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旁看,两位中年妇人映入盛云霖眼帘。为首的气质雍容华贵,是刚才说她「周到」的、谢斐的亲娘宣大夫人;次一位的虽然穿着比较朴素,但一看就清贵得很,是谢怀礼的妻子秦二夫人。
还有一段宣夫人与秦夫人的「恩怨情仇」,谢斐在回京的路上和盛云霖略微提过。
故事是这样的:作为清流中的中流砥柱,谢家往往也只跟清流结下姻亲,像是秦夫人的父亲,乃翰林院大学士秦穆然,亦是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谢家其他儿媳莫不如是。
唯独宣夫人是个例外。宣夫人乃勇威侯嫡长女,当属权贵之家。也不知道当初宣夫人怎么跟谢斐他爹看对了眼,总之据说元宵节庙会初遇,文弱书生被追小偷追了三条街的侯府嫡女扑了个满怀,直接导致一个非卿不娶、另一个非卿不嫁,两边都差点儿被家中打断了腿,最后还是成了。
当勇威侯嫡女好不容易嫁入谢家后,本以为从此等待她的是夫妻和睦、蜜里调油,却不想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似乎所有的妯娌都不待见她。
宣夫人不会吟诗,不会作画,作风不仅不简朴,甚至称得上是铺张浪费。别说穿金戴银了,光是各式各样的宝石头面,宣夫人就有个几十上百套,天天换不带重样的。宣夫人觉得自己很有品位,而谢家其他女眷却只觉得她浑身都是铜臭味。
清流怎可与权贵为伍?这不能够嘛!
众女眷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大学士之女秦夫人,集体边缘化宣夫人。
不过宣夫人此生有两件丰功伟绩,奠定了她在谢家的绝对地位。
第一件事,是生出了谢斐这么个嫡长孙。
虽说生儿育女只是宣夫人诸多人生要事中的其中之一,真要算下来可能还排不进前三,但谢斐毕竟还是很不一般的。
谢斐三岁开蒙,学什么都快,可能因为过于聪慧,和别的孩子也不是很能玩到一块儿去,是以性子偏冷淡,不太爱说话。但这不打紧,整个谢家都知道,嫡长孙天资过人,当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位入阁拜相之才。
很显然,谢斐距离入阁拜相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他没有辞官的话。
而宣夫人的第二件丰功伟绩,则是把谢斐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
谢家孩子只读书,不习武。宣夫人之所以会让谢斐去习武,是因为她自己亲爹就是个武官——勇威侯嘛,一听就知道是祖上行军打仗才挣下的爵位——所以宣夫人觉得自己儿子也要继承她娘家的衣钵才是。
谢家人觉得她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荒唐极了。在书香世家眼中,「武夫」二字基本上可以和「粗俗」挂钩,当时若非实在找不到名目,谢家族长都恨不得给宣夫人请家法了。
而谢斐父亲谢怀德却道:「剑乃君子之器,吾择名师教之,必不会辱没谢家门风。」
众人觉得这话似乎也有点儿道理,其实做事大可不必这么死板,祖宗家法里也没有明文规定孩子不能学武啊?但偏偏,还是有几个不长眼的族中人士继续跳出来反对。
就在那时,宣夫人直接推开了文绉绉的丈夫,指着对方的鼻子便骂道:「你家孩子学完《诗经》花了多久?半年?一年?我儿子一个月就倒背如流了!不学点儿别的,难道跟你家的一起在院子里玩泥巴吗?」
最终,谢斐学武一事,在宣夫人请了五六七八位身穿戎装、腰配长刀、面露凶光的娘家兄弟来谢府做客,并成功把几个反对者吓得不敢出来拜会以后,这才尘埃落定。
十多年后,谢家破天荒地出了一位文武双料状元。
此时谢怀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宣夫人在谢家的地位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众人皆称大夫人英明,这才将长公子培养得如此之好。
宣夫人于是趁热打铁,直接提出了分家。
她一口气把这些年来围在秦夫人身边的讨厌妯娌们全都「请」出谢府了。终于,偌大的谢府只剩下她与秦夫人俩人相看两相厌了。
宣夫人只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如果不是谢斐一直未娶妻生子的话。
盛云霖听完这个故事后,连连拍手称奇。她是真没想到,文绉绉到近乎刻板的谢家,居然有宣大夫人这么一号人物,直接把水给搅浑了!
宣夫人作为太傅之母,当然也是诰命加身,先前与盛云霖见过数面。偏生盛云霖当初把她瞧中的「儿媳妇」抢进了宫,指给了陈煜当妃子,以至于盛云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点儿宣夫人什么,颇有些心虚。
不过想想,把自己都赔进去了,也算连本带利地还了。
谢斐的家书里,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来谢府「做客」也不过就是面子上的说法。总之现在宣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到那砧板上的肥肉似的,笑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算了算了,任她看吧,都是利息啊!盛云霖在心里默念。
下人取来了马车上的礼物:给老太太的玉雕寿桃,给宣夫人的一套鸽血红宝石头面,给谢怀礼、秦夫人夫妇的一副名家真迹,绝对都是按喜好挑的。
旁边还有几个小的,有谢斐未出阁的堂妹,还有他堂弟的几个孩子。盛云霖也都按人头准备了礼物。
入夜以后,谢家专程摆了宴席为二人接风。因是家宴,一家子男女老少全在一处。谢斐的堂弟谢珏亦从京兆府下值回了家。谢斐在朝时,谢珏有所避讳,一直外放在地方,政绩一向出色;后来谢斐辞官,谢珏就被调回了京城,升任京兆尹。
谢珏比谢斐略小两岁,亦是姿容俊美,仪表堂堂。和谢斐的清冷气质不同,谢珏明显生动许多,一回家便把孩子们挨个儿抱了一遍,最后单手托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进了厅内。待见到盛云霖时,亦笑着见礼。
众人入席,女眷们皆坐在一桌。秦夫人秉着翰林院大学士之女的修养,问盛云霖在家中时可读过什么书,把盛云霖问得有点儿蒙。
她委实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开始读的书是哪几本了。四书五经?太基础了,那是小儿入门的。《贞观政要》?当年她可是自己先学透了再给陈煜讲课的,但这个场合说出来未免有点儿夸张。
最后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资治通鉴》比较正常,就这么答了——这回换秦夫人发蒙了。倒是宣夫人听罢,笑得前和后仰的,直言盛家女儿和寻常人家当然有所不同,毕竟是出过摄政长公主的。
酒过三巡,盛云霖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夸宣夫人手上的晴水镯子水头好,一看便是老坑翡翠;又道夫人手上的戒面也翠色浓郁,想必和镯子出自一块原石吧?宣夫人笑得更加合不拢嘴了,连连说云南侯府的女儿真是懂行,又道自己就喜欢成套地买,并且恨不得当即带着盛云霖去看她的收藏。
秦夫人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一个侯府的婆婆碰上一个侯府的媳妇,绝配。以后这谢家怕是要永无宁日了。秦夫人在心里叹息。
罢了罢了,还是吾儿好啊!我儿媳妇也很好,正经清流文官家的嫡女!我孙子孙女们更是很好,反正比大房好!
秦夫人正这么想着呢,却不曾料到自己儿子凑了过来,趁着大家正在聊天,偷摸对盛云霖悄声道:「未来的小嫂嫂,不知道你家里可有小侄女儿?我长子六岁,看看能不能结个娃娃亲……」
盛云霖奇道:「令公子这么小,何必着急?」
谢珏正色:「当年我回京述职时,曾遥遥见过珠帘之后的长公主殿下,殿下婉仪端庄,令人一见难忘;如今又见了未来小嫂嫂你,更是如同画中人一般啊!」
谢珏根本没顾他哥瞥过来的不善目光,兀自继续道:「盛家女国色天香,我厚脸皮希望能结个娃娃亲,若日后能聘得盛家女为妇,亦是吾儿的福气。」
待秦夫人注意到时,恰好听到了后半句,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顺上来。
盛云霖直接乐了。她笑盈盈地看向谢斐,谢斐则挑了挑眉,盛云霖就笑得更开心了。
她轻咳两声,对谢珏道:「好说好说。我有好几个侄女,二公子有机会带孩子上云南玩儿,可以亲自去瞧瞧。」
谢珏觉得可行,又乐颠颠地走了,徒留下秦夫人风中凌乱,只觉得谢家的百年门楣怕是要被败坏干净了。
宣夫人的想法却完全和她相反。宣夫人嫁入谢家多年,平日里总是被一群吟诗作画的妯娌酸得头疼,这还是头一次逮到一个能和自己聊首饰聊得这般投缘的,是以又拉着盛云霖说了很多宝石、玉石的产地,工艺等,没想到盛云霖真能接得住她的话,特别是对玉,懂得那叫一个多。
宣夫人顿觉谢家这个又酸又迂腐的地方,总算是多了一分希望。
她愈发热情道:「其实我只是爱收集一些成套的首饰头面,并不算特别懂玉石翡翠。但影湛对玉颇有研究,想来你和他应该会比较有话聊。」
「怎么会?」盛云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从不知道他喜欢玉呀?」
她认识谢斐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谢斐和自己有同样的爱好?没搞错吧。
宣夫人也很惊讶:「你头上这簪子,不是就他做的吗?」
盛云霖呆了好一阵,才道:「我……此前并不知此事……」
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这枚簪子的玉料极好,触感生温,虽只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饰,却工艺精湛,雅致极了。
盛云霖还以为,这是谢斐在临安买的。
……竟是他亲手所做吗?
「罢了,影湛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话少得很,只闷头做事情,不与你说也是正常的。」宣夫人表示很懂儿子的脾气,「影湛从前其实对玉石不甚感兴趣,好像也就是入仕之后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买玉料了,还学了玉雕。我们府内还有一个很小的院落,里面都是他的习作,我带你去瞧瞧。」
此时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谢斐、谢珏、谢怀礼三个在另一桌聊些朝堂之事,宣夫人便带着盛云霖先行离席,去了内院。
又穿过两条长廊、好几个月门,这才到了谢府深处的小院内。这一方院落似是很久无人居住过了,在月光下透着几分寂寥,但又显然日日被人打扫,处处干净整洁,一片落叶也没有。
宣夫人对盛云霖道:「这里原先是影湛存放重要东西的地方。小到幼时被先生夸奖过的文章,过生辰时收到的礼物,与朋友来往的信笺,大到接过的圣旨,皇上批过的奏本,都分门别类地存放在这儿。」
「到了怀华年间,他却突然间喜欢上了玉石,往家中买了不少玉料,还时常在这里练习雕刻。」说着,宣夫人打开了一个檀木柜子,里面一层一层的,放的全是玉饰。
——各种各样的祥云纹饰,有的灵动,有的简约,有的繁复,形态各异。
盛云霖怔怔地伸出手,摸了上去。
……
怀华,陈焱的年号。
突然间喜欢上了玉石。
祥云的形状。
……
宣夫人温声道:「大家都说影湛自幼聪慧,文武双全,但哪里有人真的十全十美呢?玉雕这事儿,他便不甚擅长。学了好些年,也不见学出个所以然来,雕来雕去的,也就会雕朵云彩罢了,倒是浪费了不少好材料。所以我说,你戴的这个,我一眼便瞧出来是他亲手做的。」
盛云霖的睫毛微微颤动。
「大夫人,我……我可以看看别的吗?」她的声音略有些发紧。
宣夫人爽朗道:「随便看。这屋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的侄子侄女们常来玩儿的。」
盛云霖打开了旁边的柜子。
确实如宣夫人所言,是一些上了年头的小玩意儿,似是幼时收藏在此处的。想来,这个柜子里都是谢斐小时候的东西。
再打开下个柜子、下下个柜子,谢斐少年时期收藏的物件已经不多了,文章和书信更多一些;到了青年入仕后,除了常规物件,又多了几封圣旨。
盛云霖走到最后一个柜子跟前。
宣夫人道:「这里头,便都是元德年间的东西了。」
元德是陈煜的年号。
这个柜子由一层层的抽屉组成,而几乎每抽出来一层,里面装的都是奏章。
元德以来,谢斐从四品官一路升任太傅,留下的物件都是奏章。
盛云霖随意拿出了一本,翻开看了看,讲的是寿阳一带旱情的事情。底部有龙飞凤舞的朱批,写字的人似乎心情不太好,洋洋洒洒一长串,力透纸背。
——是她自己的字。
再翻开下一本、下下一本……全部,都是谢斐上书、她亲笔批过的折子。
「此事交由谢大人全权处理。」
「便依谢大人所言。」
「谢大人乃国之栋梁,有此等良臣,乃皇上与本宫之幸。」
「本宫岂非不懂谢大人之良苦用心哉?」
……
她原先对谢斐写过那么多好听的话,却大多都是逢场作戏,摆出一副君仁臣忠的模样,只不过是为了让谢斐再忠心一些,再为陈朝鞠躬尽瘁一些,最好能和霍玄承形成抗衡之势,她和陈煜便能稳稳地坐在太和殿之上了。
——此等心思,聪慧如谢斐,又怎会不知呢?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有她朱批的奏章都默默地收了起来。
没人看得出来这些奏章下所隐匿的东西。就算是谢家后辈翻来读时,也只觉得谢斐深得圣眷。
盛云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此时会想起来,竟觉得胸腔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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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1-07-0517:16·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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