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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掏出皮夹,把那张照片递过桌子。柯列兹奇玛先生握住照片边缘,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但只是为了确认,然后就放在面前的塑料桌面上。看到这个动作,史迈利的第六感告诉他,柯列兹奇玛先生就要发表声明了,就像德国人发表声明时偶尔会有的模样一般——无论声明的内容关乎哲学,或个人的遭受排挤,或是为了赢得喜爱,或引起怜悯。他开始怀疑,至少是以他自己的判断,柯列兹奇玛先生其实是个富有同情心却遭误解的人,一个真心诚意的人,甚至是一个好人;他最初的沉默不语,是极不情愿却必须常穿在身上的职业套装,因为他的深情重义,在身处的这个世界中,难以找到共鸣。

“我希望向你说明,我在这里经营一家高尚的店。”柯列兹奇玛先生说,在宛如诊所的摩登照明下,他再次看着面前的照片。“我并没有拍摄顾客照片的习惯。其他人卖领带,我卖性爱。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以规矩、正确的态度经营我的生意。但这不是我的生意。这是友谊。”

史迈利聪明地保持沉默。

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仿佛吐露心声:“你认识他,麦斯先生?那个老将军?你和他有亲身接触?”

“是的。”

“他是个人物,就我所知?”

“他的确是。”

“一头狮子,呃?”

“一头狮子。”

“奥图一直狂热地爱他。我的名字是克劳斯。‘克劳斯,’他这样对我说,‘那个瓦拉狄米尔,我爱那个人。’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奥图是一个非常忠心的人。将军也是吗?”

“他是。”史迈利说。

“很多人不相信奥图。你的母公司也是,他们一向不相信他。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怪他们。但将军不同,他相信奥图。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大事他都相信。”柯列兹奇玛先生举起前臂,握紧拳头,那真是非常大的拳头。“事情变得棘手时,老将军完全信任奥图。我也相信奥图,麦斯先生。在大事上。但我是个德国人,我不介入政治,我是个生意人。对我来说,难民的故事已经结束。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

“但对奥图来说,事情并没有结束,永远不会结束。奥图是个梦想家。我可以用这个字。梦想家。这也就是我们的生活南辕北辙的一个原因。然而,他还是我的朋友。任何人伤害他,柯列兹奇玛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脸上瞬间蒙上困惑神色。“你确定没带任何东西来给我,麦斯先生?”

“除了照片之外,我没有东西给你。”

柯列兹奇玛先生极不情愿地再次对此表示轻蔑;但这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很不安。

“老将军在英国被枪杀?”最后他问。

“是的。”

“你认为奥图也有危险?”

“是的,但我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柯列兹奇玛先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活力充沛地连点了两次头。

“我也这样认为,我也是。这是他给我的鲜明印象。我告诉他很多次:‘奥图,你真该去当走钢丝的特技演员。’就我看来,对奥图而言,没有一天是值得活的,除非有至少六个不同的理由,让那一天有可能成为他一生的最后一天。你容许我稍微描述我和奥图的关系吗?”

“请说。”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把手肘放在塑料桌面上,换了一个宜于倾诉心声的舒适坐姿。

“有一段时间,奥图和克劳斯·柯列兹奇玛做什么都在一起——干了许多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以这么说。我来自萨克森,奥图来自东边。波罗的海人。不是苏联人——他坚持——是爱沙尼亚人。他有过很艰困的时期,蹲过好几个牢房,有些坏家伙背叛他,回爱沙尼亚去。有个女孩死了,他几乎要疯了。我们没有钱,我们是鸡鸣狗盗的同伙人。这很正常,麦斯先生。”

史迈利了解。

“我们的生意中有一项是卖情报。你说得很对,在那段时间,情报是很有价值的商品。例如,我们听说有个难民刚抵达,还没接受联军的讯问。或者有个苏联的投诚者。或者是货柜船的船东。我们听说有这个人,就去问他话。如果我们够灵活,还可以把相同的情报,包装成不同的版本,卖给两个,甚至三个不同的买家。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当然,德国人自己,早就蓄势待发。有时候,暧昧不明的情报,甚至有五个买家。”他脸上堆起笑容,“但只有暧昧不明的情报才能这样,是吧?在其他的情况下,例如当我们没有情报来源,就自己编造。我们有地图,有丰富的想像力,有频繁的接触。别误会我的意思,柯列兹奇玛是共产党之敌。我们谈的是陈年往事,就像你说的,麦斯先生。我们必须生存。奥图构想,柯列兹奇玛执行。奥图不是创造这些情报的人,我会这么说。”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但就某个角度来说,奥图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有债要讨。他常常这样说。或许是那些背叛他、杀了他女人的家伙,或许是全人类。我究竟知道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政治行动。就为了这个缘故,他到巴黎去,参加了许多活动,许多。”

柯列兹奇玛先生让自己稍加沉思。

“我坦诚相告。”他宣称。

“我会尊重你对我的信任。”史迈利说。

“我相信你。你是麦斯。将军是你的朋友,奥图告诉过我。奥图见过你一次,他很敬佩你。很好。我应该对你坦白。很多年以前,奥图·莱比锡曾经为我下狱。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现在,我有钱,负担得起社会地位了。我们偷了一些东西,他被抓,他说谎,揽下所有的责任。我想给他钱。他说:‘这是干什么?如果你是奥图·莱比锡,待在牢里一年,简直是度假。’我每个星期去看他,我贿赂警卫,带给他特别的食物,有一次甚至还带了个女人。他出来以后,我又想给他钱。他拒绝了。‘有一天,我会向你提出一些要求。’他说,‘也许是你的老婆。’‘你就上她吧,’我告诉他,‘没问题。’麦斯先生,我相信你是个英国人。你会认同我的立场。”

史迈利说他会。

“两个月前,也许更久以前,也许不到两个月,老将军打电话来。他有急事要找奥图。‘不能明天,一定要今晚。’有时候,他会从巴黎打来,使用代号,很无聊。老将军是个神秘兮兮的人。奥图也是。就像小孩,知道我的意思吗?别提了。”

柯列兹奇玛先生用他的大手拂过脸庞,像是抹掉蜘蛛网似的。“‘听着,’我告诉他,‘我不知道奥图在哪里。上次我听到他的消息,他正因为某些新开创的生意,惹上了大麻烦。我会去找他,但这要花时间。也许明天,也许十天。’然后那个老头子说,‘我寄给你一封给他的信。你不惜生命,也要保护那封信。’第二天,来了一封信,寄给柯列兹奇玛的快信,伦敦的邮戳。里面有第二层信封。‘给奥图,机密’机密,是吧?所以那个老家伙疯了。别提了。你知道他手写的字迹,又大又粗,像军队的命令?”

史迈利知道。

“我找到奥图。他又在避风头,没有钱。他只有一套西装,但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我把老家伙的信给他。”

“那是很厚的一叠。”史迈利试探地说,他想到那长达七页的影印纸。想到米凯尔的那部黑色机器,像坦克一样停放在图书馆里。

“当然。一封长信。我人在那里,他就打开信——”

柯列兹奇玛先生突然停下来,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察觉到自己应有所保留。

“一封长信。”他又说,“很多页。他读了信,显得非常兴奋。‘克劳斯,’他说,‘借我一些钱。我要到巴黎一趟。’我借他一些钱,五百马克,没问题。在这之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常见到他。偶尔几次,他到这里来,打电话。我没听。然后,一个月前,他来找我。”他再次停顿,而且史迈利也再次感觉到他有所保留。“我很坦白。”他说,仿佛再次要求史迈利守密,“他——嗯,我会说他很兴奋。”

“他想要用夜总会。”史迈利满怀希望地试探。

“‘克劳斯,’他说,‘照我的要求做,你就不欠我什么了。’他说这是个桃色陷阱。他会带一个人到夜总会来,一个苏联人,他很熟的人,一头卑鄙无耻的猪。这个人是目标。奥图叫他‘目标’。他说这是他一生难得的机会,是他所等待的一切。最好的女郎,最好的香槟,最好的表演。只有一夜,克列兹奇玛招待。是他所有努力的高潮,他说。讨回旧债,也可以赚点钱的机会。这是他们欠他的。现在,他要讨回公道。他保证没有后续影响。我说:‘没问题。’‘同时,克劳斯,我希望你帮我们照相。’他对我说。我又说:‘没问题。’因此他来这里。带了他的那个目标。”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叙述突然变得毫无特色的淡薄。抓住空当,史迈利问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意旨却远超过其简单的内容:“他们讲什么语言?”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微迟疑,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回答了:“起初,那个目标假装是法国人,但女郎们不太能说法文,所以他和她们讲德文。但和奥图,他讲俄文。他很惹人厌,那个目标。身上有异味,汗流浃背,而且很多行事作风都算不上绅士。女郎们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她们来找我抱怨。我赶她们回去,但她们还是一直发牢骚。”

他似乎有些困窘。

“另一个小问题。”史迈利说,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请说。”

“奥图·莱比锡着手计划勒索这个人时,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有后续影响?”

“这个目标并非最终目的。”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缩皱起嘴唇,强化这个重点,“他是手段。”

“找上其他人的手段?”

“奥图没说得很清楚。‘将军梯子上的一阶,’他是这样说的,‘对我来说,克劳斯,这个目标已经足够。目标,以及之后的钱。但对将军来说,他只是梯子上的一阶。对麦斯也是。’基于我所无法理解的原因,钱也必须视将军满意的程度而定。或者是你满意的程度。”他顿了一下,仿佛希望史迈利点醒他。但史迈利没有。“我并不希望提出问题或条件。”柯列兹奇玛先生继续说,遣词用句更加严谨,“奥图和他的目标从后门进来,直接进到一个包厢里。我们小心安排,不让他从任何地方看出这间夜总会的名字。不久以前,这条路下去一点的地方,有家夜总会倒闭。”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但从声调听来,他对这件事并未感到不安。“那个地方叫‘富丽殿雅特’(Freudenjacht)。我在拍卖时买了一些配备,火柴,盘子。我们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包厢里。”史迈利还记得在那张照片里,烟灰缸上有“ACHT”的字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俩人谈什么?”

“不行。”他改变答案,“我不懂俄文。”他说。他的手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他们讲德文时,谈的是上帝和世界。无所不谈。”

“我懂了。”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奥图的态度怎么样?”史迈利问,“他仍然很兴奋吗?”

“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奥图这个样子。他像刽子手一样放声大笑,同时讲三种语言,没喝醉酒,但举止却像喝醉了一样,唱歌,讲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了一次,略带困窘。

史迈利谨慎地望着观测窗,以及灰色的机械箱。他也再次瞥了柯列兹奇玛先生小小的电视屏幕一眼,那一墙之隔,两两成对的白色肉体,无声的画面。他审度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了解其逻辑。他察觉到其价值。一路引领他探索至此的直觉,此时也制止着他。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的短视近利,能值得他冒险失去与柯列兹奇玛先生的相知相惜,关闭通往奥图·莱比锡之路。

“对于他的目标,奥图没多加描述?”史迈利问,只是为了问些问题,让他能继续进行对话。

“那天晚上,他上来找我一次。上来这里。他暂时离开同伴,到这里来,确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看着这里的屏幕大笑。‘现在,我已经把他逼上悬崖,他无路可退。’他说。我没再多问。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柯列兹奇玛先生在皮底镶金边的便笺上,为史迈利写下他的指引。

“奥图生活的环境很糟。”他说,“没人能改变。给他钱也无法提升他的社会地位。他仍然——”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在他内心,麦斯先生,仍然是个吉卜赛人。别误会我的意思。”

“你会警告他说我来了吗?”

“我们同意不使用电话。我们之间的正式渠道已完全封闭。”他递过那张纸,“我很认真地建议你小心。奥图听到老将军被枪杀的消息,一定会非常愤怒。”他看着史迈利走到门边。“楼下收了你多少钱?”

“抱歉?”

“楼下。他们拿了你多少钱?”

“一百七十五马克的会员费。”

“包括饮料,至少两百马克。我会叫他们在门口退还给你。这些日子以来,你们英国人可穷了。太多贸易联盟。你觉得表演怎么样?”

“非常有艺术性。”史迈利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再次对史迈利的回答大感欣喜。他拍拍史迈利的肩膀:“或许你该在生活中多找些乐子。”

“也许我已经找到乐子了。”史迈利表示赞同。

“替我向奥图问好。”柯列兹奇玛先生说。

“我会的。”史迈利答应。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同样迷惑的神情倏然掠过。

“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他再次问,“没有文件,例如?”

“没有。”

“可怜。”

史迈利离开时,柯列兹奇玛先生已坐在电话旁,处理其他的特殊请求。

他回到旅馆。一个醉醺醺的夜间门房替他开门,不断提议要送几个棒透的妞儿到史迈利房里。在随风飘送的教堂钟声与港口装卸货的喧闹声中,他醒了过来,倘若他真曾入睡的话。但是,夜晚的梦魇并未随日光的降临而消散,当他开着租来的欧宝,往北开过沼泽区时,夜里缠绕着他的惊惧,依旧在迷雾中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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