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戎坚持要我们到第二天早晨再向他报告我们的奇遇。我听了总有种“嗨,你已经危在旦夕了,抓紧时间多睡会儿吧!”的味道。本以为会睡不着,哪知道头一挨着枕头便立刻沉入了梦乡。这一次,我梦见了一个监狱。
我看到一个身穿希腊式长袍的男孩儿正蜷缩在一间宽敞的石屋里。石屋虽然露天,但四面的大理石墙壁却足足有二十尺高,而且墙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屋子里散落着许多木箱,一些已经完全裂开了,似乎是被人随意扔进来的一样。其中一只破木箱内的铜制工具被抖落出来,有一个指南针、一把锯子,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玩意儿。
那男孩儿双手抱胸,缩在角落里,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寒冷,身体抖个不停。他的身上粘满了泥巴,胳膊、腿和脸部全是擦伤,看上去像是和这些木箱子一道被人拖进来的。
我正在打量的当口,却听那两扇橡木门吱嘎一声开启,两个全身铜甲的守卫夹着一个老年男子走进来,往地上一掼。
“父亲!”男孩儿扑了过去。那个老年男子的长袍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头发已成灰白,脸上的胡子长得都打卷儿了。他的鼻子和嘴唇都烂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男孩儿将父亲的头抱在怀里。“他们怎么把您打成这个样子?”然后他悲愤地冲着两名守卫怒吼,“我要杀了你们!”
“休要口出狂言。”一个声音说。
守卫向两侧让开,显露出一位身穿白袍的高个男子。他的头上戴了一个细细的金环,浓密的虬髯根根直立,双眼射出凌厉的目光。“是你帮着那个雅典人杀了我的人身牛头怪,代达洛斯,是你蛊惑我的女儿背叛父亲。”
老年男子声音嘶哑地说:“那是您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陛下。”
一个守卫狠狠地在他的肋骨上踢了一脚,痛得他闷哼了一声。那个男孩儿惊叫:“住手!”
国王说:“既然你那么喜欢你的迷宫,我索性就成全你,让你待在这里,为我工作,供我取乐。每座迷宫都要有一只魔兽来坐镇。而你,就是这里的魔兽!”
老年男子呻吟说:“我不怕你。”
国王呵呵冷笑,目光锁在男孩儿身上。“可是天下没有不爱惜子女的父母,是吗?下次若再胆敢忤逆我,老东西,遭受皮肉之苦的可就不是你了,而是你的儿子。”
国王说完,带着守卫走出房间。大门砰的一声关闭,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一对父子。
男孩儿哀声道:“我们该怎么办?父亲,他们会杀了你的!”
老年男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是,这丝笑容从他那血肉模糊的嘴角浮现,反而显得可怖。
“千万要振作,儿子。”他仰头望着星空,“我……我会找到一条出路的。”
咣当,门闩落下。我猛然惊醒,发觉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第二天早晨喀戎召集大家开一个军事会议的时候,我仍然有些魂不守舍。会议的地点定在剑击场,现场的情景显得有些怪异——我们在讨论混血营前途命运的时候,欧拉芮夫人却在旁边对一只橡皮牛发起猛烈攻击。
喀戎和昆图斯站在兵器架的前方。克拉丽丝和安娜贝丝坐在一起,向大家简要汇报近来发生的事情。泰森则距离格洛弗远远地坐着。其他参加会议的还有茱妮弗、赛勒娜、斯偷尔兄弟、贝肯道夫和李·弗莱彻。由于此次会议的重要性,就连百眼巨人也列席了会议。要知道,除非重大事情,他可是很少出现在类似场合的。他的一百双蓝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发言的安娜贝丝,整个身体因为充血而发红。
“卢克肯定知道魔幻迷宫的这个入口所在。”安娜贝丝说,“哪怕是营地里的一棵草,他都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她这句话里带有一丝的骄傲,似乎她没有因为卢克的邪恶而减弱对他的钦佩。
茱妮弗清了清嗓子,说:“我昨晚就想说这件事了。迷宫的这个入口存在已久,实际上,卢克曾经从那里进出过。”
赛勒娜秀眉微蹙。“你既然知道营地里有迷宫的入口,为什么不早点汇报?”
茱妮弗的脸绿了一下,扭捏地说:“我本来没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破洞嘛,我躲还躲不及呢。”
格洛弗赞叹说:“她的视力的确很好。”
“要不是……要不是卢克,我连注意都不会注意呢。”说到这里,她越发不好意思了。
格洛弗气鼓鼓地说:“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有意思。”昆图斯一边抹拭着宝剑,一边说道,“这么说,你们认为卢克会利用这个入口作为突破口了。”
“他绝对会这么做。”克拉丽丝说,“如果他带领大批魔兽从这个入口进入营地,一定会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不用费多大工夫,他就能将整个混血营一锅端。几个月来,他肯定一直在布置这项计划。”
安娜贝丝说:“他不停地派人进迷宫内探察。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因为他派出去的人当中,有一个落到了我们的手里。”
“是克里斯·罗德里格斯。”喀戎一边解释,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昆图斯一眼。
昆图斯惊讶地“啊”了一声,说:“就是那个……噢,我明白了。”
我好奇地问:“哪个呀?”
克拉丽丝瞪了我一眼,说:“重点在于,卢克一直在打迷宫的主意。他的目标就是代达洛斯的工作室。”
我想起昨晚梦中那个身穿破旧长袍的老年男子,于是说:“你指的是建造迷宫的那个人?”
“没错。”安娜贝丝说,“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和最伟大的发明家。如果传说所言不虚,他的工作室就位于迷宫中央。代达洛斯是唯一一个能够通晓迷宫内各处通道的人。一旦卢克找到了他的工作室并且得到了代达洛斯的帮助,他就不必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迷宫内乱闯乱撞了。他可以率领魔兽军队安全快捷地到达任何地方。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混血营。然后……就是奥林匹斯山。”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剑击场内只听那个玩具橡皮牛在欧拉芮夫人的啃咬下发出“唧唧”的声音。
良久,贝肯道夫将一双大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安娜贝丝,你刚才说‘得到代达洛斯的帮助’。难道代达洛斯还活着?”
昆图斯咕哝说:“难以置信。他那个时代距离现在有三千多年了,是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死,希腊神话中怎么说来着,他不是已经从魔幻迷宫中逃出去了吗?”
喀戎来回踱了几步,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昆图斯。没有人知道确切情况。那些都是谣传……呃,关于代达洛斯,长期以来一直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个说法是他最后又回到了迷宫,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么他有可能还在那里。”
我回想梦里的那个老年男子。他看上去很虚弱,似乎连一个星期都撑不下来,更别说三千年了。
安娜贝丝决然地说:“我们必须赶在卢克之前,找到代达洛斯的工作室。如果他还没死,务必要将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总之,我们决不能让‘阿里阿德涅的线绳’落入卢克之手。”
“等等,”我说,“既然大家担心敌人会从这处入口入侵营地,为什么不干脆炸了它得了?岂不一了白了?”
“好主意!”格洛弗立刻附和,“炸药包在我身上!”
“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白痴。”克拉丽丝气冲冲地吼道,“这一招我们在凤凰镇的那个迷宫入口已经用过了,根本无效。”
安娜贝丝点头对我说:“魔幻迷宫会运用自身非常强大的魔法力来保住入口。在凤凰镇的时候,克拉丽丝曾经推倒了一整栋大楼,想封住入口,但那道入口仅仅往旁边挪开了几尺,就令克拉丽丝的一番努力化为乌有。眼下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阻止卢克探察迷宫。”
李·弗莱彻说:“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入口的位置,就可以在周围布置防御。一旦敌人露头,我们便给他们来一个迎头痛击,岂不甚好?”
喀戎同意说。“防御自然是要做的。不过克拉丽丝说得没错,混血营之所以能够安然存在成百上千年,全在于强大的魔法防御。但如果卢克能率领大军绕过魔法防御,直接从营内突袭的话……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只怕是以卵击石啊。”
我们听了心里都为之一颤。喀戎向来为人乐观,如果连他都对营地的前景不看好,那么只能说明现在的事态的确是非常严峻了。
“我们必须要先一步到达代达洛斯的工作室。”安娜贝丝毅然地说,“抢在卢克之前将‘阿里阿德涅的线绳’拿到手。”
我说:“话是这么说,可进去之后,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呢?”
她说:“我在建筑学方面颇有造诣。以我对魔幻迷宫的了解,不会逊于任何人。”
“就凭你看的那点文字资料?”
“这个嘛,是啊。”
“那只怕远远不够。”
“不够也得够!”
“还是不够!”
“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
大家看我们两个斗嘴,就像看一场势均力敌的网球公开赛似的。这时就听“噗哧”一声,橡皮牛的头被欧拉芮夫人扯掉了。
喀戎清了清嗓子,说:“万事也分个轻重缓急。探秘行动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要派人进入迷宫,找到代达洛斯的工作室,最终粉碎卢克利用迷宫入侵营地的企图。”
克拉丽丝说:“这次行动非安娜贝丝莫属。”
大家齐声同意。我知道安娜贝丝从小就盼望着能够领导一次探秘行动,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却有些过意不去了。
“你出的力气不比我少,克拉丽丝。”安娜贝丝说,“你也应该去啊。”
克拉丽丝摇了摇头。“我不会再回那里去。”
特拉维斯·斯偷尔笑道:“别告诉我你害怕了,嗯,小妞?”
克拉丽丝霍然站起。我还以为她要冲特拉维斯发飙呢,谁知她却颤声说:“你懂什么,臭流氓。我决不会再去那里,决不!”
说完,她旋风般冲出剑击场。
特拉维斯讪讪地说:“我不是有意……”
喀戎抬起手,说:“可怜的姑娘今年过得很不顺。言归正传,你们同意此次探秘行动由安娜贝丝带领吗?”
众人一致点头。只有昆图斯没有表态,抱着手,呆呆地盯着桌面。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他的异常了没有。
“很好。”喀戎转头对安娜贝丝说,“亲爱的,你现在该去找先知了。等你安然无恙地从先知那里回来之后,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安排。”
等安娜贝丝比我自己去找先知更令人心焦。
之前,我曾两次亲耳听到先知宣布预言。第一次是在她住的那间阁楼上。第二次嘛,她竟然跑到了树林里,向大家宣布预言。为此,我至今还在做噩梦呢。
我在先知身边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不过听人说有的营员会出现一些幻觉,其逼真程度足以把人吓死或吓疯。
我在剑击场内来回踱步,看着欧拉芮夫人把一百多磅的碎牛肉和几块足有垃圾桶盖子大小的狗食饼干吃进肚内。也不知道昆图斯从哪里搞来那么大块的狗食饼干,反正超市里肯定买不到。
喀戎正在与昆图斯和百眼巨人进行激烈的交谈。看来三个人意见不合,昆图斯不停地摇头。
剑击场的另一边,泰森和斯偷尔兄弟正拿着战车模型进行比赛。那些战车模型都是泰森用战甲碎片制造而成的。
我踱了一会儿步子,实在心烦,于是走出剑击场,远远望着大堂阁楼的窗户。到底是什么令安娜贝丝在那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我敢说,她比我曾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多了。
“波西。”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低声说。
我转头看去,只见茱妮弗正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说来奇怪,她只要往树木中那么一站,立刻就变得好像隐形了一般。
她焦急地搓着手说:“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在石洞附近瞅见的可不止卢克一个人。”
“什么意思?”
她往剑击场里瞟了一眼,说:“我本来想说的,可那个人就在场,当着他的面我不方便说。”
“谁啊?”
“就是那个剑术老师。”茱妮弗说,“我曾看见他在石堆附近转悠。”
我心里怦地一跳,急问:“是昆图斯吗?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吧,就在他刚来营地的时候。”
“他都做了些什么?他进去了吗?”
“我……我不确定。波西,这件事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我甚至没看见他是怎么到那儿的,忽然间,他冷不丁地就出现了。你一定要叮嘱格洛弗,这件事太危险了……”
“茱妮弗?”格洛弗在剑击场内喊道,“你在哪儿?”
茱妮弗叹了口气,说:“我该走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千万别相信那个人!”
大厅的门廊处安静到了极点,透着几分诡秘。若在往日,狄奥尼索斯会坐在火炉旁,一边玩扑克牌,一边吃葡萄,偶尔还会敲打敲打伺候他的半羊人。但他此时不在营地。
我顺着走廊进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走到楼梯口,我停下脚步。楼梯上四层楼高的地方是一处活板门。安娜贝丝就在上面。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谁知却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声音。
抽泣声,而且这哭声不是来自楼上,而是来自楼下。
我悄悄绕到楼梯后,发现地下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我从不知道大堂里居然还有个地下室。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窥视,看见屋子的角落里有两个人坐在一堆储备的食品中间。一个是克拉丽丝,另一个是十几岁的西班牙男孩儿,穿着破烂的迷彩裤和脏兮兮的黑色T恤衫,头发油乎乎的,纠结成了一团。他正抱着肩头哭泣。我认出那是投靠卢克的克里斯·罗德里格斯。
“别担心了。”克拉丽丝对他说,“再吃点儿仙馔吧。”
“你是我的幻觉,玛丽!”克里斯缩到角落里,“走……走开。”
“我的名字不叫玛丽。”克拉丽丝的声音很柔和,但却带有掩饰不住的悲伤,我还从未见过她能这么细声细气地说话呢,“我叫克拉丽丝。求求你记住我的名字。”
克里斯尖叫:“这里很黑!太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