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刚毅的脸上,除了极度的惊怒、怀疑、不解。
没有任何哀伤的表情。
人群终于散去。
半夜,她对着天花板,不停地喃喃:
「江楚,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愧疚地活一辈子吗?」
我用力摇头。
她表情拧成一团:「你休想。」
我脸上溢出苦笑。
是啊。
我的妈妈,怎么会因为我死了,就被打倒呢?
她最讨厌我了呀。
所以第二天,我不得不跟着她。
又照例早早地起床上班。
她有条不紊地规划着每一项工作。
照样会把马虎的员工骂得狗血淋头。
也照样能精准地把握住每一次时尚动态。
只是,她睡着得越来越晚了。
扫地机器人扫起大把大把的头发。
她本来也不高的食欲越来越差。
不过两周,她因为贫血晕倒。
被送到了医院。
蓝悦来带着亲手炖的补品来看她。
红着眼劝她求她节哀顺变,不要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
「姑姑,楚楚也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她叹口气,自嘲地笑笑:
「她怎么会不想看到?她就是为了看到我这样,才故意用自杀惩罚我。」
「我太了解她了,心高气傲,极端刻薄。」
「自杀,真不愧是她干出来的事。」
我呆呆坐在这间病房里最角落地位置。
用力地捂住耳朵,想要假装听不到。
可是。
每一个字,都像滴在伤口上的酒精。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即使只有灵魂了。
也是会这么痛、这么难过呀。
可是妈妈,我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从来不肯相信。
我是爱你的。
我是需要你的。
比不是你女儿的蓝悦更。
......
蓝悦拿着小勺子一勺一勺喂她鸡汤。
她眼神中闪过欣慰,帮蓝悦撩起散下来的刘海。
「还好姑姑有你。」
蓝悦笑着回她:
「姑姑放心,你还有我,我永远是最爱你的孩子。」
她把鸡汤从蓝悦手里拿开,放到桌子上。
轻轻拥她入怀。
「江楚想要用她的死来惩罚我,可她错了。
「我从来不亏欠江家任何人。」
5
同样的话,她对我说过无数遍。
十三岁那年,奶奶死了。
家里再没和我一起了。
村长辗转找人联系上她。
希望她可以回来带走我。
电话那头,她语气坚定:
「她姓江,不姓蓝,跟我没关系。」
「她爸他奶奶是怎么对我的,村长你忘了吗?」
「我不亏欠江家任何人。」
村长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头。
面对对面犀利的言辞。
他除了用我和她的血缘苦言相劝外。
别无他法。
电话被挂断,传来没有感情的嘟嘟声。
村长看着我,眼神怜悯。
我对着他笑:
「村长你放心,我长大了,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
我自己的亲妈都不愿意养我。
我怎么能再去为难别人呢?
我的家人,从此只有院子里的几只大鹅和公鸡。
逢上节日,同村好心的大妈们会送给我几碗丰盛的饭菜。
看着我身边家徒四壁。
临出门前,大妈们心有戚戚地互看几眼,暗叹一声:
「这孩子真是命苦,爹死得那么早。她妈也忒狠心了,就这么放着不管。」
「哎,都怪她爸她奶奶当年遭殃折腾,他妈也是被伤透心了。」
......
我从六岁回到村里奶奶身边。
这些话从我爸死后,我断断续续听过无数遍。
其实她们现在说得还少了一句。
我奶奶最常说的那一句。
「你就是个天生灾星,活该受苦。不然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爸爸。」
......
我爸爸死在我生日那天。
为了给我买蛋糕。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这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父爱。
他说他赚钱了,要给我带蛋糕回来。
可那晚,他又去和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但依然无所畏惧地骑摩托。
我奶奶赶到车祸现场的时候。
被撞烂的摩托车旁边。
躺着已经脏污到几乎看不出样子的蛋糕。
联想到我开心地在家里喊了一天的「爸爸去给我买蛋糕了」。
奶奶转过身,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你这个灾星,你妈跑了不要你了,你就来祸害我和我儿子。」
奶奶不让我进家门。
冬天零下十几度。
滴水成冰。
我哭着拍门,求奶奶别不要我,让我进去。
我只有奶奶了。
门缝里,屋子里的灯灭了。
雪花片片落下来。
我哭得没力气了,挪到邻居家外面的羊圈里。
抱着羊睡着了。
或许是村里流水一样一波接一波的劝说。
或许是村长承诺,接着养我,会每月给奶奶发一些补贴金。
或许是因为我是江家唯一的血脉了。
总之,我在羊圈睡了五天后。
终于又重新被允许回家了。
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家。
「江楚你要记住,是你妈抛弃了你不要你了。」
奶奶一遍遍重复。
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抛弃我?
我一次次地问。
奶奶拔草的时候吐口唾沫说:
「你妈心比天高,看不上你爸,外边又有野男人了。」
喂鸡喂鹅的时候说:
「你妈丧良心呗。」
冲我又打又骂的时候说:
「你就跟你妈是一样的货色,天生下贱。」
......
我想要帮她辩解。
但我不能。
奶奶只要一句「那你去找你妈,让她养你,你跟着我干嘛?」
就能让几岁的我全面溃败。
终于,在我十五岁差点煤气中毒死了的时候。
养我的人,变成了我妈妈。
因为村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
「你不养孩子,我就去报警,让你坐牢。」
6
妈妈城里的房子很大。
我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事业已经有了不小的起色。
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几天不回来。
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她会把一个月的生活费预留给我。
我笑着说谢谢妈妈。
那抹笑意却刺痛了她。
她甩开我试图拉她的手,很明确地告诉我:
「江楚,法律上我有养你的责任。
「但是你最好明白,除了让你吃穿活着,我没有其他任何责任。」
所有重回亲生妈妈身边的喜悦。
在那一刻轰然破碎。
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我只是,太渴望妈妈了,太想靠近她一点。
直到。
我第一次见到蓝悦。
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富丽堂皇的酒店里,大家聚在一起帮她庆祝。
许愿的时候,蓝悦双手合十。
弯弯的笑眼里盛满我没有的天真可爱。
「我希望姑姑身体健康,」她淡淡看了人群中的我一眼,收回视线,「永远爱我。」
妈妈感动地立刻盈满泪水。
紧紧抱住她,喊她乖乖宝贝。
舅妈适时开口:
「姑姑为了给你办这个生日宴,可是花了很多钱的,姑姑不疼你疼谁。」
我在一旁听着这些。
局促不安到极点。
仿佛我是那个插入别人至亲感情的外人。
饭后,蓝悦找到在厕所里躲了很久的我。
似是有些担心:「楚楚,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半天。」
「你找我干吗?」
贫乏的成长经历,让我说话做事只会直来直往。
不懂半点迂回。
蓝悦挽住我的胳膊。
她海蓝色的长裙盖住我发黄的球鞋。
「楚楚,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她眨眨眼:
「你知道姑姑自杀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