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众人忆起往事经过,表面上像是有一连串事件压缩在这段时期里。杰里的人生走到此处正是圣诞节前后,期间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连续漫无边际地应酬,也在最后一刻包好一连串包裹,寄给猫咪,在夜半时分以红绿冬青图案的纸拙劣地包好。追查瑞卡度行踪的申请,经修正后已正式向表亲提出,而为了对马铁娄解释得更详尽,史迈利本人将申请函带到别馆。可惜的是,申请函卡在圣诞节,再加上即将沦陷的越南与柬埔寨,结果申请函一直到新年过后数日才走完美国相关部会,有海豚档案上的日期为证。的确,史迈利与马铁娄以及马铁娄的缉毒署友人那场关键的会议,一直到二月初才开会。事情耽搁了,让杰里的精神备受压力,圆场内部在理智上欣赏他,但在持续的危机气氛中,并没有人表示同情或采取行动。针对这一点,依个人立场而定,有人或许会再度怪罪史迈利,然而除了召回杰里之外,很难想像史迈利还能做出什么动作。尤其是库洛,他热情洋溢地继续报告杰里的意向。五楼夜以继日赶工,几乎没有人记得圣诞节,只有在二十五日正午举办个相当简陋的酒会,下午休息时康妮与妈妈们播放女王的演说,音量开得非常大,为的是让类似吉勒姆与默莉·米金的异端感到羞愧。这两人觉得女王演说爆笑,还在走廊上怪腔怪调学舌作乐。
正式将山姆·科林斯引进圆场微薄的支薪阶级,发生在元月中某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有轻松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轻松的一面是他遭到逮捕。星期一上午,他于十点整抵达,并未身穿晚礼服,而是整洁的灰色外套,纽扣孔别上玫瑰,在寒风中显得出奇年轻。但史迈利与吉勒姆出差,与表亲闭门研商,看门人与管理组人员皆未接获允许进入的指示,因此将他锁在地下室三个小时,害他直发抖,怒气冲天,直到史迈利回来,证实两人有约,他才恢复自由身。至于他的办公室,也闹了不少笑话。史迈利原本将他安排在四楼,在康妮与狄沙理斯隔壁,无奈山姆不喜欢,希望到五楼,他认为那里对于代理协调人的身份比较合适。可怜的看门人有如苦力,得把家具搬上搬下的。
黑暗面较难描述,但有些人试过。康妮说山姆冷感,形容词选得难听;对吉勒姆而言,山姆饥肠辘辘;对妈妈们而言,山姆鬼鬼祟祟;对掘穴人而言,山姆过于圆滑。对不明白背景的人,最奇怪的事莫过于他自给自足的程度。他不调阅档案,也不愿将责任左拢右揽过来,几乎不使用电话,只有偶尔赌马,或是关照俱乐部的经营状况。然而,他所到之处都带着微笑。打字员宣称,他连睡觉都在办公室里,周末还亲手打扫清洗。史迈利与他面谈时大门深锁,谈话内容一点一滴传至团队耳里。
没错,那名女孩在万象的确与两个常去加德满都的嬉皮凑在一起。没错,他们甩掉她后,她确实请麦克尔沃帮她安插工作。没错,麦克尔沃把她介绍给山姆,认为光靠姿色她必有可供利用之处。上述一切,多半吻合女孩家书中的描述。山姆当时手上有两三件低级别的缉毒任务待办,除此之外,拜海顿之赐,他无事可做,所以心想干脆安排她去与飞行员鬼混,看看有何发展。他没向伦敦报告,因为当时伦敦样样封杀。他径自试用她,以自己的管理基金付她薪水。后来发展出瑞卡度。他也派她追寻一条老线索,到香港追查金块暴利集团的动静,直到后来他才了解这女孩只会闯祸。山姆说,瑞卡度将女孩从他手中接收过去,安排她到印支包机上班,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他还知道什么?”吉勒姆以愤慨的口吻质问,“那样太不够意思了吧?打乱了阶级顺序,还干涉到我们的行动。”
“他懂得她。”史迈利捺着性子说,然后继续研究杰里·威斯特贝的档案。近来杰里的档案成了他的主要读物。“我们自己有时候也免不了稍微勒索他人啊,”他以令人抓狂的容忍态度说,“偶尔接受他人勒索,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而康妮却以罕见的粗俗口气引用显然是约翰逊总统对FBI局长胡佛的看法:“乔治宁愿拉山姆·科林斯进帐篷,对着外面小便,不愿他站在帐篷外面向内小便。”她大声说,像女学童痴笑着自己的斗胆直言。
更特别的是,一直到元月中,在狄沙理斯博士持续调查柯背景的过程中,有了重大发现,查出某位希博特先生仍健在。此人代表浸信会至中国传教,柯申请就读伦敦的法律学院时,他是推荐人之一。
如此一来,事件脉络更加繁杂,记忆中难免遗漏,因此堆砌在杰里身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他有可能受封骑士。”康妮·沙赫斯说。他们在电话中已谈过。
场面非常严肃。康妮剪短头发,头戴深棕色帽子,深棕色套装,手提内装无线电麦克风的深棕色手提包。小车道外停了一辆蓝色出租车,开着引擎与暖气,匈牙利街头艺术家托比·伊斯特哈斯戴着船形帽,佯装打盹儿,却暗中接收并记录对话,收录在座位底下的仪器里。康妮原本夸张的身形外表,此时显得端庄节制。她手握一本文具处的笔记簿,一支公家圆珠笔夹在她的风湿指间。至于冷淡的狄沙理斯,重点是让他的打扮稍微现代化。在他抗议声中,他穿上吉勒姆的条纹衬衫,配上相称的深色领带。结果令人微微称奇,竟然相当具有信服力。
“这事极为机密。”康妮对希博特先生说,音量大而清晰。这句话她在电话里也说过了。
“极度机密。”狄沙理斯喃喃地附和,双臂乱挥,最后一手肘别扭地落在凸起如瘤的膝盖上,另一只龟裂的手掌握住下巴,然后搔着下巴。
总督推荐过了,她说,现在由理事会决定是否通过推荐案,再向白金汉宫推荐。说到白金汉宫时,她朝狄沙理斯抛出压抑的一眼,而狄沙理斯立即微笑起来,爽朗却矜持,如同参加脱口秀的名人。他的灰发涂上发油,模样(如康妮事后的说法)宛如涂抹上肉汁、准备送入烤箱一般。
“所以希望您能了解,”康妮说,她的腔调标准如女主播,“为了防止崇高的传统蒙羞,必须进行甚为彻底的调查。”
“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应和,朝狄沙理斯的方向眨眨眼,“哇,不得了。白金汉宫,听到没,朵乐丝?”他年纪非常大。数据上注明八十一岁,然而五官却到了无法增添岁月痕迹的年龄层。他围着神职人员项圈,身穿棕黄色羊毛衫,手肘部位缝上真皮补丁,披着披肩。背景的灰色海洋在他的白发周围形成光圈。“德雷克·柯爵士,”他说,“说真的,这一点我倒没有料中。”他的英格兰北方口音之纯净,犹如顶上雪白的头发,都有可能是伪装。“德雷克爵士,”他重复,“哇,不得了。是不是,朵乐丝?”
女儿与他们坐在一起,三四十岁,金发,身穿黄色裙衫,施粉却未涂口红。自从少女时期过后,她的脸蛋似乎从未历经任何事,惟一稳步消逝的是希望。她开口讲话时会脸红,不过她鲜少发言。她准备了一些甜点,三明治做得薄如手帕,茶籽饼放在小布垫上。为滤出茶汁,她用一片胚布缝上珠子以增加重量。天花板垂挂着尖头星形羊皮纸灯罩。直立式钢琴靠着墙边,《慈光引领》的乐谱摆在架上。吉卜林的名诗《倘若》挂在空荡的壁炉之上。海景窗两旁的天鹅绒窗帘厚重,如同用来遮掩人生废弃不用的一部分。房子里没有书,连《圣经》也付之阙如。有一台非常大的彩色电视,还有一长串的圣诞卡,横向挂在绳子上,翅膀向下垂,犹如中弹飞禽即将落地的模样。这里找不到可以回忆中国海岸的事物,除非将冬海阴影算在内。这一天天气不好不坏,也没有风。在庭园里,仙人掌与灌木在寒气里乖乖等候。步道上的行人快步走过。
康妮说他们希望做笔记,因为根据圆场流传的说法是,偷到声音后,应该留下笔记,当做是预防万一,也可以当做掩护。
“噢,尽量去写吧。”希博特先生语带鼓励,“我们又不全是大象,对不对啊,朵乐丝?朵乐丝啊,记性可好着呢,跟她母亲一样好。”
“这样的话,我们想先了解的是……”康妮说。她同样保持谨慎的态度,以配合老人的步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是我们访问所有关键证人的标准程序,希望了解您与柯先生结识多久,以及两人之间的关系状况。”
她其实是以略有差异的语言说,描述一下你与海豚案的关联。
老年人论及他人时,其实是在谈论自己,面对消失的镜子端详自己的影像。
“我一出生就注定为上帝服务,”希博特先生说,“我祖父,他是神职人员。我父亲,他也是,在英格兰西北的麦克莱斯菲尔有片好大的教区。我叔叔十二岁就死了,不过他还是宣誓入教,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二十岁就进传教训练学校。二十四岁,我坐船到上海,加入主生教会。船叫做帝国女王号。就我记得,服务生比乘客还多呢。真是的。”
他说,他的目标是在上海教书学语言几年,后来碰巧转到中国内陆教会,迁居内地。
“要是能在上海教书学中文就好了,我喜欢那种挑战。我一向喜欢中国人。主教的工作并不光鲜,不过照样完成任务。这些个罗马学校啊,比较像是你们那些修道院,以及和修道院相关的东西。”希博特先生说。
曾经信奉耶稣会的狄沙理斯,淡淡一笑。
“我们是从街头找来小朋友,”他说,“跟你讲啊,上海这地方鱼龙混杂,是很少见的现象。我们碰过各种人各种事。黑道、贪污、卖淫,多得是。我们也有政治、金钱、贪婪、各种惨事。凡人的生活,在那边全找得到,对不对啊,朵乐丝?她记不得了,真的。大战过后,我们也回去过,是不是?不过他们马上把我们赶出来。她那时不超过十一岁吧,是不是?后来那地方面目全非,不像上海了,所以我们回到这里。不过我们很喜欢这里,是不是啊,朵乐丝?”希博特先生说。他非常留心代表两人发言。“我们喜欢这边的空气。好喜欢。”
“非常喜欢。”朵乐丝说,然后清清嗓子,对着大拳头咳嗽。
“所以只要能找到人,一概拉进教会,”他继续说,“我们找到方小姐。记得黛西·方吗,朵乐丝?你当然记得——那个拿着铃铛的黛西。算了,她其实不记得了。哇,时间过得真快呀。黛西就像魔笛手一样,只不过她拿的是铃铛,而且她不是男人,而她做的是上帝的工作,可惜后来堕落了。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位改信基督教的人,直到日本鬼子来了。黛西她会上街,猛摇着铃铛,摇个不停。有时候老万查理会陪她去,有时候我会陪她去,我们会选择码头或是夜总会区,也许是去提防后面吧,那条街我们称作血巷,记得吗,朵乐丝?她其实不记得了。老黛西会摇着铃铛,叮当,叮当!”他回忆起来不禁大笑:他清楚看见黛西就在他面前,因为他在无意识间举起一手做出激烈摇铃的动作。狄沙理斯与康妮礼貌性地加入大笑的行列,然而朵乐丝只是皱眉。“霞飞路,那地方最糟糕了。在法国租界,没什么好惊讶的,罪恶之家就在那一带。那种地方其实到处都有,上海只是塞满了一大堆。他们叫做罪恶之城。那样叫就对了。后来有几个小孩子聚集过来,她会问:‘你们有谁没娘?’会有两三个举手。不是一次两三个,而是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有些小孩子会说谎,比方说是为了吃顿白米晚饭,结果吃了一巴掌后被扫地回家。不过我们总能找到几个真正没娘的小孩,是不是啊,朵乐丝?渐渐的,我们集合了一个班,最后有四十四个小朋友,对不对?有些住宿,不是全部。圣经班,教教读写算数,教一些地理历史。我们的能力就只有这么多了。”
狄沙理斯为了克制不耐烦的性情,凝神注视灰色大海,不愿移开视线,然而康妮则持续笑脸迎人,以示景仰,双眼寸步不离老人的脸。
“就是这样,黛西才遇上柯家兄弟。”他继续说,不顾跳跃式的逻辑。“在码头那边,对不对啊,朵乐丝,来寻找他们的母亲。他们是从汕头北上,兄弟俩。是哪一年来着?一九三六年吧。德雷克只有十岁或十一岁,他弟弟纳尔森八岁,两人瘦得像晒衣架,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吃一餐了。他们一夜之间变成白米基督徒,不骗你!那个时候的他们,连名字都没有,我是说英文名字。他们是船民,潮州人。我们从来没找到他们的母亲,是不是啊,朵乐丝?‘被枪射死,’他们说,‘被枪射死了。’有可能是日军,也有可能是国民军。我们一直都没有问出究竟。又何必问呢?她在上帝身边,那就好了。干脆什么都别问,继续过日子。小纳尔森的手臂血肉模糊,看了好吓人,骨头断了,穿透衣袖,大概也是被炮弹炸到的。德雷克一手握住纳尔森没受伤的手,起先说什么也不愿松手,甚至也不让他自己吃饭。我们以前常说,他们两人之间只用一只手,记得吗,朵乐丝?德雷克会坐在餐桌前,一手抓着弟弟,另一手拼命喂他吃饭。我们找来大夫,连大夫都没办法分离兄弟俩。我们只好忍耐了。‘从现在起,你叫做德雷克。’我说,‘你呢,叫做纳尔森,因为你俩都是勇敢的水手,怎样?’是你母亲的点子,对不对,朵乐丝?她一直都想生个男孩。”
朵乐丝望着父亲,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改变心意。
“他们以前常摸她的头发,”老人以略为神秘的语调说,“摸你母亲的头发,摇黛西的铃铛,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他们从来没看过金头发。喂,朵乐丝,添一点‘溲’吧?我的凉了,他们的肯定也凉了。溲是上海话的茶。”他解释,“广东人则说‘洽’。以前有些单字,现在我们还用,也不知道为什么。”
朵乐丝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声,跳出客厅,康妮抓住机会说话。
“是这样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笔记里都没有弟弟这个人。”她以稍显责备的语气说,“您说是弟弟,小他两岁,还是三岁?”
“怎么会没有纳尔森?”老人讶然说,“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辈子都疼纳尔森。什么事都帮弟弟。没有纳尔森的记载,朵乐丝?”
然而朵乐丝人在厨房,准备“溲”。
康妮参考笔记,露出严厉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们自己人喽,希博特先生。政府单位在兄弟姐妹栏留下空格。看样子没过多久,香港会出现一两张红脸,不骗您。纳尔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该不会还记得吧?记得的话可省下不少麻烦。”
“不记得了,怎么会记得!黛西·方会记得,当然,可惜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会帮他们挑一个。”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头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记得吗?”他以尖嗓子脱口说出,“如果要查的话,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摇摇头。“没有纳尔森的记载!保佑我的灵魂!想到德雷克时,怎么可能没想到他身边的小纳尔森?两人就跟面包和芝士一样,我们以前常说。孤儿嘛,那也难怪。”
从走道,他们听见电话铃响,令康妮与狄沙理斯暗暗称奇的是,他们竟清楚听见厨房里的朵乐丝冒出“该死,天杀的”,一面冲向电话。在渐次升高的茶水壶呜咽声之外,他们听见愤怒的打电话声的片段。“怎样?为什么不是?如果是该死的刹车,干吗说是离合器?不要,我们不买新车。去你的,我们要的是把老车修好。”然后重重骂一声“天呀”,挂掉电话,回到厨房面对尖叫的茶水壶。
“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轻柔地提示,面带微笑,然而老人摇摇头。
“那可非问老黛西不可喽,”他说,“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称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质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闭嘴。让他讲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盘皆输。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转椅。无意识之间,他以顺时针旋转,现在面对大海说话。
“他们就像粉笔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说,“从没看过差别这么大的兄弟,也没看过信仰这么坚贞的兄弟,是事实。”
“差别在哪里?”康妮以诱导的口气问。
“小纳尔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别的不说。我们当时当然没有现代这种卫生设备,上厕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弹一样到处乱飞!纳尔森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吃饭快得像斗鸡,不过他宁愿一连憋上好几天,也不愿意去茅屋。你母亲千拜托万拜托,就希望他进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现在还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时候会一直看着对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让对方觉得会被他变成石头,那个纳尔森啊,从出生那天就叛逆。后来有一天,我们望向窗外,看到他们两人,德雷克一手搂着小纳尔森的肩膀,带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时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势不太一样,注意到了吗?”他问话的声音清亮,仿佛他们就在眼前。“O形腿,因为拥挤。”
房门哗然打开,朵乐丝以盘子端着刚泡好的茶进来,放下茶具时发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样好。”他说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赞美诗歌的歌喉吗?”康妮以爽朗的声音提示,朝擦亮的钢琴瞥一眼。钢琴上摆着无蜡烛的烛台。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亲坐在钢琴前面,他什么都会扯开喉咙唱。宗教颂歌。‘有座碧绿小山丘啊。’德雷克啊,愿意为你母亲割喉。可是小纳尔森呢,我从来没听见他唱一句。”
“后来听到了嘛。”朵乐丝提醒他,口气严厉,但他选择不去注意女儿。
“午餐晚餐时,他不肯说阿门,饭菜都撤走了,不肯说就是不肯说。他从一开始就爱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来。“我老是讲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礼貌而已。没有跟上帝吵过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恶的修车行。”朵乐丝喃喃说,电话挂掉了仍火气十足,一面用力砍着茶籽饼。
“端去!你们司机还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乐丝端去给他吃?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带他进来,去啊!”在两人来得及响应前,希博特先生又开始谈论战争。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纳尔森的,而是他个人的战争,以残缺不全的图像记忆拼凑而成。“好笑的是,那时有很多人觉得日本鬼子来得正好。给那些中国国民军暴发户一点教训。也给共产党颜色瞧瞧。结果呢,好久以后情势才开始逆转。一直到开始轰炸之后。欧洲商店关门,大班也全家撤离,乡村俱乐部变成医院。可是还是有人嚷嚷‘别担心’。后来有一天,轰的一声,把我们全关起来,是不是啊,朵乐丝?结果害死你母亲。她的耐力不够,因为得过肺结核。尽管如此,柯家兄弟还是过得比多数人好。”
“噢。怎么说?”康妮询问,大感兴趣。
“他们拥有耶稣的知识,能引导他们,安抚他们,是不是啊?”
“当然了。”康妮说。
“自然是了,”狄沙理斯也应和,扣住十指互相拉动,“的确是的。”他说得虚情假意。
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他说,教会也关门,黛西·方拿着铃铛带着小孩加入难民潮,有的坐推车,有的搭公交车或火车,不过多半是徒步,往上绕去,最后到重庆。蒋介石的国民军已经在重庆建立临时首都。
“不能让他讲太久,”朵乐丝一度警告,偏头偷偷告诉康妮,“他会疯癫起来。”
“噢,我能讲很久,亲爱的。”希博特先生以窝心一笑纠正她,“我一辈子,该看的都看过了。想做什么随我高兴。”
他们饮茶聊着庭园。定居此地后,庭园一直令他们伤脑筋。
“他们告诉我们,要种就种有银色叶子的那种,能抵抗盐分。我不知道,有没有啊,朵乐丝?好像种不活吧?”
希博特不知因何提起,妻子过世后,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结束,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等待与亡妻会合。他在英格兰北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到伦敦服务一阵,传播圣经福音。
“然后我们搬来南部,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这边的空气。”她说。
“是不是会开个宴会啊,在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问,“德雷克应该会把我们列入邀请名单吧。想想看哪,朵乐丝。你会喜欢的。皇家庭园宴会。礼帽。”
“可是您回到过上海,”康妮最后终于提醒他,一面翻动笔记来唤回他的思绪,“日本人战败,上海重新开张,您回上海。当然妻子没有跟您回去了,不过您还是回去了。”
“噢,是啊,我们是回去了。”
“所以您又见到柯氏兄弟了。大伙见了面,欢欢乐乐叙旧一阵,一定是。是不是这样啊,希博特先生?”
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将问题听进去,但忽然间他慢半拍地笑了出来。“哎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小朋友啦。机灵得很哪!还在你面前猛追女孩子呢,朵乐丝。我老是说啊,德雷克本来会娶你的,亲爱的,如果你给他任何希望的话。”
“噢,别乱讲了,老爸。”朵乐丝喃喃地说,对着地板摆出苦瓜脸。
“纳尔森呢,他呀,血气方刚啊!”他以汤匙喝茶,小心翼翼,仿佛在喂小鸟。“‘夫人呢?’德雷克问的第一个问题。他想找你母亲。‘夫人呢?’他把英文全忘光了,纳尔森也一样。我后来不得不再帮他们上课。所以我告诉他。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看过够多人死掉了。但又不是说已经麻木了。‘夫人死了。’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了。‘她死了,德雷克,她和上帝同在。’以前没看他哭过,以后也没有,不过他哭了,看了更让我疼爱。‘我失去了两个母亲,’他对我说,‘母亲死了,现在夫人也死了。’我们为她祷告。不然能怎样?小纳尔森呢,他不哭也不祷告。他不同。他从来没有像德雷克一样接受她。不是个人因素。她是敌人。我们全都是。”
“‘我们’指的是谁,希博特先生?”狄沙理斯以诱导的口气问。
“欧洲人、资本家、传教士:我们全是外地人,来那里不是为了他们的灵魂,就是为了他们的劳动力,或是他们的银矿。我们全部都是——”希博特先生重复,丝毫没有恨意,“剥削者。他认为我们全是。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也对。”对话至此稍停,别扭了好一阵子,后来康妮才谨慎重开话匣。
“所以说,您重建教会,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是吧?那四年之间,您至少可以用父亲的角色照顾德雷克和纳尔森。是不是这样,希博特先生?”她问,圆珠笔停住不动。
“噢,我们是重新开张没错。一九四五年,我们满心欢喜,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战争结束了,日本鬼子被打败了,难民也可以回家了。马路上到处有人在拥抱。我们领到钱,应该是补偿金、补助金之类。黛西·方也回来,不过没待很久。头一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不过其实就算当时,也不是真的好过。只要蒋介石治理得了,我们就能待下去——这个嘛,他向来就不太能治理,对吧?一九四七年,共产主义在马路上随处可见,到了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就向下扎根了。国际殖民时代老早结束,租界也是,算是好事一桩。其他的东西,结束得比较慢。有些人瞎了眼,爱说什么老上海会永远不变,之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也说这样。他们说,上海腐化了满族人、军阀、国民党、日本人、英国人,现在上海即将腐化共产党。他们当然是料错了。朵乐丝和我,我们父女俩嘛,不屑贪污腐败那一套,对不对啊?没办法解决中国的问题,你母亲也没法子解决。所以我们回国了。”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乐丝则从褐色纸袋拖出编织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迟疑着,这一次并非因年老迟钝。年老迟钝或许减缓了叙述的速度。但这次迟疑是因为无法肯定。“这个嘛,好,”他经过突兀的停顿后退让一步,“那两个啊,我告诉你,历经了罕见的奇遇。”
“奇遇,”朵乐丝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钩针咯咯响,“说成暴动比较对吧。”
日光仍依恋着海面,室内的光线则逐渐暗淡,煤气灯如远方的马达般噗噗响。
老人说,德雷克与纳尔森在逃离上海时,几度被拆散,没找到对方之前,处心积虑去找。弟弟纳尔森终于抵达重庆,毫发无伤,熬过饥饿、操劳,以及水深火热的军机轰炸,数千人因此丧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进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只不过蒋介石束手无策,一路撤退,希望共军与日军能互相残杀。
“到处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线,又担心纳尔森,担心得要死。当然了,纳尔森啊,他在重庆努力翻书,苦读教条。他们那边甚至有《新中国日报》,他后来告诉我,甚至还刊登蒋介石的协议书。想想看!当时有几个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庆集思广益为战后重建世界而努力,结果有一天,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说,两人因奇迹出现而重逢:“千分之一的几率,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返乡的路络绎不绝的是卡车、推车、军队、枪炮,全往海岸一股脑前进,德雷克则像疯子一样来回奔跑:‘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戏剧效果忽然触动了他内心的传教士,因此嗓门拉高。
“有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烟似的。‘你弟弟在后面,第三辆卡车,想骗得客家共产党团团转。’转眼间,兄弟彼此紧紧拥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愿让弟弟离开视线范围,之后也不愿意!”
“所以他们来看您喽。”康妮以舒缓的语气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