情。林藏几乎每日都来阿荣她们所居住的长屋。那时候阿荣已经是一个杂货行商,所以跟他见面次数并不多。后来,妹妹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起要与林藏结为夫妇。

阿荣反对。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林藏不是正经人。不管怎么看,林藏都没有脚踏实地的样子。果然,他就是个以算计他人为生的人。可是,阿妙说他并不是他并不是坏人。

他做的事情不大好,但绝不是罪恶的事。不会夺取善良的人的财物,也不会欺凌弱者,甚至正好相反——阿妙这样说。

跟侠盗一样吗?侠盗也是盗。如若被抓,等待他的只有审判。善或者恶并不重要。违背了法令,善人也是罪人。不管正义与否,只要走错了路,一样要接受审判。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穿梭于法网之中谋生的人,绝对都是无赖。什么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这些借口在阿荣这里都不管用,甚至令她作呕。

这个世界靠说漂亮话是活不下去的。如果觉得可以,那是太天真。靠掩饰和伪装而来的光鲜外在行走于世,必然招致惨痛的结局。

林藏就是那样的人,至少曾经是。怎么可能让妹妹跟着那样的男人?

虽是无赖,林藏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事,说白了就是个小混混。没错,小混混。

阿荣认识的林藏确实能言善辩,但感情脆弱,又依赖女人,不过是个软弱的小子。他在外叫卖的那些小玩意,每天只能赚些小钱,而且根据季节的不同,有时候甚至根本开不了张,是个根本靠不住的营生。他都是背地里靠欺诈来赚钱,也正因如此,谈婚论嫁对他所做的行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旦放弃了背地里的勾当,他的生计必然成为问题,而让他洗手不干靠正经生意养活老婆孩子又不可能。

所以阿荣才反对。不管他人品如何,不管他们彼此有多相爱——他不是妹妹值得托付的男人。再怎么贫穷,只要正直勤恳,路迟早会有。即便是走在邪路上的人,如果真的胸怀宽大,她或许也会愿意将阿妙交给他。

没错。善就是善,恶就是恶,选好的路只能坚持。恶人就是恶人,在已经歪了的路上走到底就好。明明是恶人却要装出善人的模样,这样的男人是最没用的。阿荣想。直到现在她也是这样认为。

并不是阿荣过分严厉。在这种事上,任谁都会反对。林藏终究是靠欺骗他人来维持生计,哪怕是怀疑自己的妹妹被他骗了,都是极为正常的。

阿妙就是被他骗了。阿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单纯姑娘。从生下来到死去的那一刻,她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别人。她手巧,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做针线活,总是埋头干活,从不抱怨,从来都听阿荣的话。

她第一次顶嘴,就是因为林藏。

阿荣和阿妙的父母早逝,只剩二人相依为命。父亲死时阿荣五岁,阿妙刚刚两岁。母亲去世则是在五年之后。十岁和七岁的姐妹二人显然无法独立生活下去,幸好阿荣还有叔公。叔公在她们还小的时候给了各种帮助,而她们从未主动开口求助过。

叔公算是人中豪杰,靠一己之力赚了大钱,手下众多,势力也大。他算不上商人,只是以大坂为中心,做着各种事情。表面看上去光鲜,其实背地里恐怕——应该是一定也做着卑鄙的事。不然不会拥有那样的身家。可是叔公并不屑于隐瞒身上的阴暗面,绝不假装好人。叔公从不避讳在公开场合宣称自己的不正当。我可以代替父母照顾你们,但无法成为你们的亲人——这句话阿荣从小就听过太多次。

或许正因为她熟悉这样的叔公,所以才无法原谅林藏的生活方式。再怎么伪装和隐瞒,恶人就是恶人。不管最终倒向善恶的哪一边,人都需要有相应的认识。林藏就缺乏这样的认识,至少在阿荣看来是这样。

母亲死时,阿荣觉得,必须要认清现实了,所以她无法完全依赖叔公。确实,她将他作为后盾,但从未想过要去依靠。作为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接受了叔公来自生活上的照顾,但从未接受更多。阿荣觉得,她们姐妹二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着。

这世上唯一跟她分享同一血脉的妹妹……“都怪林藏。”阿荣说着,用力皱起眉头。“简直跟林藏杀的没有两样。应该说就是林藏杀的。”

“您妹妹去世了吗?”这个男人……他明明知道。

被人杀了。她回答。

这里是上方屈指可数的大书商一文字屋的密室。在阿荣对面,仅隔大约六米远的地方,端坐着这里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他表面上是印刷读物的书商,背地里可说是几乎统辖着整个上方的黑暗势力。

“是被那林藏?”

想装傻?她早已查清楚,霭船林藏是一文字屋手下的小喽啰。以前是,现在也是。阿荣暗自观察着仁藏的脸色。轮廓刚毅,容貌安详。“下手的不是林藏。可是,妹妹的死全因为林藏。”

“那可真是凄惨。”仁藏带着难以揣测的表情说道。不愧是被奉为统领级别的人物,看来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将真实情感流露在脸上的愚人。可是,他的手下就不行了。那个站在他身后的蠢货,光是听到林藏的名字就流下了冷汗。仁藏不知是否察觉了手下的窘态,仍纹丝不动地继续问道。“那么,您的要求是?”

“我听说,就算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你也能想办法办成,所以就来拜访。”

手下站直了身子。

“正如您所说。”仁藏严肃地答道。

“那是不是就算违反规矩王法,也会想办法替我完成无法实现的愿望?”看你怎么回答。

仁藏只是微微一笑。

“我听说,只要有钱,就可以要求你们替我做任何事。”阿荣刚说完,仁藏便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

“没有,不知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想您是有些误解。确实,我们什么都做。根据事情的大小,收取不同金额的报酬。所以,也不是不能说,只要有钱我们什么都做。只是,我们……”

“该不会想说自己是侠盗吧?”阿荣打断仁藏,说道。

“嗯,该怎么说呢?”

“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你是不是想这样讲?”

如果是这样……仁藏摇了摇头。“我们才没有那么大义凛然。商人为了赚钱才做买卖。收了钱才称得上是生意。要是打出为天下为苍生的旗号,那就做不成生意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钱。”

“那么……”

“只是生意。让客人高兴,我们收取相应的报酬,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大道理。但是,并不是说就一定要去做违背规矩王法的事,那样的生意也做不长。我们……”

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杀人?阿荣问。“可是,你们不是会想办法替人解决他们无法做到的事吗?”

“我们会想办法。”

“那么,我若委托你们……杀人呢?”看你怎么办。

“听上去真是凶险啊。”仁藏道。

“我可不是在聊天。”

“哎呀,真是多有失礼。可是,那的确是件凶险的事。因为不是别的,而是要取人性命嘛。那样的……”

“这世上并不全是幸福的人。”我不想听漂亮话。“想杀人,想要某个人死,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邪恶的。我比谁都明白,绝不可以去杀任何一个人。可就是有一些人,他们被逼到了这种地步。有的时候不得不去想,一切都是某个人的错,如果没有他……有时候,仅仅一个人,就可以扭曲太多人的人生,可那种人不是想杀就杀得了的。弱者只能选择屈服。就算有能力,却又知道那是做不得的事情,对于这种人来说,那不也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吗?那不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吗?”

是啊。仁藏说。“您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阿荣点头。“我想他死,想亲手杀了他。我想让你替我实现这个心愿。我是带着这个念头来的。”

“那么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呢?”

“多少钱?”阿荣问,“一条人命。”

“人的性命无法估价。”

还要讲漂亮话吗?“可是你这里不是只要给钱就能办任何事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掏不出多少钱?你是想说这件事不便宜吗?一百两,还是二百两?”

“这位客人,”手下开口道,“其实……”

“放龟辰造那边,据说是一百两。”

手下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放龟……”仁藏的脸色还是没有变,“您是说在四天王寺一带负责统管香具师的辰造吗?”

阿荣点头,随后又观察仁藏脸色。“你们是同行吧?”

“不是同行。他是香具师的头头,我们是开书店的。”

“据说放龟辰造表面上是香具师的头头,背地里有另一副面孔。据我所知,他是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干。那么他干的事情,跟你们这里的生意,不都是一样吗?当然了,这些想必你早已知道。”

仁藏看着阿荣,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唉。我们是开书店的。书是映照世间百态的镜子,我们的生意是把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写进来再卖出去。所以,我们这里收集了人前人后、各式各样的故事。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故事。故事里没有虚实真假,真真假假才是故事的妙处。一旦一件事情成了故事,再想辨别它的真假就很困难了。”

“也就是说,关于那边的消息你早就听说了吗?”

仁藏没有回答。

“你一定知道。依我看,其实不必再跟你这一文字屋的主子多费口舌。不过你要是记性太差,我就提醒你一下,辰造那边什么都做,即便是有违王法的事。不管是威胁、勒索还是偷盗,包括杀人。他们什么都接受。只要给钱,辰造就能杀人。平民百姓一百两,武士的价格翻倍。有时候根据身份,还会再翻倍。”

“这话真是越来越险恶啦。”仁藏笑道,“恕我孤陋寡闻,杀人还标价的事情我的确不清楚。不同身份的性命定不同的价格更是可笑。那不成刺客了吗?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而且就算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直接去找那边的人不就好了吗?”

“你这边无法接受。是这个意思吗?”

仁藏摇头。“那就错了。”

“哪里错了?”

“接受还是拒绝,那还得看您。”

“你是说看我的意愿,以及事情的内容?”

“当然,具体情况请说来听听。”

“也就是说,到底还是要讲大道理,不是吗?”阿荣问,“比如说如果我是为了一己私欲便拒绝……”

“那倒不是。就像我从一开始就一直重复的,这是买卖。这里头私利和公利、私欲和公益的界限十分模糊。不是能够简单分清楚的。规矩无法改变,正邪善恶这种东西倒是根据立场的不同便可以轻易地转换。”

“那么……”

“想办法把办不到的事情办成功,首先必须将事情的原委和细节都细致入微地了解透彻。您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工作不允许失败。越重大的工作,就越不能允许哪怕万分之一的误差。所以……”仁藏眯起了眼睛,“这是买卖,不是赌博。搞不清楚是好是坏、是输是赢的,算不上买卖。风险越少越好。如果一座桥很危险,那么能不过就尽量不过,这才是生意。”仁藏说,“如您所说,想取人性命的事我们这里也常有。可一旦详细询问,有时候也会发现,或许并不需要取人性命,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想要断绝关系的,只要让对方从自己眼前消失就可以;想要夺取地位、想羞辱、想让人赔罪、想报仇的,只要夺取对方的势力和权利就可以。方法是多种多样,并不只局限于杀人。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而更简单。”

“你竟说杀人简单……”

“人之所以不轻易杀人,是因为杀人的罪过重大。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一旦杀人便要受到惩罚。更主要的,是因为不愿动手,即便心里想让对方死。”也不一定想亲自杀人。“即便是能力弱小的人,只要得到帮助,或者依仗他人,要杀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就算做到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杀人是重罪,所以代价也就更大。”

“代价?”

“是。不管是我们,还是提出要求的人,付出的代价都非常大。即便从重罪下侥幸逃脱,但今后背负在身上的也无比沉重。取人性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诅咒他人时等于挖了两个洞,自己也将随之堕入地狱。所以,能不杀人就解决的,还是不杀才好。如果有相应的方式可行,一文字屋推荐使用那种方式。”仁藏说,“不杀人的方式比杀人要费事得多。不杀人的方式,工作量要远远大过杀人的方式。而根据程序多少和规模大小,金额也会相应变动。也就是说,我们并不给人命标价。我们只给工作量标价。我们没有杀一个人多少钱的价格表。只是……”说到这里,仁藏看了一眼阿荣,“被仇恨之类的强烈情绪囚禁的客人除外。”

“强烈的情绪是指?”

“非要用自己这双手去解决对方的性命不可这样的强烈情绪。如何?若是妨碍到了自己的生意,那么只要让对方做不成生意即可。让人伤心哭泣的就让对方再也做不出类似的事来便可。作恶的只要让他作不成恶就行。但是,想报仇雪恨,为此非取人性命不可的,这样的要求没有替代方式。”

“所以,你是想搞清楚这一点。”

“正是。我们这里都是老手,却也无法凭空感知客人的真实想法。这些还请您主动告诉我们。”

是这样,我想让你们替我杀了他。阿荣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仁藏问。“替妹妹报仇,是为这个吗?”

“报仇……”终于说了句中听的。“我不是武士,没有家族也没有主子,所以并不想着什么报仇雪耻。我这是怨气。深不见底的怨气。我只觉得妹妹太可怜了,却毫无办法。我希望你们替我除掉这无可奈何的情绪。我的要求就是这样。”阿荣道。

“目标是林藏吗?”仁藏问。

是的,若我这样回答,你又会如何应对呢?林藏是这个人的手下。他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可那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妹妹无辜死去,若真要追究起来,不就是你仁藏所为吗?

不是林藏。阿荣回答。

“不是?”

“妹妹的死是怪林藏,可下杀手的并不是他。是林藏将阿妙卷入了他的奸计之中。他将阿妙卷了进去,却又犯下错误,结果阿妙被杀了。所以我恨林藏。我恨他,但还不想杀了他。我要他活着赎罪。阿妙死后,林藏就从大坂销声匿迹,只要他还活着,就要赔罪。我是这样想的。而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甚至想亲手杀掉。”

“那是?”

“只要有钱便连女人和孩子都杀的邪道,就是放龟辰造。”

“要我杀掉放龟辰造?”

仁藏第一次犹豫了——阿荣看到了,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动作。

“是。请替我杀了辰造。”阿荣低下头,“你的话我都听懂了。确实,杀人这种不合常理的要求,实在无法叫人欣然接受。我也觉得这是作为一个人所无法原谅的。但我还是要提出这个请求。辰造是恶人。不管是天真的孩子,还是无辜的百姓,只要给一百两,他就能下杀手。生意对手也好,啰唆的老婆也好,都能轻易杀掉。可是,仅有一个例外。不管给出多少钱,杀掉辰造自己这个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这就是我无法去找辰造杀人的理由。”阿荣说完,抬头看着仁藏。“为天下,为苍生,我讨厌这样的名义。我想死掉一个人,这世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也知道有些悲痛不是杀掉一个人就能拂去的。可是,那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杀人。不光是杀人,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干。或许他跟你们做的事情不同,但是他跟你们一样,同样标榜替人解决无法解决之事,这样一来那个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还绝不会浮出水面。表面上,他是个在放生大会上将乌龟放生的善人嘴脸。我,实在是恨他。辰造是恶人。”她说,“如果你没有耳闻,请去打探打探。如果你听闻过,就请相信我。对于自己提出的请求,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钱也备好了。如果不够,我一定会想办法补上。”

“看来,这是个无论如何都要取人性命的要求了。”

“我觉得,不能让像我这样的人再增加了。”

“也就是说,制止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让您满意,是吗?”

“是。”光那样不够。辰造必须死。如果不那样……

“您的话里,没有谎言吧?”仁藏问,“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

没有任何谎言。阿荣回答。

你提出要求了?又市问。

“提啦。”

“真是好胆量。”又市说着,从大树背后露出了脸。他头戴白木棉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还挂着偈箱。腰上挂着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

“你那身装扮真是看不惯。你在江户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嘿。这叙旧的事,咱俩就免了吧,阿荣小姐。”

“哼。说的也是。”阿荣说着,蹲了下去,“咱们也挺有缘分。在船宿见着你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你的外形和气质全变了,最主要的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唉,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又市曾经是林藏的伙伴。在善于交际又贪图女色、放浪而轻薄的林藏身旁,又市总是带着阴沉的目光站着不动。其实他性格并不十分阴暗,嘴巴也算不上笨拙,可不知为何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那略显青涩的瞳孔深处闪烁的暗光让阿荣尤为印象深刻。

林藏曾说,又市是他的兄弟。二人结伴做一些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

妹妹死去的那个夜晚——林藏和又市同时从大坂销声匿迹。

“这次碰巧在摄津有些事情要办,”又市说,“前不久还在京都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就像随遇而安的要饭和尚,像捉摸不定的无根野草,东奔西跑地辗转奔波,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并不打算回到上方。大坂对我来说,只有一些令人恐惧的回忆而已。”

“我想也是。”

“唉,当时我搭救了正被辰造一众追杀的林藏和阿妙小姐。可是,阿妙小姐已经没了气息。林藏也被砍得不像样子,倒是还活着。托他的福,连我也成了被追杀的对象。多亏了阿荣小姐的帮助,我才勉强活了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这条命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连我自己之前都觉得,今生决不会再回来了。”

真是一场灾难。阿荣道。

“一文字狸怎么说?”

“一个劲装傻。跟你猜测的一样,全说不知道。”

“嗯。”又市也在阿荣旁边蹲下。

阿妙死的时候,林藏本打算整治辰造一伙。当时辰造那帮人的罪孽有多深重,阿荣并不知道。但至少她能感觉出来,放龟辰造势力庞大,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没少做。

林藏正是盯上了他们这一点,在阿荣看来是这样。他要么是想揭发辰造的阴暗面进而勒索,要么是想以此讨好辰造,以图在下头混口饭吃——对于林藏的行为,当时的阿荣是这样理解的。

可是,她想错了。时隔十六年之后,她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向辰造发难的背后主使竟然是一文字屋仁藏。那或许是两人之间的一场势力争斗,应该就是这样。

告诉她这些的是又市。

“我觉得直接见面并没有错。当然并不是说不相信你的话,在黑暗世界里干着那种行当的人恐怕也没有多少。”

“本就没多少。”又市说,“江户也没有。行为不端的小喽啰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可要说领导他们或者是能领导他们的人就没有了。不过,一文字狸的爪牙散布在各个诸侯国。仁藏的胸襟的确了得,现在他已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

“你当初做他手下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又市曾跟林藏一起在仁藏手下做事。“以前也有以前厉害的地方。”又市回答,“十六年前,仁藏这老狐狸就已经被称作老大了。而林藏和我还只是毛头小子,光是看见他就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的仁藏在我们眼里近乎神圣。”

说到这里,又市将视线投向了远方。什么都没有,远方是一片荒野。

大坂很繁华。虽显得嘈杂,但那是生命的嘈杂,是来自人们生活本身的喧嚣。可在繁华的背面,却有着如此荒凉的场所。就像生命与生命之间留下的空隙,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明明只是条缝隙,却深不见底。

大坂还是和江户不同。又市说。

“不一样吗?”

“嗯。至于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

阿荣没往东边去过。

“我生在江户郊区的贫苦农家。因为吃不上饭而学坏,无家可归,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生活,后来在大津一带遇到了林藏。他当时还夸口说自己是朝廷大官家的庶子。”

“朝廷大官?”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又市说,“第一次相遇时,他和我一样,是个又臭又脏的小子。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讨人欢心,是个整天只知道跟在女人屁股后面什么也不想的浑球。唉,我自己也是个浑球,两个人年纪又一样,正是臭味相投,便结伴在各种地方闹事。不管是被抓还是被打,甚至被捆起来扔进河里,我们都觉得无所谓。反正再换个地盘,继续随心所欲。那时候,不管受到了怎样的对待都会大笑,用这边的话说就是……两个傻子。”

“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突然慈悲为怀了吧。”阿荣道,“我说又市,你之所以不能继续在大坂生活下去,全是林藏的……”

“我知道。我没事。我也是不惜一切才到了今天,事到如今哪还讲什么感情流什么眼泪。只不过,阿荣小姐,在见到你、听到你跟我说的话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林藏当初并不是失手,而是被陷害了。关于那小子的回忆……唉,直到四五天前,都还不是那么坏的。”

“你该不会以为是一文字屋陷害他吧?”

“正是。我一直以为,是一文字那老狐狸跟放龟暗地里勾结了。如若不然,当初的计谋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败露。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陷害了林藏跟我这样的毛头小子,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处可言啊。又市轻叹道。“不可能有啊。根本就是自作多情,是林藏失手了。”

“是啊。那是林藏的失误。是他的失败。一定是他在某个环节泄漏了消息。而因为他的失败,阿妙不得不献出生命。”

“阿妙小姐……真是凄惨。”又市道,“现在我这副模样如枯木般老朽,在生与死的修罗场中翻爬打滚,当时却只是个傻小子。一直自以为是一方恶霸,可当看到熟识的姑娘被乱刀砍死在面前,我……”

别再说了。阿荣开口道。我受不了。

“林藏也被砍了。那小子,明明自己浑身是血,还非扛着已经没了气的阿妙小姐,怎么都不放手,哭得那死去活来。那个傻瓜……”

“让你别再说了!我不愿意想起那些。”

“现在想想,那小子该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失误害死了阿妙,才哭成那样。是吧,阿荣小姐?”

阿妙……

过去的事情都无所谓了。阿荣说。“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陷害林藏的并非一文字屋。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林藏现在也还在那人手下做事。如果他是被陷害的,不可能再回来吧?就算想回来,对方也不见得就让他回来。”

或许吧。又市说。

一个月前,又市忽然出现在阿荣经营的船宿上。

开始她并没认出他来。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虽觉得有些面熟,但长相相似的人到处都是,而且自己认识的人当中根本没有着装如此怪异的御行。如若他是在外流浪之人,那么或许之前见过一两次面。阿荣这样想着,并没理会。

不久,也不知是因为摄津的代官所失火还是什么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后行者再次出现了。

那时候,阿荣忽然想了起来……咦?是又市!

她觉得那是因为她一直想的都是林藏。她将藏身在各种异闻背后、名为林藏的诡异男子,跟那个霭船林藏重叠了起来。林藏这个名字确实不常见,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重名的可能。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这些疑惑随着又市的出现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

阿荣坚信,既然林藏的伙伴就在自己眼前,那么他一定也回到了大坂。

虽然样貌发生了改变,但男人的确是又市。阿荣招呼了一声,又市显得十分意外,接着露出困惑的神情。因为阿荣向他询问林藏的近况。

又市告诉她,自己对林藏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大坂逃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还说原以为林藏已经死了。

“先不管回不回来,总之林藏还活着?”

“应该是活着。仁藏就算了,他的手下显得很慌张,那么答案就是明摆着的了。那个四处作恶的林藏,一定就是你的兄弟霭船林藏。”

“真的是这样吗……”又市再次眺望着地平线的方向,“原来你没死啊,姓林的。”

“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哪里是分开了,是他不见了。他受伤也挺严重的,可比起那些伤痛来,阿妙小姐的死对他打击更大。我原以为他一定会追随她去呢。可现在看来,他不但没死,还回到了一文字屋,那小子究竟打算做什么?”

追随阿妙去死。他用情有那么深么?“林藏他有那么痛苦么?”

“嗯。”又市看着远方,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我想得太多吧,不管我逃到哪里,总感觉那些风言风语就像在后头追着我不放似的。有说见到林藏在榆树上吊死的,有说见到他跳崖的,我总能听到类似的消息。甚至还听说他被辰造一伙人发现后杀掉了。我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狗,从来不想回来确认,甚至也没有伤心。所以,我一直都认为林藏已经死了。”

阿荣并不那样觉得。林藏所受的刀伤并不致命。她也不觉得他是那种会追随阿妙而自杀的男人。她无法相信他能认真到那种地步,也不愿相信。她觉得他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所以,才觉得在那些异闻背后,似乎看到了林藏的影子。

阿荣说出心中抱有的疑虑,又市经过一番考虑,将他们与一文字屋仁藏的关系告诉了阿妙。

如果阿荣的怀疑是正确的——林藏还活着,而且正暗地里在大坂做着一些事情,那么在背后指使他的一定是一文字屋仁藏。又市说。

阿荣活到今天,并不是靠值得向别人炫耀的光鲜亮丽的生活方式,可对于一文字屋在背地里做的生意,她竟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一文字屋是大书商,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跟放龟辰造做的是同一行当。

“阿荣小姐。仁藏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这些年我随波逐流,从南到北各个地方都流浪生活过,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势力。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海里,只要是干这一行的人,全都跟他有关系,所以他从不露面。江户实在太过复杂,一切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来,可除了江户,尤其是在这大坂,仁藏很强大。”又市转脸看着阿荣,“我问你。”

“什么?”

“你去,是不是为了找仁藏麻烦?”

“那种事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干吗去找他麻烦?”

“可是,你不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去求他办事吗?你明知道林藏是他的手下,却还要求他杀了林藏。”

“才不是呢。”阿荣笑道。

“不是?那,你要仁藏替你做什么?”

“另外的事情。”没错。难得林藏还活着。为什么非杀不可?他万一死了……“我告诉他们,想找出林藏,让他赎罪。”

“找出来?”

“其实他们即便不找,也肯定知道林藏的藏身之地。”他们一定知道。光看仁藏手下那狼狈的模样就知道。像他那样浅薄的人也真是罕见。仁藏或许是个大人物,可从他把那样一个小人物放在身边这件事上,也能大致看出他的斤两。“就像你说的,以前让林藏去招惹放龟的,应该是仁藏。所以,仁藏必定全都知道。但是他听我说话时,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样不就是彼此彼此了。就当是狐狸之间的较量吧。”

“嗯。”又市站了起来,“居然敢将那个狐狸老爷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也真是个了不得的母狐狸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就是母狐狸,要好好戏耍他一番。”我不会输!“听了你的话,觉得仁藏是个很可怕的人。唉,正常的手段肯定对付不了他,他也确实是个比较棘手的大人物。可是,我倒是觉得他并未让人怕到那种地步。”

“是吗?”

“你跟仁藏有瓜葛的时候,不还是毛头小子嘛。对于初见世面的小孩子来说,不管是怎样的对手,看起来都很强大。首先在气势上就已经输掉了。后来遭受挫折,又亡命天涯——你如此害怕他,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残留着当时那些事情的阴影吗?”

“一文字屋仁藏,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你是这个意思?”

不是多了不起。阿荣很坚定。证据就是辰造。阿荣说。“很简单。当初,仁藏是抱着打垮辰造一派的目的才派林藏去的。可结果如何呢?林藏被砍不说,还把我妹妹卷进去送了性命。救了他一命的你也被逐出了大坂。设计陷害不成,手下还被追杀,整个计划失败,可仁藏是怎么处理的呢?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是啊。”又市似乎望得更远了,那里明明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所以我才误会,是那老狐狸跟辰造在背地串通。手下的仇不报不说,自己也没任何表示,就这么放弃了,所以我才不明白。唉,最后证明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说明了跟敌人串通确实没有意义。”

“什么串通不串通,他不就是害怕了吗?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可辰造的势力却越来越盛。做尽恶事,还过着奢华的生活。或许真像你说的,一文字屋如今的影响力十分巨大,可说归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大坂,他不还是对竞争对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人为所欲为吗?只因为手下的一次失误,他就退缩了。半途而废该不会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吧?”

“看你口气挺大呀。”又市道。“很少有人跟他面对面之后,能得出你这样的结论。”

“我也经历了很多。”

“我们都是。”又市笑了。“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行者。一个没用的落魄无赖,剃光了头就成了佛家弟子。或许你要笑我凄惨,不过,这就是生活。所以说,你恐怕也不是当初的那个阿荣了。”

“我曾经离开过大坂。我无法接受妹妹的死亡,无法忍受在妹妹死去的城市生活下去。不如直接说那就是逃避好了。反正往后都是孤身一人,无论在哪里都能生活下去,没有遗憾也没有牵挂,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其中也包括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我甚至将自己装扮成巫女的模样四处游走,还因此得了野干阿荣这个外号。野干据说是狐狸的意思。三年前在叔公的关照下重新回到大坂,在此之前,我为了生活下去可说是不择手段。论纯洁,我早已变得肮脏不堪。论能力,我比以前更加强大。论善恶,那么我必然是变得邪恶了。关于这些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

“野干?”又市背对着阿荣,走到孤零零地立在杂草丛旁边的五轮塔前,“阿荣小姐,看来你这些年也是罪过不小啊。”

“你什么意思?”

“若不然,别人不会给你起那样的外号。野干可不是狐狸。”

“是吗?我听说是狐狸啊,也一直这么以为。”

“野干的确像狐狸,却是另一种野兽。有些地方管它叫野狐,是一种活跃在鞑靼和天竺等地、十分凶悍的野兽。比起狐狸来更像狗或者狼,擅长爬树,连老虎和豹子都吃,是很恐怖的兽类。听说它本是荼吉尼天(荼吉尼天,藏传佛教之鬼神,原指吃人心的恶鬼。自平安时代起,日本人将从中国传入的荼吉尼天与他们自古信奉的稻荷大神视为同一尊神明。)的坐骑,后来变成了稻荷大神的手下。还有传说称那稻荷大神原本就是野干。”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嘛,阿荣道。

只是照搬别人的话而已,又市回答。“我在江户认识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人,对这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知识十分熟悉。昨晚刚巧在难波遇着他,也稍微听到了一些。据说那野干喜好蜡、油、漆以及女人的血液,而且还很多疑。”

“多疑?”

“据说是。得到野干的信任后,它就会对你无比忠诚,可一旦它厌倦了,就会轻易地选择背叛,甚至还会纠缠原来的主人,伺机报复。据说一旦被野干缠上就永远也甩不掉了,真是个品性恶劣的畜生。”

“还真是挺恶劣的。”

“你也是那样吗?”

也许吧。是谁给我取了这名字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样称呼的呢?“反正,我现在只是个经营船宿的女子,也没什么人好报复。”

“这不是有了么?”又市背对着阿荣,伸出右手搭在长满苔藓的五轮塔上,“林藏啊,害死阿妙的罪魁祸首。就因为他的失误,一切都毁了,不是吗?拜林藏所赐,我和你都吃了大亏。怎么能不恨他呢?难道你不恨?”

“恨。”阿荣简短地回答。

“如果那可恨的林藏真的还活着,你为什么没要求他们杀掉他?”

“我不是说了,要让他赎罪吗?”

真搞不懂。又市歪着脑袋道。“赎罪?那你打算要他怎么样?”

阿荣没直接回答。“总之我让他们找到他,带来给我。首先需要亲眼确认才行。就像你说的,万一是不相干的人就白费工夫了。另外,因为林藏跟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或许会找人来顶替。或许他们会假装找了却没找到。不过,他们隐瞒了林藏是他们的人这一事实,也就无法拒绝我让他们找人的要求。既然接受了,到时候就得把人带来。他们肯定能马上找到林藏,甚至都不需要四处搜索。”

会这么顺利吗?又市道。

“怎么,事到如今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招?不过一条杂鱼而已,一文字屋仁藏会费那么大力气袒护他么?十六年前不是轻易就把他给放弃了吗?还是说,他怕林藏说出什么关于自己的秘密来?”

“那倒是有可能。向辰造出手一事,最后虽以林藏失败收场,但挑起事端的终究是一文字屋。也就是说你真正的仇敌其实并不是林藏而是他们。这是他们不希望看到的。而且,这事一闹开,难保不会传到辰造的耳朵里。辰造若得知了此事,必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那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还要求一文字屋另外再做一件事——辰造的人头。取辰造的命和把林藏交出来,这两件事要一起办。”

“你还要求他们干掉辰造?”又市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你还真是百密而无一疏啊。”

“我一个女人跟那种大人物交手,没一两手准备怎么行呢?我野干阿荣一定要将狐狸和乌龟玩弄于股掌。”然后还有……林藏。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又市缩起了脖子。他的视线越过五轮塔,望向远处。“远处那一片亮闪闪的,是海,还是河?”

“不可能是海。从这里应该什么都看不到才对。现在这里叫闲寂野,至于以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哪里都去不了,几乎没有任何可做的事情。赶路的经过这里都会莫名地感到绝望。走着走着,人跟马就都倒下了,所以这里到处都是尸骨。”

那么,那些该是尸骨里流出的绝望在燃烧?又市的手划了一下。

没有夕阳,什么都看不见,荒野变得漆黑一片。无数幽蓝的火光在闪动,星星点点,似乎昭示着这片荒野的无边无际。

“那些是什么呀?”

“如果不是鬼火……就是狐火。”又市说。

“前天夜里……”男人开口道。

阿荣在船宿“木津祢”后门碰上了这个可疑的男子。

“也不是深夜,算是刚入夜吧。可能已经过了八点。”

“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船上的乘客吗?”

“不,我不是乘客。我是为了狐火而来。”

“狐……火?”

“我都听说啦。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吧。就是那些怪异的火焰。”

他说的是那些火?“你说那些火?那是在闲寂野。”

“对,闲寂野。那里,那……”

“你顺着河往下游走一段,走到周围没有建筑物的地方,然后朝着右手边的小山丘走大概半条街远,爬过小山丘之后,有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野。就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边际。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而已。”

“是、是吗?你是不是也听到那些传闻了?”

“传闻?嗯,反正是亮着一些奇怪的火光。”

你见过?男人不知为何竟兴奋起来。他看上去挺讲究,不是武士,又不大像镇上的人,也看不出究竟是老还是年轻。他说的不是上方话,看上去应该是江户人,可又有些土里土气,一身装扮也不像在外赶路,是一个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平淡无奇的男人。

“唉,我听说前天晚上,烧起了好多狐火。据说规模相当大,虽然离这里很远,但还是能看得见。这可是大事!我一听马上就坐不住了,冲出旅店四处打探。虽有好多人都说看见了或者听说了,但一问到是在哪里烧起来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在天王寺附近也见着了,但是听上去假得很,现在就连到底是哪个方向都搞不清楚。所以我就拿出地图来看了半天,觉得有可能是这个方向,于是就跑来挨家挨户地问,到你这里是第二十家。”讲完这一大堆之后,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刚才你说的,是在哪里?”

先等一等。阿荣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男人似乎很累了,他试图重新站直身体,还踉跄了一下。“我?我是京桥来的……哦对了,我说的这个京桥是江户的京桥。我是从江户来的,是住在江户京桥的山冈百介。”

“你从江户来?”

“是。”

“从江户跑来大坂看狐火?那些火的事情都已经传得那么远了?哎呀,我也就是前天才看到的呢。传得也太快了吧?”

“不不,不是那样的。”百介拿手巾擦了擦额头。他的额头上并没有汗,现在的天气既不热也不冷。“我呀是个写故事的,算是个作家吧,尽管还没有人愿意出版我的书,不过,反正,我就是干这个的,所以现在正四处游历,搜集各种奇闻怪事,一一记录下来。前段时间我一直在京都,因为我听说帷子辻突然有腐烂的尸体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情?”

百介盯着阿荣,脸颊有些泛红。“我就见着啦。那种事情!”

“哦?”

老板娘,是来客人了吗?番头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来了客人,不过是个怪怪的客人。你别管啦。”她回答道。“你说,你见着了什么?”

“有一具女尸,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胡扯。”

是真的。百介的声音显得十分诚恳,他又绕到已转身打算离开的阿荣面前。“不久之前,摄津不是出大

事了吗?就是代官所被烧的事情。”

这倒是听说过。

“我当时就在现场。我在那里见着了天火!”

“什么?”

“也可以说是怪火。就是在圆圆的火球里,有一张人脸。”

“人脸?”这人疯得厉害,还是别理他才好。

“唉,老板娘一定觉得我不正常吧?其实,我是有点不正常,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我可没疯。我就是喜欢妖怪。”百介道,“不过,见越入道也好,辘轳首(辘轳首,日本的一种长颈妖怪,通常以女性形象出现,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与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桶的辘轳把颇为相似,故有此名。)也好,实际上都不存在。我也不认为能亲眼见着那种东西。我游历各地,遭遇最多的是声音。有时候是诡异的动静,有时候是奇特的声音,大致上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河边没有人却有洗红豆的声音之类。前不久我在泉州(日本旧时的和泉国,约在今大阪府大和川以南。)也听到了类似的故事,大概就是两三天前才听说的,因为瘟疫而死掉的人们因为没有被好好安葬,结果成了沟出,向人喊冤的故事。”

“你说瘟疫?”这不是跟林藏有关的事情之一吗?“你说的是不是庄屋最后死了的那件事?”

正是正是。百介欢喜地回答道。“哎呀,谈论人的生死,我却是这样的态度,未免多有不敬。正是庄屋,还有村里的一位大人物,一共死了两个人。可仔细一问才发现,那并不是可怕的恶鬼或是妖怪作祟。据说村民们只不过听见了像歌谣一样的抱怨声而已。真正说见到死人的,只有一个人。”

“那为什么庄屋会……”

多半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百介回答。“人世间的事全被人世间的因素所左右。跟那个世界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百介说。“其实,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不会真的发生。这世上,没什么是真的不可思议。你看,比如前不久引人纷纷议论的,净琉璃剧场的乐屋夜里发生的怪事。我对那事也十分有兴趣,因此详细询问了太夫以及剧场里的相关人等,结果听到的也只是乐屋被弄乱、人偶被损坏这样的事情而已,并没有出现妖怪作恶。相反,这些事情从结果来看往往是因为活人间的仇恨。这一点确实很奇妙。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上,几乎每件事都是不可思议的。不过,若只是声音,很容易产生混淆造成误会,因为不管是声音还是动静都可以人为制造,难保不是恶作剧。火就是另一回事了。”

“另一回事?”

那净琉璃一事不也是跟林藏有关的事情之一吗?

“怪异的声音之外,最多的便是怪火或者怪光之类,就我所收集的故事来看是这样。跟声音不同,火焰或者亮光不是人徒手就能做出来的。当然,火是可以生的,也不是说绝对做不出来,但那需要熟练的技术或者特殊的装置。所以说关于火的各种怪事,我觉得里头大部分都是自然发生的。各地确实也有各种怪异的火。有一叫就会飞过来的火,还有用刀斩则越斩越多的小右卫门火等等。这附近,还有一种老人火。”百介说,“那火里面有人脸。不,应该说是看起来像人脸。之前摄州代官所的那场大火里,我真的看见脸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那种东西,普通人是做不出来的吧?”

他的眼睛都瞪圆了。至少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正的欢喜。他没有说谎。他来这里应该不是有什么阴谋。看他张口闭口全是些没头没脑的话,可还讲得那么开心,简直跟孩子一样。

“这狐火啊,烧起来的时候是这样并排着的。跟鬼火不一样,它们不会没有规律地乱动。狐火出现时都是沿着路边,一个一个的,对了,就像一排手提灯笼一样,所以才被称作狐狸的提灯。狐狸不是喜欢油吗?用油炸过的老鼠做饵还可以抓到狐狸呢。所以它们跟猫一样,也喜欢灯笼里的灯油,以此类推,灯笼里的蜡烛它们应该也喜欢。”

“慢着。”阿荣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你到底想要讲什么?”

很稀奇。百介说。

“稀奇?什么稀奇?”

“前天晚上的狐火。你所看见的……”

那些火,那些在闲寂野那片漫无边际的旷野里闪闪发光的阴火,都混在一起,数也数不过来,但绝对不是十或二十这种小数目。当然,阿荣也并没打算去数。那些蓝白色火焰一下子全亮了起来。闲寂野本就漫无边际,其中的那些火也真的是数不胜数。

但那并不是一片无垠的荒野,一定在某处有着边际。以前什么样不太清楚,现在穿过那片荒地之后其实是能见着村庄的,里面甚至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不过,荒野的入口处却看不见任何路的痕迹。能看到的只是远处连绵的群山,浑然没有边界。但只是看上去没有边界而已,实际上,那里只是一片很普通的荒地。但闲寂野确实很大。那些火应该不是人为做出来的。如果那是人点起的灯火,那么有多少灯火,就要有多少人连夜潜入这荒山野岭。那简直不可能。

“你真的看见了?”

“要是真想骗你,我一开始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不就好了?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真是太好了。百介说着,又露出灿烂的笑容。“你看到了呀。哦,我啊,我只要能搞清楚位置就已经满足了。可是,之前不管问谁,就是搞不清楚。结果刚好碰上这家店叫木津祢(木津祢和狐的日语发音相同。),于是觉得该不会是跟狐狸有什么关系吧,真没想到居然能碰上亲眼见过的人!我真是好运气。”百介说。他的欢喜是发自内心的。“那、那么……”

“怎样?”

“能不能再详细些?”

“啊?”

“就是火是怎么出现的、什么颜色、什么样的燃烧方式、有多大,还有就是有多少、有没有动、最后是怎么消失的这一类事情。”百介翻开记事簿,以笨拙的动作拿出笔,舔了一下笔尖。“比如说,有没有升起烟雾或者发出声响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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