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异常瑰丽,一只只鹳飞舞盘旋。
土耳其儿童一过十二岁,甚至一过十岁,就谨慎起来,好像进入防卫状态。
少女或女子的那种谨慎。
五月十日
乘马车一直到梅吉迪耶,再换乘火车直到埃斯基谢希尔。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悦目的景物,是阳光一统的世界。有时出现一大群黑水牛,我们在君士坦丁堡已经赏见过;有时还飞过几只鹳。我的目光则不知疲倦地体味空间无穷的吸引力。
五月十二日
早晨五点钟,从埃斯基谢希尔动身,昨日我们在此地度过了一整天。火车驶入能望得见位于城西南的神秘隘道。贫瘠的红土山之间的峡谷;土山并不很高,但是各处高度相等,就好像修剪过似的,最后形成平台,不长一点草木。在如洗的晴空下,这条山谷显得异常庄严。
又行驶不久,河流两侧的山峦更低矮了;山峦的顶峰闪着银光:几棵松树在坡壁构成一块花斑。火车终于驶入平川,但不时还有风化的怪石。村落相距很远,每个村子都有一座立着巨石柱的墓园。
继而,地貌又变了。土壤丧失其红色。一条涓涓的溪水,流在陡峭的细岸之间,在起伏不平的地段上斗折蛇行,迟疑不前。大片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这些怪石脚下;而这种怪石,隔一段距离就突然深嵌在地里,犹如灰色的堡垒,怪模怪样,上面生点儿苔藓,有些发绿,平展的地方则披上矮矮的青草。田地是耕种了,可是农民在哪里?相当长一段时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座村庄,甚至连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也没有。
在屈塔希亚的岔道口,在离十公里远一个高地脚下就望见了。站台上那个孩子是蒙古脸型。我们的导游明确地告诉我们,屈塔希亚城所有居民都是这种相貌。
阿菲永卡拉希萨尔
“鸦片的黑色城堡”。阴暗和凶残的王国。城市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见不到约阿纳所讲的罂粟田的一点影子:据他说,到了五月份,罂粟田美极了。
我们的列车将大批士兵送回家乡。他们是从君士坦丁堡来的,我们在埃斯基谢希尔上车时,就看见他们在车上了。他们参加了巴尔干战争,现在终于从医院或监狱里出来了。在阿菲永卡拉希萨尔上车的那些士兵,是从也门的士麦那归来的,他们到那里镇压了一场阿拉伯人暴动。他们自己也没得好,沦落到被镇压的境地:大多数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有一些看样子半死不活了。尼古拉招呼我们,指给我们看一个士兵:他只剩下一个腿套,也只穿着一只鞋子,衣衫成了破布片。他的布裤子撕破了,耷拉在没有腿套的腿上。他瘦骨嶙峋,完全脱相了,身子虚弱到极点,上车不得不让人给上去。起初,他在阿菲永车站站台,坐在一个口袋上;一个伙伴朝他俯过身去,他回答当然只是摇晃着脑袋。他那眼神令我想起一匹骆驼的眼神,那是被遗弃在姆赖耶201至图古尔特的沙漠路上的一匹骆驼。有一瞬间,他抬头看我们的车子经过,随即头又耷拉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最后,他接受点儿水,或者别的什么,是另一名士兵给他喝的。为了表示感谢,他挤出个笑来,牙齿全露出来,那怪相真吓人。
“太太看见了他那身穿的,”尼古拉说道,“土耳其军队全如此。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阿克谢希尔站下一个小站,我们看见他下了车。他似乎拿不准该不该在那儿下车。那真的是他的家乡吗?看样子他不认得了,也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走到一位长官跟前,行了个军礼,对方却没有还礼。村子许多人从好几公里之外赶来。火车停了一段时间,我们看见大家都高高兴兴,用车子将新到站的人带走。我们原以为也会看到他上一辆车,可是不然,车站周围的人走净了,我们从驶离的列车上望见他朝大路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独自一人挺着身子站在太阳地儿上。
路升高得很快,一直上了一片高地,能俯瞰往北一直延展到安卡拉的大平原。太阳落山时,我们正穿行隘道,要进入另一片平原,即延伸到托罗斯山脉的科尼亚平原。望去已经暮色苍茫,车抵达科尼亚时已经入夜了。
科尼亚
M.德·S.太太在这里是唯一的女士,同样,我们也是唯一的游客。在我们旁边就餐的人,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各国人都有,然而打个照面就会明白,他们不是来科尼亚闲逛的。
旅馆就在火车站旁边,而火车站离市区很远:有一列小火车,要穿过死气沉沉的郊区通往市区。不过,在谈科尼亚之前,我有必要先讲一讲,对于这座城市我发挥了多大想象力。同样,我还认为(我很难不这样认为),越深入了解,一个地方就越变得奇特。前不久铁路建成通车,前往科尼亚几乎很方便了。行前我看了令人赞叹的塞莱久西德202遗迹的照片,来此地就是要看实物。我根据遗迹,随心所欲建起整座城市,要东方式的,非常华丽。总之我知道,这是苦行僧之城,有点像土耳其的凯鲁万203城……
我们早已急不可待,要见识见识奇迹,一饱眼福,吃罢晚饭,盖翁和我便乘夜出门。我们不知道市区离得这么远,看到旅馆四周一片寂静,还不免惊讶。一条宽宽的林荫路两侧,有几点灯光,那是低俗的咖啡馆和几家没有特色的店铺;再往前便空荡荡的,夜色弥漫。在几百米远,有一处要明亮得多;我们想,那大概是个娱乐场,结果大谬不然:那是一辆汽车的车灯,恩维尔帕夏204的汽车,次日听说他从一座城市驶到另一座城市,核实土耳其还掌握的力量。他尽管一再许诺,五年之内绝不重开战衅,可是这次巡视却丝毫也没有向我们表明这种意愿;而我们到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以来,就听到了令人极度不安的传闻。
这第一个晚上,我们连夜探幽,回来狼狈极了。次日五点我就起床,乘首班车进城。
说到末了总得承认,我到土耳其之后所见到庞杂的、庸俗的、丑陋的东西,科尼亚要远远排在前面;同样也总得承认,这个国家、全体人民,在残废短缺上,在丑陋猥獕上,超过了人们所惧怕或希望的程度。难道必须来这里确认,我在非洲所见到的一切多么纯粹、多么独特吗?这地方全那么肮脏,那么笨拙,那么暗淡,那么掺假。当然,科尼亚逐渐趋于庸俗平淡,尤其巴格达-巴赫纳铁路与它相连之后,尤其警察总署一道命令,为了健康原因,要拆毁所有平顶,改建瓦房之后。照我的推断,不是追溯二十年至五十年,而应当追溯几个世纪,才能在科尼亚见到真正而独特的意味。科尼亚背依高山,面对平原,这种地理位置就势必联想到比斯克拉,一比就更逊色了(说得更准确些,它在我的思想里掉价儿了)。无论从山色还是形貌来看,阿马尔卡杜山比这里的山美多了,沙漠比这片平原美多了,棕榈树比这里的树木,阿拉伯人比这些土耳其人也都美多了。
我们在这个国度跑了大片地方,到哪儿都难得见到悦目的服装或面孔,也就有个把儿茨冈人、库尔德人或阿尔巴尼亚人还行,不知是怎么一直闯到这里来的其他所有人,无论是土耳其人还是犹太人,亚美尼亚人还是希腊或者保加利亚人,全戴着土耳其帽,在我看来都同样丑陋。每个省份都聚集了这些爱好不同的种族,犹如积聚厚厚一层泥炭;如果说有时哪个种族唤起我的怜悯之心,那也是因为我得知它在受压迫。
看了城市的全貌,对十三世纪科尼亚保存完好的一点文物,我甚至也生了厌恶情绪。倒不是由于我觉得这些文物也许不那么出色,而是我更加确信这不是土生土长的鲜花。这些彩釉陶器和雕塑的精美艺术,以及土耳其境内所发现的一切具有特色的、牢固的和美的东西,全来自域外。
我开心极了,在一座广场撞见我们那位自称非常熟悉科尼亚的导游。还不到六点钟。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也是头一次来这里,在我们起床之前,赶紧排练自己的角色。
恩维尔帕夏今天上午十一点离开科尼亚,乘专列走了。我们到了欢送现场。我们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进入站台,那里已经会聚了当地商务和铁路的各界代表。其中一人戴顶高帽,其他人则戴着土耳其圆帽,全像金融企业的小股东。恩维尔帕夏待在门朝站台的一间小屋,等待开车的时刻,由他的条顿-土耳其的办事班子簇拥着。从敞着的门能望见他坐在一张桌子前,而军衔较低的一些军官和报纸记者则恭敬地站在一旁;人们能认出恩维尔帕夏右首的那位,正是德国将军利曼·冯·桑德尔斯。
童子军或者类似的什么少年组织,从我们面前鱼贯而过,他们穿着浅蓝色、鹅黄色和菜绿色的毛纺紧身上衣,最小的走在前排,队尾的那些人拿着西洋乐器;他们迈着检阅的步伐,全像土耳其成年人那样丑陋了。接着,列队而过的体操或射击团体,他们是国家未来的生力军,一个个又滑稽又难看,但是已经让人感到,他们准备为“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了。恩维尔帕夏会满意地离去。
现在,他接见苦行僧代表。他们是乘两辆双篷大马车来的,从他们戴的僧帽就能看出来,有几位相当可敬,神态飘然,但也绝不会免“俗”礼,不过还是要承认,他们当中有几张面孔确实令人称羡。他们走到这位新上任的部长面前稽首,无疑是要表忠心、献忠诚。他们的教长同将军们和记者们,要陪同恩维尔帕夏一直到阿菲永。
各界代表沿站台一溜儿排开。开车的时间到了。恩维尔帕夏上了车,他身材匀称,步伐稳健,让人感到他从来目不斜视。伊玛目205紧随其后,他人高马大,肌肤有点太红润,身体也有点太肥胖,头发花白了,但还是很俊伟;后面又跟随一大群名流……我真觉得看到的是一个电影场面。
专列装满了。恩维尔帕夏又从车窗探出头,频频地摆手致意,这时,列车在《玫瑰波尔卡》的乐声中徐徐启动,而演奏乐曲的铜管乐队总走调,十分滑稽。
今天下午,我们去参观苦行僧清真寺。它坐落在一座有围墙的园子中间,入口对面排列着斗室,想必就是僧房,门对着园子,形成封闭的场所。还有一些间量大点儿、外观美点儿的房屋,那是高僧专用的。其中一位高僧,以教长的名义,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坐一坐。我们走进一间亭子似的建筑,位于僧房这群建筑的尽头,对着园子的两面没有遮拦。
桌椅一概没有,我们就坐到这些靠壁厢的凳子上。唔!我倒喜欢脱掉鞋子,像我在绿清真寺那样,照东方人的方式,就蹲在这席子上!……有人给我们端上咖啡。我通过导游的翻译,表示我们很遗憾,来到科尼亚没有赶上他们的双月大礼拜。其实,我更为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乐,没有看到我们在布尔萨观赏的他们单调旋转的舞蹈。我想了解这种音乐起源的年代,是不是每所苦修院都演奏同样的音乐!他们使用的是什么乐器?……为了回答我一连串的问题,一名苦行僧就去取来两支长竹箫、一本相当厚的簿子交给我,说是他们最近将他们的全谱按西洋记谱法录出来。我颇为怀疑这种记谱法是不是大大束缚了阿拉伯音律的精妙图形,而他们将这种旋律固定在我们的音阶上,是不是往往难免使之减色。他们从今以后,是不是按照新谱,用他们的乐器演奏或歌唱呢?……
应我的请求,他们欣然开始吹箫。可是一支箫太干燥,发声不好,而另一支要合奏就有点吃力,因此,这场友好的音乐会很快就结束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们又来到园子。园子弥漫着花香,充斥着一个喷泉的窃笑声。我们返回大殿的途中,从另外一些僧房附近经过。这些僧房窗户对着园子,不过是大些的蜂房,幽暗和静思的去处。我们看见好几间僧房聚集了僧徒,以波斯人的方式坐着,就像在一幅细密画上所见的那样。
毫无疑问,这些苦行僧是一些非常圣洁的人;然而,这不甚肃穆的地方的一片寂静中,却有这不甚劝告人祈祷的喷泉,因此细密派画家一时放纵画笔,随手添上几个舞蹈女郎,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清真寺中,有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是给这些先生练习旋舞专用的。旁边还有一间同样宽敞的大厅,但是昏暗得多,内有著名隐修士的墓而成为圣地。地面上铺着极为难看的现代地毯。天棚悬挂着各色各样的灯笼和吊灯,数量之多令人难以置信,全都崭新得刺眼,品位又低俗到极点。有时我也可能走近一盏铜吊灯,以为是拜占庭艺术品,可是随即就发现是现代产品,做工平平,而且亮得发贼。陪同我的僧人向我解释说,原物已经运到美国,这只是一个复制品,苦行僧院同意挂在老地方。他讲这种情况,就好像讲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毫无碍难,想必他还准备接受这类交易,假如这古寺还有什么值得觊觎的话。
从科尼亚到乌沙克
在S车站,大批不老实的或者开小差的新兵,全塞进我们列车的三等车厢。一些母亲在站台上哭泣。那些新兵却装作满不在乎,车厢里充满了欢歌笑语。他们大部分人都穿着不同式样的乡下衣服,但是色彩鲜艳热烈,整个车厢花枝招展,汇成一片有趣而丰富的和谐。
在阿克谢希尔的前一站,上来两名俄罗斯农民,他们的打扮和整个相貌,令车上人大大称奇。他们下半张脸淹没在厚厚的胡须里,戴的软毡帽一直扣到眼睛上;肥大的半短上衣,垂在他们的褐色短裤上,几乎触到他们沾满泥点的长靴。他们比车上的所有土耳其人都高大健壮,然而,他们的眼神相当羞怯,带几分稚气,而且特别温柔,目光落到谁的身上,就会让谁敞开心扉。导游告诉我们,他们是渔夫,在盛产鱼的阿克谢希尔-格埃尔,即我们刚刚绕过的水塘打鱼。拉他们到火车站的那辆车受到袭击,车夫的脸上中了一弹,不知是手枪还是大枪打的,现在他被抬上车厢,好像气息奄奄了。盖翁和我,我们穿过拥挤在过道的嘈杂人群,走到伤者近前。他就躺在地上,头垫起座椅那么高,往前垂着,仿佛在呕吐;流出不少血,但是下半张脸被扎着的手帕遮住,不知是从嘴还是鼻子流出来的。尽管他也是个土耳其人,车上的同胞却并不理睬他。
列车到阿克谢希尔站,装卸工把他扛下车,肩头留下血迹,而他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也许已经死了。
从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站起,我们离开来时的线路,转向西部海岸。沿途很快显得人气旺起来,也就是说,地势起伏小了,耕田越来越多了。
接下来的几站,山民的服饰趋于统一,特点也突出了,简言之,就是更好地保存下来。
土耳其圆帽上扎黄手帕。印条纹的棉布衬衣;棉布背心很短,红色与黑色极为显眼。下面紧接着便是多层重叠的腰带;这种腰带还当口袋使用,靠腹部朝前“张口”;他们习惯将钱包、短刀放在里面,双手也插进去。在背心和腰带之间,衬衣微微敞着,露出上半部肚皮。厚厚的腰带,一直或几乎宽延至胯裆,而从那儿往下才是短裤,奇就奇在短裤怎么吊在两胯上,叫人莫名其妙。腰带和短裤之间,又露出衬衣,显然腰带根本没有扎住短裤。短裤是厨房围裙的那种纯蓝色,再配上红背心,以及裸露的膝部近乎黑色的肌肤,则形成一种非常热
烈而美妙的和谐。
短裤是土耳其式的,至膝部的裤腿肥大,这样就显得上半身特别修长;腰身又细又长,往往非常好看。有些人穿靴子而光脚不穿袜子,另一些人穿袜子而不穿靴子。
在乌沙克凯姆站,大批山民上车,他们是附近山区下来的,全都这样装束,而且车站上只有他们。试想这样一群人,如果出现在我们的城市,穿着……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不能忘了记录导游的介绍:“在这里生活的是农民部落(?),他们嘴叼着匕首跳舞。这些人非常勇敢,先生。他们出发去打俄罗斯人,开到……全给打死了;他们还以为用刀打仗呢,一看见俄罗斯人用大炮就傻眼了。非常滑稽,先生。”
离乌沙克还有两小时的路程,蝗虫漫天遍野,许多被压死,在一段下坡路车轮直打滑,列车无法往前开了。大家下了车,置身于一大片再生林中;我就自寻消遣,翻石头找虫子,可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全是蚂蚁,多得惊人,跟蝗虫不相上下:我每走一步,那些灰褐色小蝗虫就飞起一大片。
土耳其人的这种所谓的“高雅”,其实有赖于无所事事的这种可耻的习惯。
火车在阿克谢希尔站停三刻钟。我们跳上一辆马车,去逛一逛城里花花绿绿的集市场。
别人企图强加给我们的“适应处境”的平庸感情,泰奥
夫人的这句话表达得很出色:“无法进入别人试图在我周围创造的这种‘回归’的心理。”(给迈里什夫人的信)。
花的复制转向生殖器官。
这样记笔记我没兴趣了,很快就把笔记本完全抛开,无论到以弗所还是到士麦那,甚至在士麦那还逗留了几天,我也没有重新拾起来。那之后,我便匆匆去希腊,当然是受我憎恶土耳其的情绪的全力推动。到了那里,我还要重新提笔,但是要换个笔记本写了。
要恰当地观赏曾经是奇迹的希腊,应当来土耳其,而不是到法国或者意大利——曾经“在这绝望的土地上,长时间习惯于游荡啊,颓丧而疲惫的游子”,《给海伦的诗》206中的这位游子,感到自己又被送回“曾经辉煌的希腊,就好像回家”。
我从这趟旅行中所得的教益,同我对这个国家的厌恶成正比。我很高兴没有进一步喜欢它。我一旦需要沙漠的空气、浓烈的荒野的芬芳,就会再次前往撒哈拉去寻觅。在这不幸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人类绝没有变得粗野,而是沉沦了。
有必要再往远走吗?一直走到幼发拉底河?一直走到巴格达?不,我没有这种愿望了。多久以来,这些国家魂牵梦绕,现在我终于了却这桩心事:这种要命的好奇心。在地图上扩展了再也不想去看的空间,心里该有多踏实啊!我出于喜爱异国风情、警戒沙文主义的自命不凡的心理,也许还出于谦虚的心理,思考得太久了,认为不止一种文明,不止一种文化,能争取我们的热爱,也值得人们热衷,而这种想法也持续得太久了……现在我知道我们的西方文明(我本来要说:法国的)不仅是最美的,而且我认为,我也知道她是唯一的——对,正是希腊文明,而我们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又被送回曾经辉煌的希腊,就好像回家。”——就在载我们驶往比雷港207的船上,我重又念起《给海伦的诗》中的诗句,心里充满安详、欢笑和恬静。我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小本英语书,以半心半意的阅读掩饰我的激动,唯恐我的旅伴一赞赏就大叫大嚷起来。我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呢?我的快乐情绪毫无强烈的表现。我来到这里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看见什么都觉得十分亲切,而我本人也显得非常自然。我迷恋这绝不怪异的景物,全部认出来了;我“就好像回家”了;这便是希腊。
在亚得里亚海上 五月二十九日
浑身服帖、通泰,如同这没有波浪的大海。思想完全沉静。敏捷、平稳、大胆而纵情,我的神思自由地翱翔,犹如这些海鸥飞越澄莹的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