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差一点没能进屋。
主人刚刚插上门闩,奶牛怪兽便怒吼着撞上了门,大门不停地战栗起来。
“哦,它们进不来,”身穿牛仔衣裤的男子安慰道,“你们现在安全了!”
“安全?”弗兰克反问,“黑兹尔现在生命垂危!”
主人皱皱眉,仿佛责怪弗兰克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是的,是的,把她带过来。”
弗兰克背着黑兹尔,两人跟随男子向屋内走去。尼克想要帮忙,但弗兰克并不需要。黑兹尔的身体轻飘飘的,而弗兰克体内的肾上腺素在翻涌。他能感觉到黑兹尔在发抖,所以至少她还活着,可是,她浑身冰冷,嘴唇透着绿色——这是否只是因为弗兰克视线模糊的缘故呢?
刚才怪兽喷出的气体依然令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胸中仿佛吸入了一棵着火的卷心菜。他不清楚为什么气体给他带来的伤害比黑兹尔轻微。兴许是她吸入了更多。如果能够救她,他宁愿与她交换。
玛尔斯和阿瑞斯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吵吵嚷嚷,催促他杀了尼克,杀了穿牛仔衣的男人,杀了任何他能找到的人。弗兰克强压下那些声音。
房子的前屋像是个温室。荧光灯下,墙边排列着一张张摆放着花盆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肥料溶液的味道。也许威尼斯人都在室内种花——因为这里到处是水,而不是土壤吗?弗兰克不知道,他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
后屋看起来像是车库、大学宿舍和电脑实验室的组合。左面的墙边闪烁着一排服务器和笔记本电脑,屏幕保护画面是被耕作的土地与拖拉机。右面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凌乱的书桌,以及一只敞开的衣柜,里面塞满了牛仔衣物和一摞农具,比如干草杈、钉耙。
后墙是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停在门边的是一辆红色与金色的两轮马车,敞篷车厢,单根车轴,有点像弗兰克在朱庇特营地赛车用的那种。驾驶位的两侧探出巨大的羽毛翅膀。左边车轮的轮辋上盘着一条星点蟒,正发出很响的鼾声。
弗兰克不知道蟒蛇也会打呼噜。他希望自己昨夜变成蟒蛇的时候不是这副样子。
“把你朋友放这儿。”穿牛仔衣的男人说。
弗兰克把黑兹尔在床上轻轻放下,摘下她的剑,让她舒服一些。她像个稻草人似的毫无生气,面色明显带着绿色。
“那些像奶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弗兰克问,“它们把她怎么了?”
“卡托布勒普。”主人说,“在英语里面,它的意思是下视者,这是因为——”
“它们总是朝下看,”尼克一拍脑门,“没错,我想起来从前读到过它们。”
弗兰克瞪了他一眼。“现在你记起来了?”
尼克深深低下头,如同卡托布勒普一般。“我,呃……年轻的时候玩过一种卡片游戏,叫作神秘魔法。卡托布勒普是其中的一种怪兽卡片。”
弗兰克眨眨眼。“我也玩过神秘魔法,但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卡片。”
“那是在非洲极限版的扩展卡片上。”
“哦。”
主人清清嗓子:“你们都说完了啊,和人们常说的那样,你们可以闭嘴了吗?”
“是啊,对不起,”尼克嘟囔道,“反正卡托布勒普的呼吸和眼光都有毒,我以为它们只生活在非洲。”
牛仔衣男人耸耸肩。“那是它们的家乡。几百年前,它们被不小心带到了威尼斯。你们听过圣马可吗?”
弗兰克垂头丧气得想要尖叫。他完全搞不懂这些东西之间有何关联,可是如果主人能治好黑兹尔,弗兰克认为还是别惹他生气的好。“圣徒?他们可不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牛仔衣男人咯咯笑了。“不是,不过圣马可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他死在埃及,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威尼斯人强大的时候……嗯,在中世纪,圣徒的遗迹曾是观光胜地。直到威尼斯人盗走了圣马可的遗体,将它带回到圣马可大教堂。”
“那……太恶心了。”弗兰克说。
“没错,”男人微笑着表示同意,“问题在于,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招致后果。威尼斯人无意间将一些别的东西偷运出了埃及——卡托布勒普。它们随那艘船来到这里,从那时起便如同老鼠似的繁衍开来。它们喜爱生长在这里的魔法毒根——从运河中生长起来的气味难闻的沼泽植物。这些食物更能增加它们的呼吸的毒性!通常怪兽们不去招惹凡人,不过对于半神……特别是当半神妨碍它们的时候——”
“明白了,”弗兰克打断了他的话,“你能治好她吗?”
男人耸耸肩:“有可能。”
“有可能?”弗兰克不得不拼命控制住自己,不把面前的男人掐死。
他把一只手放在黑兹尔鼻子底下。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尼克,请告诉我她在做死亡沉睡,就像你在青铜罐子里做的一样。”
尼克做了个鬼脸。“我不知道黑兹尔能否那样做。她爸爸是罗马的普路托,而不是希腊的哈迪斯,所以——”
“哈迪斯!”主人大叫一声,后退几步,用憎恶的目光瞪住尼克,“原来我闻到的是这个。冥界的孩子?要是早知道,我才不会让你进屋呢!”
弗兰克站起身。“黑兹尔是个好人。你保证要帮她的!”
“我没有保证。”
尼克抽出了剑。“她是我姐姐,”他怒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如果你能治好她,你必须这么做,否则就到斯提克斯冥河去帮我——”
“哦,哇啦,哇啦,哇啦!”男人摆摆手。突然,尼克·德·安吉洛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盆大约五英尺高的植物,下垂的绿叶、一簇簇细丝,还有六只成熟的玉米棒子。
“好了,”男人怒道,手指对玉米来回晃动,“哈迪斯的孩子别对我发号施令!你们该少说多听。至少你现在长耳朵了。”
弗兰克跌坐在床边。“你干了什么……为什么……?”
男人眉毛一扬。弗兰克发出几声尖叫,听起来并不那么理直气壮。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黑兹尔身上,早忘了雷奥说过他们要找的人。“你是个神。”他回忆道。
“特里普托勒摩斯,”男人鞠了个躬,“朋友们叫我特里普,所以你们别这么叫我。如果你也是冥王的孩子——”
“战神!”弗兰克连忙说,“我是战神的孩子!”
特里普哼了一声。“哦……好不了多少。不过你的命运也许该比玉米好一点。高粱怎么样?高粱不错。”
“等等!”弗兰克恳求,“我们到这里来是出于友好的使命。我们带来一件礼物。”他把手慢慢伸进背包,掏出那本皮装书,“这东西是你的?”
“我的历书!”特里普脸上绽放出笑容,一把夺了过去。他用手指翻动着书页,踮起脚蹦蹦跳跳。“噢,这太好了!你在哪里找到的?”
“呃,博洛尼亚,那地方——”弗兰克想起来他不能提起矮人,“有可怕的怪兽。我们冒了生命危险,不过我们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也许,你知道,能把尼克变回来,再治好黑兹尔?”
“哦?”特里普从书上抬起头来。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开心背诵着什么——关于郁金香种植的时间表。弗兰克希望鹰身女妖艾拉[1]也在这里。她一定能与这家伙相处融洽。
“哦,治好他们?”特里普不以为然地叫道,“当然了,我为这本书表示感激。我肯定能放你走,玛尔斯的儿子,不过我跟哈迪斯有宿怨。毕竟,我的神力要归因于得墨忒耳!”
弗兰克绞尽脑汁,然而脑海中的尖叫声让他无法思考,而且卡托布勒普的毒气仍然让他感到头晕。
“呃,得墨忒耳,”他说,“农作物女神。她……她不喜欢冥王哈迪斯是因为……”突然他回忆起在朱庇特营地听过的一个老故事,“她女儿普罗塞尔皮娜[2]——”
“珀耳塞福涅,”特里普纠正他,“我喜欢希腊名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杀死他!玛尔斯尖叫。
我喜欢这家伙!阿瑞斯吵嚷道,不过无论如何杀死他!
弗兰克决定不去理会。他可不愿被变成一株高粱。“好吧,哈迪斯绑架了珀耳塞福涅[3]。”
“正是!”特里普说。
“所以……珀耳塞福涅是你的朋友?”
特里普哼了一声。“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凡人王子。珀耳塞福涅才不会注意到我。不过当她的母亲得墨忒耳掘地三尺寻找她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帮她。赫卡忒在夜里用火炬为她照亮,而我……嗯,得墨忒耳来到希腊我的地盘上的时候,我给她提供了容身之地。我安慰她,给她食物,提供帮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女神,不过我的善行得到了回报。后来,得墨忒耳奖赏了我,让我成为农夫之神!”
“哇哦,”弗兰克说,“耕作,恭喜你。”
“我知道!很不错,对吗?反正得墨忒耳与哈迪斯从来就彼此仇视,所以你知道,很自然我必须与我的守护女神站在一边。哈迪斯的孩子——算了吧!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叫作林克斯的塞西亚国王,我想教给他的臣民耕作的时候,他杀了我右手的一条巨蟒!”
“你……右手的一条巨蟒?”
特里普走到带翅的战车边,跳上了车。他拉动一根控制杆,翅膀开始扇动起来。左面车轮上的星点蟒睁开眼睛,开始扭动身体,如同弹簧似的缠绕在车轴之上。战车开始转动,但右边的车轮纹丝不动,所以特里普托勒摩斯只在原地转圈,马车拍打着翅膀,上蹿下跳,如同出了故障的旋转木马。
“看到了吗?”他一边转一边说,“很糟糕!自从我失去了右手的巨蟒,我就无法再传播耕种的音信——至少无法亲自去传播。现在,我只能依赖网上授课。”
“什么?”话刚一出口,弗兰克便感到后悔了。
特里普跳下依然在旋转的战车。蟒蛇慢慢停了下来,打起了鼾。特里普跳到一排电脑旁,拍动键盘,唤醒屏幕,上面出现一个栗色与金色的网站,画面上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约翰·迪尔帽子的快乐农夫站在麦田里,手里拿了一把青铜大镰刀。
“特里普托勒摩斯耕作大学!”他骄傲地说,“只需六周,你就能在充满激情与生气的未来职业——耕作专业上获得你的学士学位!”
弗兰克感到脸颊上淌下一粒汗珠。他不在乎这个疯狂的神或是那由蛇来驱动的战车,也不在乎网上学位课程,可是黑兹尔脸色比刚才更绿了,尼克变成了一株玉米,而他却孤立无援。
“瞧,”他说,“我们带来了你的历书。我的朋友们真的很好,他们与你见过的别的哈迪斯的孩子不同,要是有办法——”
“哦,”特里普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呃……你知道?”
“当然!如果我治好了你的朋友黑兹尔,把另一个,尼古拉斯——”
“尼克。”
“如果我把他变回去……”
弗兰克顿了一下。“那么?”
“那么作为交换,你跟我留下来从事耕作!一个玛尔斯的孩子作为我的学徒,再完美不过!你将是无可替代的代言人。我们能铸剑为犁,获得快乐与幸福!”
“事实上……”弗兰克拼命思考着对策。阿瑞斯和玛尔斯在他脑中尖叫:剑!枪!大炮弹!
弗兰克觉得要是他拒绝特里普的提议,这家伙一定会被惹恼,自己也会变成一株高粱、小麦或是其他的经济作物。
如果只有这办法才能救黑兹尔,那么显然,他会同意特里普的要求,做一个农夫。不过这不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弗兰克不愿相信,他被命运女神选中,加入这次探险,不过是为了让他能够参加网上课程,学习郁金香栽培技术。
弗兰克的目光游移到了损坏的战车上。“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他脱口而出,“我能把那东西修好。”
特里普的笑容消失了。“修好……我的战车?”
弗兰克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他在想什么?他又不是雷奥。他甚至搞不懂一副愚蠢的绳结[4]。他几乎连电视遥控器的电池都不知道怎么换。他不可能修好一辆魔法战车!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那辆战车是特里普想要的唯一东西。
“我会想办法修好战车,”他说,“作为回报,你治好尼克和黑兹尔。让我们和平相处。还有,为我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帮我们打败盖娅的军队。”
特里普哈哈大笑:“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帮你做那样的事情?”
“赫卡忒告诉过我们,”弗兰克说,“是她让我们到这里来的。她……她把黑兹尔视作她的最爱之一。”
特里普面容失色:“赫卡忒?”
弗兰克希望自己没有言过其实。他不希望赫卡忒也对他恼火有加。不过要是特里普托勒摩斯与赫卡忒都是得墨忒耳的朋友,说不定这能说服特里普出手相助。
“女神指引我们到博洛尼亚寻找你的历书,”弗兰克说,“她希望我们把它交还给你,因为……嗯,她一定清楚,你掌握的某些知识能够帮助我们穿越伊庇鲁斯的哈迪斯之屋。”
特里普缓缓地点点头。“是啊,我懂了。我知道为什么赫卡忒会让你们来找我。很好,玛尔斯的儿子。想办法修好我的战车,要是你成功了,我就会满足你的要求。相反——”
“我知道,”弗兰克嘟囔,“我的朋友们会死。”
“没错,”特里普开心地说,“而你会成为一株可爱的高粱!”
弗兰克跌跌撞撞地走出黑房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靠在墙边,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幸运的是,卡托布勒普已经散去了,要不他也许会坐在原地,任由它们将自己踩扁。他罪有应得。他把黑兹尔留在了里面,任她在死亡边缘挣扎,毫无防备,听任一个疯狂的农夫神摆布。
杀死农夫!阿瑞斯在他脑中尖叫。
回到军团去,与希腊人战斗!玛尔斯说,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杀死农夫!阿瑞斯回喊。
“闭嘴!”弗兰克大声喊,“你们俩!”
两个手提购物袋的老妇人从他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她们奇怪地看着弗兰克,嘴里用意大利语嘟囔了几句什么,继续向前走了。
弗兰克难过地望着黑兹尔的骑兵剑,它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背包旁。他可以跑回阿尔戈二号,找来雷奥,说不定雷奥能修好战车。
可是,弗兰克清楚这不是雷奥的问题。这是弗兰克的使命。他必须证明自己。此外,战车并非真的坏掉,机械并无故障,只是弄丢了一条蛇。
弗兰克可以把自己变作一条蟒蛇。那天早上醒来时,他是一条巨蟒,也许这正是来自神的启示。他并不愿用自己的余生来为一个农夫的战车转动车轮,然而如果这意味着能够救回黑兹尔……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蛇,弗兰克心想,玛尔斯。
他的父亲与蛇有什么关联吗?玛尔斯的圣物是野猪,不是蛇。可是,弗兰克肯定从前曾听到过一次……
他只想到一个人能够开口倾诉。他对战神敞开心扉。
我需要一条蛇,他对他们说,怎么办?
哈哈!阿瑞斯尖叫,对了,蛇!
就像恶毒的卡德摩斯,玛尔斯说,因为他杀了我们的龙,所以我们对他施以惩罚!
两位神开始争吵,弗兰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裂成两半了。
“好啦!别吵了!”
声音平息下去。
“卡德摩斯,”弗兰克喃喃道,“卡德摩斯……”
他回忆起了那个故事。半神卡德摩斯杀死了一条龙,而那条龙碰巧是阿瑞斯的孩子。阿瑞斯的儿子当中怎么会有一条龙,弗兰克并不想知道,不过作为龙子之死的惩罚,阿瑞斯将卡德摩斯变成了一条蛇。
“这么说你能把你的敌人变成蛇,”弗兰克说,“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找到一个敌人,然后我要你把他变成一条蛇。”
你以为我会为你干这个?阿瑞斯怒吼,你还没有证明自己值得我这样去做!
只有最伟大的英雄才能要求这样的恩惠,玛尔斯说,如同罗穆卢斯这样的英雄!
太罗马化了!阿瑞斯嚷道,狄俄墨得斯!
绝不!玛尔斯反驳,那个胆小鬼败在海格力斯手下!
那就贺雷修斯。玛尔斯建议。
阿瑞斯沉默了。弗兰克感到他们之间勉强达成了一致。
“贺雷修斯,”弗兰克说,“好吧,如果那就是条件,我会证明自己能与贺雷修斯比肩。嗯……他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