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日元!”白根大声说道。
“二十万?”修二盯着白根的脸,“您就别戏弄我了。”
“不,我没有戏弄你。一个号真的是二十万日元。”白根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真的?”简直莫名其妙,修二一头雾水。
若是一个号二十万,那岂不是跟流行画家平起平坐了?修二的心里不禁浮想起几个这种级别的画家,即使比不上千塚毕恭毕敬服侍的梅林,人数也屈指可数。
这是真的吗?这若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他一定会笑出声来,可这话却是从现在正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眼前的画商白根这儿听来的,他当然无法一笑置之。自己跟白根并不怎么亲近。而且,这个向来认真的人也不像是在耍弄自己。还有,白根比艺苑画廊方面光明正大得多,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像是随便一说。
“千塚先生为什么要给我的画这么过分的价钱呢?”修二仍一头雾水地问道。
“千塚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吧。”白根第一次平静地笑道。
列车经过静冈站。可是,修二连列车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静冈站的都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右边车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的海。
尽管白根说千塚一定是有他的想法,可是修二却怎么也弄不清千塚的想法。一点也猜不出来。
就算他是认定了自己的画以后会大幅升值,那也用不着花这么高的价钱来投机啊。若真是这样,那就只能认为自己的画将来能跟梅林画匠并驾齐驱了。修二曾从千塚那里听说过,花房行长十分中意自己的画,正在收集。他也听说过对方坚信自己的画会很有前途。可是这一切只是建立在自己是一个新人的基础上。说白了,这其实类似于收藏家的投机心理,想以此来验证自己的眼光。事实上,花房以前对自己的画不也曾指出过种种缺点吗?
纵然是千塚给出那样的价格,可如果花房行长不买的话,一切就都没有意义。千塚和花房一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从这么高的价格来看,这事就不再是理所当然了。
还有,就算是让一百步,假如自己的画真的值这个价,那其他的画商应该也不会厌弃自己。首先,评论家肯定会赞不绝口。可是这种情况却压根儿没出现。就算是价钱太高其他画商都不敢出手,那至少他们也该会一拥而来交涉价格啊。
修二只能认为这种传言是不真实的,传言总是会被拿来进行不切实际的虚构,或许就是这种虚构才把自己的画吹成了艺苑画廊的摇钱树吧?
修二是以一个号一万日元的价钱把画卖给千塚的。若是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的话,千塚从每个号上会赚十九万日元。就算砍去一半那数字也不小了,所以千塚应该会更热心地催促自己多画。可眼下他却没有这么热心。他曾非常热心过。不对,也许他是表面上藏起了热心,只是假装冷淡而已。可即使如此,现在也该愈发催促才是啊。由于普陀洛教团宗教画的事情,千塚一时收起了他催促的长矛。难道千塚放弃了空手套白狼般的机会?还是花房方面无法再购买自己今后的画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完全相信白根的前提下的猜疑而已,对于修二来说,这些话的可信度本身就是一个谜。
白根的话把修二诱入了五里雾中,而且还是一个让人兴奋的童话。
“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啊?”白根观察着修二的表情问道。对白根来说,修二对此事的一无所知令他深感意外。
“何止不知道……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修二说道。
“原来如此。”白根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点点头。
“白根先生,”修二终于说道,“如果您要收购我的画,您会出多少价?”
白根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困惑。这的确是令画商很为难的一个提问。
“这个嘛……”白根故意微笑了一下,“我承认你的优秀。我也一直觉得你现在的画不错。这绝非我的奉承,如果价钱上能谈妥的话我甚至也想要一些。只是,由于艺苑画廊抓着你不放,所以我也只能敬而远之了。从同行间的规矩来说,我也不得不如此。”
“白根先生,请不妨直说吧。您的话把我都弄糊涂了。那不说是您收我的画,如果是其他的画商大概能出多少价呢?请告诉我个标准价,一般画商都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修二请求道。
“明白了……那么我先问一下你,你现在是以多少价卖给千塚的?虽然这个问题很冒昧,可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一步,如果不问清楚这一点,恐怕我也只会作出让你难以理解的回答。你先给我个实话。”
“以前非常便宜,不过最近一个号是一万日元。”修二狠狠心说道。
“一万日元……”白根的脸色并无变化,然后明白了似的微微点点头,“山边先生,如果是我这边收你的画,最高也就是这个价。”
“……”
“若是其他画商的话,或许还会更低。艺苑画廊能出一万,作为我们同行的常识来说,反倒是最高的了……啊,请不要生气。这并不是说你的画如何,毕竟,这画稿费里面还包含着画家的资历,再加上还要与其他画家保持平衡……”
在东京站下车之后,修二仍未从白根所说的话语的影响中跳出来。白根的话就像一针麻醉剂一样让他进入了恍惚状态。白根说这件事在画商同行们之间已经广为人知,而他则是头一次才听到这种事。最近很久没有见同伴们了,信息闭塞。即使有人告诉他,他是受到了白根的挑拨,他也不会感到奇怪。
可是,白根是一位绅士,也算是老字号画商了。他不是个说谎的男人,无论从他当时的语气还是表情都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千塚要以如此过分的价格卖给花房行长呢?而花房又是出于何种理由用如此浪费钱的方式来收购自己的画呢?这里面似乎别有意味。千塚与花房之间似有什么企图。是何企图现在仍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倒可以确定,这绝不仅仅是画作的单纯交易,也从未觉得他的画有那么了不起。
修二从东京站直接换乘了电车去了姐姐家。
“现在才回来?”姐姐开门迎接提着旅行箱的修二,“胡子都这么长了,脸色也不好,怎么了?”姐姐担心地问道。
“在人生地不熟的乡下走来走去,累坏了。”
修二刚放下姐姐借给他的旅行箱坐下来,姐姐立刻说道:“对了对了,有你的电话。是个名叫吉田的人打来的。”
自己曾拜托吉田去调查一下胜又的事情,或许有结果了吧。修二从榻榻米上抬起刚坐下来的屁股。
吉田正好在分社。
“您给我打过电话?”
“听说您去了趟丰桥。回来了啊?其实我要说,教团的调查有了一些进展,可那个胜又司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像蒸发了一样。”
“……”
“不止是胜又,连他太太也一块儿失踪了。虽然追查出了一点名堂,可他们就像烟一样地突然消失了。”
修二一直觉得要找出胜又的行踪并非易事,但听到吉田的这番话后,他还是不安起来。
姐姐正在前厅泡茶,电话的交谈也传入了她的耳朵。
“胜又怎么了?”姐姐问道。姐姐认识胜又的妻子,她一直期待入住普陀洛教团住宅区。修二会注意到胜又,就是源自姐姐的那番话。
“胜又夫妇去向不明。”说着,修二坐下来端过茶杯。
“知道迁居地点吗?”
“不知道。胜又连出租车公司的工作都辞了。”
“那,他没能入住教团的小区?”
“似乎没有。教团小区本身就在闹纠纷。”修二说道。
“是吗?”姐姐想了一下,说道,“那,我问问别的朋友试试,说不定有人会知道呢。”
修二并没抱太大希望。报社的记者如此调查都没能找到,仅凭跟胜又的妻子有点熟识更是不可能会找到了。比起这些,他现在正为即将谈起的姐夫的生母——芳子的事情而心口堵得慌。
姐姐早就想知道修二这次旅行的结果。
在姐姐催促的眼神下修二便讲了起来。姐姐屏气凝神地听着。说完这些足足花了近一个小时。
姐姐叹了口气,第一次知道丈夫的过去以及出生的秘密。
“修二,我得到那乡下去把婆婆接来。”姐姐下定决心说道。
“可是,怎么说呢……”修二歪下头来。
“怎么了?”姐姐追问道。
“我感觉,姐姐你就是去接了,芳子阿姨也绝不会来东京的。她没抚养过自己的亲生孩子,自然会感到没脸接受至今从未谋面的媳妇照顾。她本人也一直坚持这么说。”
“或许吧,可我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呢?还有,既然我都知道了她正寄人篱下,那就更得去接了。除非她觉得那边好。”
“我是这么想的,姐姐你如果去芳子阿姨那儿见她,会不会让她感到愈加痛苦?”
“……”
“在我临走时,芳子阿姨也在絮叨这件事。若是姐姐你去了,她反倒会觉得自己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了。姐姐若执意要去的话,我想也最好是隔一段时间再去。”
“隔多久?”
“这个嘛,至少得半年吧。这样一来,芳子阿姨会以为姐姐不会来了,就会安心下来。若是现在就去,她肯定会吓得战战兢兢。最好还是等上个半年再造访,这样或许谈话也会自然。”
“……”姐姐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外面的黑夜万籁俱寂。修二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仿佛仍待在奥三河那砚台商的二楼。
“婆婆这个人可真不幸。”姐姐叹息道。
“确实是不幸。”
“我憎恨那个让她陷入如此境遇的公公。”
“花房会长?”
“没错。我以前曾听说过光和银行的名字,可没想到它的前行长竟然是我老公的亲生父亲。”
“也是啊。可是芳子阿姨在跟花房忠雄分手之后似乎又谈了很多次恋爱,反正不能一概而论。倘若芳子阿姨亲手抚养姐夫,含辛茹苦地拉扯他,我们就会更尊敬芳子阿姨,同时也会更加憎恨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在这一点上,我想芳子阿姨也有她自己的过错。”
“也许是吧,但以她一人之力,确实无法养活孩子。身为女人,我能理解她。还有,你刚才不是也说,花房除了芳子之外还有好几个女人嘛。”
“听芳子阿姨说是这样的。依花房的性格,这一点想必没错。”
“那些女人们也都有了孩子?”
“详细情况并不清楚,似乎有三四个,不过花房都没有认,他只承认正妻所生的,即现任行长花房宽。剩下的就都像芳子阿姨那样全塞了些钱打发了。”
“这些人真可怜……”姐姐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修二推定花房在外面的孩子中有一个是玉野,可他却仍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姐姐。玉野的眼睛跟姐夫依田德一郎一模一样,姐姐的儿子良一也继承了这个特征。
可是谈到花房会长的孩子还有三四个时,他觉得还是应该说出来。他再也不忍继续藏在心里。
姐姐听后惊诧不已。丈夫同父异母的弟弟竟然曾往来于附近的公寓。她呆望了弟弟好半天。
“不过说到底,这终究只是我的推测。依据就是那双眼睛。姐夫的眼睛还有良一的眼睛。另外,在跟玉野文雄见面时,我也发现他的眼睛有那种特征。花房宽也拥有同样的眼睛。也就是说,那是他们的父亲花房忠雄的特征……不过,我得事先声明一下,世上拥有同样的眼睛和同样口鼻特征的人无计其数。仅凭我身为一名画家的感觉来判断未免太草率,所以这个推定大概并不靠谱。”修二在姐姐的面前修正着自己的言过其实。
“不,你的这种感觉没准是真的。你不是认为我丈夫德一郎在家前面的路上被杀是因为被错当成玉野吗?”
“……”
“还有,刚才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趁我出门时,闯进来的那溜门贼寻找影集的理由。”
姐姐到底还是察觉了修二的心思。
“不过,现在还不能断定。或许只是偶然。”他显得有些为难地,叼起烟斗说道。
“我说,修二,你刚才说看到玉野,到底是在哪儿见到他的?”
在姐姐的追问下,无奈的修二只好把自己在真鹤的普陀洛教本部跟玉野见面,以及玉野此前曾担任过光和银行的考查课长,后来又单干保险代理业等事告诉了姐姐。
“就是说,你一直把工作丢在一边,拼命地在调查?”
姐姐这才如梦方醒,感谢为了姐夫的事情一直调查到这一步的弟弟。
“我说,姐,”修二说道,“你有没有在姐夫口中听到过光和银行这个名字?”
对修二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倘若德一郎曾提起过这个名字的话,那就说明他自己获知了自己出生的秘密。
“没有……没听他提起过。”姐姐仔细想了一会儿。修二失望了。
可是姐夫难道没有注意到自己是花房忠雄的儿子?倘若真的不知道,那么他遇害的原因就会如同以前所推测的那样,的确是被错当成了玉野。可是如果姐夫知道,那他被杀的原因很可能就会与他所了解的事情有关。因为若德一郎知道这件事,那他大概已以某种形式同花房父子交涉过。
可姐姐却说,她并未从德一郎口中听到他提起过光和银行的名字。既然这样,弄乱影集寻找照片的事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也许姐夫德一郎知道自己是花房忠雄之子,并且很可能曾背着妻子私下同花房父子进行过某种交涉。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人却有意瞒着妻子。可能因为是自己出生的秘密,才不愿告诉妻子吧。
德一郎与花房父子在这种情形下的交涉,就意味着德一郎已经采取了行动。即使花房那边知道了依田德一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会因这个单纯的理由而把他杀害。修二越发觉得自己陷入了迷谷。
“我说,修二,”姐姐忽然说道,“你见了芳子后,有没有发现她的脸上有跟德一郎相似的地方?”
“这个嘛,我也仔细留意看过了,没有什么相似的印象。”
“是吗?”
“姐夫长得像父亲。”
“这么说,现在当行长的儿子和玉野全都像父亲?”
“倒也不是说全部,不过眼睛那地方却是非常像。”
“那倒也是。毕竟他所有孩子的母亲都不一样。”姐姐说着,又突然抬起头来,“修二,你知道花房会长那些女人们的下落吗?”
“怎么会知道?我连到底是哪里人、名字、住址都不知道。芳子阿姨也不知道。”
“知道的只有花房本人了吧?”
“他大概也早就遗忘了吧。毕竟都是三十年以上的事了。而且花房忠雄也只是玩玩而已。”
“是啊。”
有没有人知道花房忠雄曾经的女人以及孩子们的下落呢?毕竟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问谁也不会知道了吧。他的儿子花房宽大概也不清楚,现在的秘书们更不会知道会长从前的所作所为。那剩下的就是曾经为花房做过秘书的人了。过了三十年,当时的秘书还在不在呢?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这一条线了,但却没有任何头绪。
这时,修二忽然想起艺苑画廊的千塚来。千塚从花房忠雄做行长时就深受忠雄青睐。现在也受到行长宽的青睐。
他此时所回忆起来的,是在从浜松返回的列车上跟同行的画商白根的那番对话。传言说自己的画正被千塚以过分的价格卖给花房行长。不,不是传言,既然是白根所说,那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从东京站下车之后开始,这个问题就在修二脑中挥之不去。
再怎么考虑,花房都不会以每号二十万的价钱购买,千塚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报出这个价码。这个二十倍于正常价格的交易背后,肯定埋藏着什么秘密。这里面一定有着让千塚卖此高价的理由,也肯定有令花房乖乖买下来的理由。当然,自己的画在其中并不重要。换言之,即使不是自己的画大概也无所谓,同行中任谁的画都行。不,说得更极端一些,即使那根本就不是画,是其他任何东西也无关紧要。
现在只能如此认为了,千塚应该抓住了花房家的把柄,才得以以过分的价格买卖自己的画。
在跟姐姐谈话的过程中,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修二感到疲劳,就在姐姐家住了一晚。
自从去了一趟丰桥以后,修二不时想起与姐姐和与彻美堂白根的对话,他再也无心创作。吉田那边好像也在继续打探教团的情况。今天他本打算要去一趟艺苑画廊,可下了电车之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他本想去见见千塚,不露声色地确认画商白根的话的真伪。可无论怎么说,探问自己画的价格还是让他有些畏缩。“我听说你正以这样的价格把我的画卖给花房先生,这是真的吗?”——自己是无法当面跟千塚如此对质的。无论怎么变换措辞,问题的内容都不会变化。若是假以巧妙的措辞,问题的重点就会模糊,如此一来就不会从千塚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
此时他在大脑中浮现出R报社学艺部的阿辻。阿辻是资深美术记者,通晓画坛的事情。和他就能安心确认这传言的真伪了,他也肯定会毫无顾忌地告诉自己。自己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修二于是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往报社打去。阿辻不在,时间太早了。
“他什么时候到社里呢?”
“这个嘛,辻先生的时间可没准,说不定下午两点左右才会来呢。”学艺部的人答道。
阿辻上班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是上午,有时则是下午两三点左右才出现,也有时甚至傍晚才露面。
“能否请您告诉我一下辻先生家里的电话号码?”
“辻先生的家里没有电话,他讨厌别人往他家打电话。”
如此一来就真的是没辙了。最终,他只得托对方帮忙带口信,说若是阿辻到社里的话,请转告他,山边两点左右还会打电话给他,请让他尽量待在座位上等一下。
修二的脚不知不觉间朝艺苑画廊迈去。他并不是去见千塚,而是去看看最近都有些什么样的画在艺苑画廊里展览。艺苑画廊经常会改换陈列。看新画只是此时的一个借口,其实他是想确认一下都有些什么级别的画家,并且又是以何种价格展出来的。如果再跟千塚不动声色地聊聊天的话,说不定还会侦查到点什么呢。
走进艺苑画廊的陈列厅时,恰巧遇上千塚让员工们更换展画。画廊里摆放的都是些中级画家的作品,是面向外行的,中间还穿插着一些“艺术品”,一般是不写价格的,不过这即将挂上去的画框的背面却贴着价格标签。大体上是每号四五万日元。
修二不禁切实感到了自己的画以每号二十万的价格卖给花房行长是一件多么离谱的事。这些中级画家都远是自己的前辈,成名已久,其中还有深受瞩望的画家,他们都是一旦参展必会受到报纸热评的流行画家。修二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千塚会以每号二十万的价格把自己的画卖给花房行长,这背后果然隐藏着什么秘密。若是自己的画摆在这里,充其量也就是每号一万日元的价码,只对特定的人才会以二十倍的价钱出售,这实在是令他不快。
修二边想边看。此时,千塚大致更换完毕,后退了五六步打量着总体的陈列布局。他的位置正好挨着修二所站的地方。
“怎么样?”千塚朝修二说道。
他所说的怎么样,既像是在询问修二摆在眼前的画作陈列情况如何,又似在问着修二本身的情况。
“嗯……”修二礼节性地瞧了一眼画,“加进新画了啊。”他无关痛痒地说了一句。实际上,哪幅画都没有让他喜欢。
“选出来摆在这里的画,都是些让顾客们一看就想要的,而有眼光的客人则会看放在后面的画。”千塚为陈列方式解释道。
修二到这里来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画究竟是不是以传闻中的价格来出售,可一旦到了这节骨眼上,他却连拐弯抹角地问问都做不到。说到自己的画作,无论是什么样的措辞他都说不出口。
“这边请。”千塚说着把修二往屋里请,于是两人便走进了那间办公室般的房间。千塚摆好煎茶的器具,然后把暖水瓶里的开水倒入小茶壶招待修二。千塚只有在面对本店重要的画家时才会这么做。跟从前修二无论拿多少画来他都置之不理的时候相比,这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千塚先生。”修二一咬牙说道,“您委托的花房先生的画一直没画出来,实在是抱歉,以后我一定会画的。”他致歉道。
倘若自己的画真如传言中那样是以每号二十万日元的价钱卖给花房行长的话,千塚一定会责备自己怠慢,可是最近他竟什么都不说。
“是吗?那就拜托了。”千塚把视线转向别处,漫不经心地答道。
怪了。若真是天价售卖的画,他应该越发催促自己才是啊。如果自己没画的话,他一定会不断催逼的。可是现在,即使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千塚也没多大反应。
“先不谈这个。”千塚把茶杯放在修二面前,说道,“真鹤的普陀洛教团终于正式决定让你来画壁画了。虽然专供花房先生那边的画也要画,不过当前你最好还是专心地应付这边吧。”
“可教团没跟我说啊。已经内定是我了吗?”
“听说已内定了。”千塚点点头,“毕竟那边有钱。壁画可是一项硕大的工程,对方一定很激动,你的作品也会流传后世。花房先生那边我会设法让他等等的,你只需专心准备壁画就是。”千塚为修二着想。
“如果决定下来我就做,可是这样一来,您不就对不住花房先生了吗?”
修二这么说,已算是尽可能委婉地在确认那“高价”了。
“没事,花房行长也说了,希望你能把普陀洛教的工作放在第一位。毕竟自上一代教主以来,他们银行就与教团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觉得比起他自己的兴趣,还是教团的利益更重要。”
“是吗?倘若教团真让我来画的话,我也想大干一场。”
“对了,听说你为此得坐船去真鹤的海岸转一圈。真好,到时候,只要你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呢。我啊,想去钓鱼。若说我的兴趣,那就是钓鱼了。那边有很好的钓鱼场,我真想搭便船去好好休闲一下。”千塚兴奋地说,“我平时也没有空闲,根本就没时间专门备船去钓鱼,所以这真是个好机会。你也可以先在那边转一圈,找处合适的地方写写生。趁这个时间,我也可以悠悠地垂钓一下。我啊,虽然也时常会去东京湾的码头钓鱼,不过从没坐船钓过呢。真想去真鹤试试。反正普陀洛教团那边会专门为你派船的,他们肯定会由着我们。带我一起去吧。“他一口气说道。
修二一面回想着千塚的这番话,一面朝R报社走去。
千塚究竟在想什么呢?也许是想放弃花房行长,转而投向普陀洛教团的怀抱吧。喜欢钓鱼或许是真的,可是他真正的用意是想借此机会接近教团本部,企图推销画吧?千塚本来就是个商人。对他来说,任何机会都是商机。还有一点,如果自己真要画壁画的话,鉴于此前的关系,他肯定会有一大笔手续费进账,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他也肯定想事先跟对方接触一下。事情肯定不会像千塚自己所强调的那样只是为了去钓鱼。
再次给R报社打电话时,阿辻正好刚来报社。
阿辻说现在能见面。虽然他回头得出去弄一个报社的策划,不过若是谈话三十分钟以内,倒是可以。修二觉得,自己和阿辻可以单刀直入地谈,只需十或十五分钟就足够了。
修二来到R报社,让接待处帮忙通知阿辻。不一会儿,他就现身出来。不过不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三个同伴。
一看到修二,阿辻就对其他三人说了声“稍等一下”,然后来到修二身旁。
“我正好要出去,没时间多聊。什么事?”阿辻微笑着问道。
“久违了。”
“对啊……”
“我是来讨句实话的。”由于其他人在场,修二有点难以开口,“前几天我有事去了浜松一趟,回来的时候碰巧跟画商白根先生乘坐了同一趟列车。当时,白根对我说,他们画商同行间流传说,我的画正被艺苑画廊以每号二十万日元的天价卖给光和银行的花房行长。”
“唔,是这事。”阿辻扫了一眼修二,嘴角浮出微笑。
“我听了之后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怎么说呢,我的画居然能卖上那种价?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人家是画商,最大限度地赚钱是天经地义的,可无论怎么说,像我这种平时总挨您教训的烂画居然能卖上大师档次的价钱,这令我非常不安。辻先生,您知道这件事吗?”
“唔,倒是知道一些……”阿辻嘟哝道,没有看修二。
“是吗?既然连辻先生都知道了,那传言是真的了?”
“既然连白根君都那么说了,那就说明这传言的可信度很高,不像是单纯的玩笑。像白根这样的画商是不会开玩笑的。”
“真把我吓了一跳,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就想,辻先生或许会知道真相……”
“实际上,我也不清楚千塚究竟是不是以每号二十万日元的价格把你的画卖给了花房。不过,既然画商同行们也都在这么说,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画商中不少流言是为了抢别人的生意。传言总会添油加醋的。”
“别开玩笑了,这可跟道听途说不一样。画商彼此都是生意上的冤家对头,对敌人的情报都抓得很准。你那白菜价的画或许真是卖上了珍珠一样的天价了吧。”
“辻先生真是这么认为吗?”
“嗯,起初听到这传言时我也是吓了一跳,根本就不相信。可是,不只是白根,当从其他画商那里也听到同样事情之后,我也不得不当真了。大家也都很纳闷。画并没有统一价格,因为顾客一旦遇到喜欢的画家之作,就会不顾价格要买。可是,像你这种情况,怎么说呢,与其他的画商没有接触,可以说千塚差不多已独占了你的画,所以客人也没必要以如此高的价购买了。这一点大家也全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当事人你陷入迷谷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阿辻的口气,这似乎已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修二这才感到了冲击。
“千塚是不是一直在催你给花房画画?”阿辻盯着略显苍白的修二的脸色问道。
“也不是。”
“也不是?那就是不大催你?”
“催得不怎么厉害。也因为我这边有事,不过他的确催得不太急。”
“他大概是害怕把你催急了,你一气之下不给他画了吧?”
“似乎也不是这样。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
“哪有这种荒唐事?”阿辻当即说道,“怎么说你也是给艺苑画廊下金蛋的鸡!他不可能让你不给他下蛋啊!我看倒不是不感兴趣,是不是对你客气起来了呢?千塚可是个机灵鬼,他最擅长搞这个。”
修二结束了与阿辻的对话又过了大约两小时后,他跟分社的吉田在咖啡厅见了面。
“我先把采访普陀洛教团横滨支部的事说一说……”吉田频频转动肥胖的身体,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根据你所说的情况,我问了横滨支部的很多人,可是他们都守口如瓶。但凡加入到那宗教团体的人,全都不肯对外泄露半点内部的问题,就算有再大的不满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个圈子以外的人。无论我如何用住宅区的问题来勾他们的话,他们全都闪烁其词。”吉田遗憾地说道。
“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压根儿就没有这种问题。说他们正稳步建设着这尘世上的理想乡,不久就会搬到那里去。于是我就问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们只是说不久就会决定下来,这一点正在跟教团本部商量,并不是我们一方的意志所能决定的,我们完全信赖教团等等。他们没透露一丝口风。”
“那么以你的判断呢?比如通过对方的表情等。”
“还是跟你所说的那样,他们似乎心存不满,虽然口头上说得冠冕堂皇,表情却是十分不安。我的采访似乎让他们感到了不安。倘若他们坚信有住房,态度上自然就会充满自信。”
“其他人那里也没探出来?”
“没。而且,我去采访的事,他们似乎通过电话或是什么方式通风报信了,很多人根本就连见都不让见。”
“果然可疑。”
“虽然这次失败了,可我还想继续追查。我正在考虑别的办法。”失败的吉田说道。
“那就拜托了。对了,胜又司机那边呢?”
“今天早晨有人说,他好像正在热海那边做出租车司机。”
“热海?”
由于热海跟真鹤毗邻,修二感到这个传言应该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司机同行说的,我不清楚。也就有人一打眼看见过,不大可信吧。我今天正想再查查这一点,结果突然出了点事。”
“出事?什么事?”修二问道。
“一个医生自杀了。是世田谷的一个私人医生。医院在梅之丘车站的附近……”
“哎?”修二瞪大了眼睛,屁股不禁从椅子上抬了起来。
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光和银行原支行长高森孝次郎在青叶旅馆离奇死亡时曾在场的那个医生来。若是平常的话,他恐怕不会立刻就想到这,可此时,却像上天启示一样立刻想了起来。
医生在青叶旅馆为倒下的高森作诊断。既然是旅馆方面为了急救而叫来的,那无疑是附近的医生。
“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修二问吉田。
“名叫中原政雄,五十岁。诊所内有三名护士,家人有太太和两个孩子,唔,是典型的小街道诊所。”
“原因是什么?”
“听太太说,他最近患上了重度神经官能症。他并没有留下遗书,是服用最常见的氰化钾自杀的。”
修二对此事如此感兴趣,这似乎令吉田很意外。
“山边先生,关于这名医生,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也谈不上知道……”
修二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最好还是心一横把此事跟吉田挑明,因为要调查这件事情还得需要吉田的合作。于是,他就简明扼要地把在目黑川去世的女人的丈夫高森也是暴毙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支行长高森离奇去世的地点,就是这梅之丘附近的青叶旅馆。旅馆当时叫了医生。我去旅馆调查时,一时疏忽竟忘了询问当时医生的名字。不过,由于是同一地方,所以刚才听到你说那个叫中原的医生自杀的消息时,我顿时就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个中原是不是就是当时被旅馆叫去为高森看病的那个医生呢?”
“还有这种事情?”吉田也顿时来了兴趣,“您曾去那旅馆详细询问过?那请告诉我吧。”
修二于是详细地叙述起高森的事情来。
“原来如此,真是奇妙的巧合。”吉田抱着胳膊,“假如为高森作诊断的就是中原医师,那或许把高森太太从山梨县的深山里带去东京的用意也在这里。对了,我记得您上次也说过,普陀洛教的东京支部也在那里,对吧?”
“没错。”
还有,萩村绫子也住在那附近。可是,这些现在还不能告诉吉田。
“那现在就去看看吧!去那个青叶旅馆。”
吉田顿时兴奋起来,邀请修二一起去。修二今天也没什么安排,便决定跟吉田同去世田谷。
二人搭上出租车。抵达那熟悉的青叶旅馆前时,天色已经昏暗了。
出来的女服务员仍记得上次见过面的修二,不过态度却不怎么热情,满脸“怎么又来了”的质疑表情。
“又来打扰了。”修二殷勤地说道,“关于上次我问您的那件事,那个名叫高森的客人说是不舒服闯进旅馆时,你们为他叫了医生,那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女服务员并未立即回答,说了声“稍候”,然后就退进了屋里。看来对方很谨慎。
不一会儿,上次的老板娘便替女服务员走了出来。修二又打了一遍招呼,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嗯,是中原医生。”坐在门口的老板娘一脸困惑地说道。从表情来看,很明显她也已得知了中原医师自杀的事情。大概是担心会给旅馆带来麻烦吧,她回答得很不爽快。
修二想道:果然如此。
“你们会叫中原医生来,是因为平时看病总请他?”修二问道。
“倒也谈不上,主要是他离这儿近。”老板娘一面注意着自己的措辞,一面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中原医院在哪儿呢?”
“顺着这前面的路直走五百米,右侧便是。”
“我想问一下。”这时,吉田从一旁插了一句,“我也是在这儿故去的高森先生的老朋友,上次的事情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吉田十分自然地说道。身为一个社会部的记者,他在这方面自然很有经验。
老板娘再次警惕地抬头,看看吉田。
“中原医生为高森先生诊断时,你们感觉他们两个认识吗?还是完全陌生的感觉呢?”
“像是第一次见面。毕竟高森先生是碰巧跑到我们这儿来的,而叫医生的也是我,所以二人之间当然是第一次见面了。”老板娘似乎已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过多纠缠。
可是,吉田却根本不理会老板娘那为难的表情,紧紧咬住不放。
“高森先生当时来这儿时,精神还很好吧?”
“好。根本想不到他竟会那么快就去世。”老板娘无奈地答道。
“这样啊……对了,中原医院很受欢迎吗?或许我这么问不太好。”
“您似乎在怀疑中原医生的医术吧。中原医生在这一带非常有名,经验也多,大家都信任他。”老板娘说道。
“非常感谢。打扰您了,十分抱歉。”
修二和吉田离开了那里,仿佛是被旅馆老板娘一脸冰冷的表情赶出来似的。
二人一面朝老板娘告诉他们的中原医院方向走去,一面讨论。
“山边先生,这样一来就弄清楚了,原支行长高森临死时在场的,就是那个自杀的中原医师。”吉田用有些兴奋的语气说道。此时他那兴奋的脸上已渗出汗来。
“也就是说我们的预感应验了。不过,中原医师的自杀与高森之死的因果关系还没有抓住。你是怎么认为的?”修二问道。
“中原医生自杀的事我只是在采访警察时听说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不过中原太太说他是患了神经官能症,我便突然有了些猜测。”
“什么猜测?”
“毫无逻辑,或许只是一个空想吧。”
“没关系。到底是什么猜测?”
“听起来或许有点异想天开,不过我在想,会不会是中原医师给高森投了毒,因此高森才在走路的途中感到不舒服,于是就进了那家旅馆倒了下来呢?然后中原又来诊断说他是病死。也就是说,中原一直在为此深感内疚,最终自杀。”
“嗯,简直就是小说情节啊。可是,若是按照这个想象来推理的话,还存在着一个难点。”
“什么难点?”
“对于非正常死亡,一般都需要法医验尸,不可能只依据一个诊所医生的判断就处置了尸体。对于这件事,法医应该会调查高森的尸体。如果真是毒死的话,法医那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没错。可是我想,肯定会有一些连法医也都不知道的药物。我曾听一个有名的法医说,好像有一种完全不留痕迹的致命毒药。于是我问是什么药,那位法医先生笑着回答说,一旦乱说出去会在社会上滥用,所以要绝对保密。”
“会有这种东西?”修二半信半疑。
“我从别处也听到过。听说是洋地黄一类的药物。”
“可是,如此罕见的药物,一个社区医生怎么会有呢?”
“毒性药物也能治病,只要掌握好使用量,还能大大提高治疗效果。所以也不能就断言医生没有。”
“既然这样,那中原医师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要杀死原支行长高森的呢?”
“我不清楚。但假如中原医师跟高森是老相识,那或许就存在杀人动机。因此刚才在旅馆时,我才会纠缠不休地追问中原医师给高森看病时的情形。可是照对方所说,中原医师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高森……这样一来,这件事的动机,山边先生,看来我们还是得往那个组织上去想了。”
吉田的见解跟修二的想法很接近。不愧是记者,脑子就是活络。
“啊,到了。”吉田说道。眼前已是中原医院。
中原医院面朝大街,是那种常见的前面是医院后面是住宅的小型建筑。招牌上写着内科和小儿科的诊疗科目。前门上孤零零地贴着一张“服丧期间”字样的纸。二人暂且走过前门。
“咱们先在这儿商量一下待会儿该如何去采访中原那边。”吉田边走边说。
“是问他太太吧?”修二说道。
“跟太太碰面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我倒想去问一问护士。”吉田用有力的声音答道。
“但是人家现在正伤心,不好说话啊。若是还看病的话,倒是可以装成患者的样子去打探一下。”
“我刚才也在想这一点,不过,先碰碰运气看吧。说不定到时候会想出好主意来呢。”吉田似乎很有自信。社会部的记者似乎对此很有经验。
“那你怎么问?”
“不是说中原医师患的是神经官能症吗?虽然太太是这么对警察说的,不过如果不动声色地问问护士,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原因呢。太太会保守秘密,肯定会很小心,而护士就说不定会一不留神透露一点真实情况。”
“你准备问中原跟在青叶旅馆去世的高森的关系吗?”
“我想最好是不说出高森的名字为妙。因为在询问的过程中或许就会牵扯出高森的名字,到时候再问不就行了?”
“吉田先生,既然这样,那我有一个猜测,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
“打探什么?”
“你也知道,普陀洛教的东京支部就在这附近,因此我想到高森遗孀那件令人生疑的事。遗孀被人从山梨县的西山带了出来,途中肯定是在某处住了一晚上。”
“对……啊!”吉田小声叫了起来,“山边先生,你是说,高森遗孀所住的地方并非是普陀洛教东京支部,而有可能会是中原医院?”
“都有可能。也许是普陀洛教的支部,也许是中原医院。”
“你这个发现真的是太及时了。与其说自杀的原因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不如说是最近的事更为自然,若是两个叠加起来那就更有说服力了。就算高森的遗孀住的是普陀洛教的支部,也不能排除中原医师去支部为高森遗孀诊断的可能性。所谓诊断,其实是他在那儿让她吃了药。”
“这么想或许有点过头,不过,假如中原医生真的与普陀洛教有关联,或许又会牵出一条有意思的线索来。”
“明白了。那么,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毕竟人家一眼就会认出你是画家。我来装扮成吊唁的客人进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跟护士搭上话茬儿。不费事,不用四十分钟就会出来……对了,那边有家小钢珠游戏店。你先去那里打打小钢珠玩也行。”说完,吉田充满干劲地走了。
修二去了小钢珠店。
一面打着小钢珠,他一面在思索吉田会带回来什么样的报告。尽管眼睛追逐着在玻璃盒里蹦来跳去的小钢珠,可心却在反复想象中原医师与高森以及与普陀洛教的联系。假如中原医师是普陀洛教的信徒,那么高森遗孀之死就很可能与中原医师有关系了。
修二早就听阿辻说,普陀洛教的信徒往往都是些意想不到的人,所以中原医师也未必不是信徒。
吉田花费的时间比想象的多得多。由于中原医院正在服丧,家里正乱作一团,所以吉田肯定没那么容易就能问到话。
正当玩掉了三百日元的小钢珠钱时,修二被人从身后戳了戳肩膀。
“回来晚了。”吉田小声说道,“我想现在就跟你说。咱们出去吧。”
一来到外面,吉田顿时跟刚才变了样,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这是他的习惯。一旦紧张亢奋起来,心脏就会怦怦乱跳,于是肥胖的吉田就会喘息起来。从他的样子,修二就猜测他已得到了超出期望的结果。
“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这里车子很吵,走胡同吧。”说着,吉田走进小巷。
这一带有很多农家,没什么行人,车辆禁止通行,十分安静,适合边走边谈。
“看来进展不错啊。”修二为并肩而行的吉田开头。
“没错。尽管开始时遇到了点困难。”
据吉田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住一个护士。一开始时,他假扮成吊唁的客人往灵前供上奠仪,烧上香。做这些时中原医师的遗孀和家人亲戚也都守在一旁。对方并不认识吉田,以为他是患者,所以并未生疑。吊唁客正坐在屋里喝着酒。跟灵堂的庄严肃穆不同,里面正忙得像夜间的庙会。
吉田估摸其中一个在照顾客人的女人是护士,就把她悄悄喊了出来。由于她们都脱去了白大褂换上了普通的服装,所以吉田也不知道谁是帮忙的人,不过他的直觉还真的蒙对了。
吉田当然没有说自己是报社记者,只是说想就故去的大夫的事情稍微聊聊,于是把护士叫到了门外。
“为了撬开那名护士的嘴可真让我煞费了苦心。不过,这些就不说了。我们猜得太准了,我甚至都抑制不住兴奋!”
一对情侣正从对面走来,吉田便停了下来,等对方过去。
“中原医师确实是服用氰化钾自杀的。晚上十一点左右时,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床后喝了点什么,在此之前他处理了身边的种种事情。至于遗书,护士说没有。”
“她说是神经官能症吗?”
“她说不知道是不是神经官能症,但可以确定,他非常郁闷。”
“郁闷?”
“也就是烦恼吧。”
“关于郁闷的原因,护士有没有提到过什么线索?”
“没有,这些事护士不清楚。不过,山边先生,中原医师两年前从青叶旅馆回来时的情形,我倒是不动声色地问了她。”
当时中原医师似乎非常疲惫。之后的四五天,中原医师看上去都很忧郁。给患者看病也总是不在状态,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中原医师去青叶旅馆的时候,高森就已经不行了吧?”修二跟吉田确认道。
“旅馆那边是这么说的。不过,中原医师还是给他注射了一针。怎么说呢,就算是知道已经没用了,可为了安慰家人这针还是要打。当时,虽然高森家人并未在场,不过中原医师大概是害怕旅馆的人事后会对死者家人说医生没怎么像样地施救吧。”
修二想,会不会是那注射有问题呢?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总之,先听听从护士那里套来的话再说。
“关于这个问题,我就试着套了一下她的话,问她中原医师在接到青叶旅馆打来的急救电话前有没有接到过另外的电话。护士说时间过得太久,想不起来了。另外,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吉田继续说道。
“哦,什么事情?”
“护士说四月六日深夜有一个中年妇人被出租车拉了来,曾在病房里住了一晚上。”
“果然……”修二不禁从嘴里放下烟斗。
四月六日不正是自己猜测高森遗孀从山梨县的西山进入东京的那一天吗?修二此前一直心存着一个疑点,她在次日即七日的晚上十点左右被投进了目黑川之前,究竟是在哪里过的夜。
“在听到这一点时,我心里像是通了电流一样。”
“请说得详细一些。”修二催促着。
“护士说,四月六日晚上十二点半左右,出入口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她就起身去看了一下,发现外面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句大夫在不在,她还以为是急症患者或是有人受伤,于是就瞧了一眼车窗,正好看到一个女人正弓着身子坐在座椅上。据说,当遇到紧急病人被抬到中原医院时,她们大都会以没有设备为由拒绝收治。就算是消防署的急救车来了也会让他们到别处去的,但当她正要拒绝的时候,中原医师却从后面走了出来,让他们立刻抬进来。大夫连患者的名字和症状都不问一下就这样说,护士也觉得很奇怪,可既然大夫都吩咐了,她就把那个女人从车上卸了下来。”
当时,那个中年妇女脸色苍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头发散乱,样子十分憔悴。医师命令护士立刻准备注射强心剂。其间,医师则跟司机一起把女人抬进了后面的病房。
中原医院有五间病房,每个房间配有两张病床。中年女人住进的是三号病房,那里碰巧两张床都空着。急诊女病人被安置在其中一张床上。
当护士把强心剂注入注射器,并带着其他的诊疗器具去三号病房时,正好跟把女人抬到病房准备回去的司机擦肩而过。司机说了句拜托,然后冲护士点头致意。
“那名司机的相貌如何?”修二插了一句。
“我也立刻问了护士这一点。跟胜又的年纪完全相仿。”
“果然。”
至此,修二感觉到自己终于连接上了真相的碎片。
护士进入病房时,听到大门口传来出租车驶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