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萨雷和杜阿尔特骑马奔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向教廷警卫队队长、西班牙军队司令官、瑞士警卫还有罗马城的巡警等人一一打探消息,然后才回到梵蒂冈。
亚历山大依然静静地坐着,金色念珠紧紧攥在他的指间。两人一进教皇寝宫,切萨雷望了望杜阿尔特・布兰达奥,他觉得让父亲最信任的朋友告诉他这个最新消息,对父亲也许不那么残忍。
杜阿尔特站在教皇身旁,一只手用力地放在他肩头支撑着他。“我们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教皇陛下,总军上将的马找到了,两个马镫只剩下一个,身上受了伤,好像是剑伤。”
教皇几乎一口气吸不上来,就好像是有人朝他腹部重重击了一拳。“马背上的人呢?”他轻声问。
“马背上没发现有人,父亲。”切萨雷说。
亚历山大教皇抬起头,眼中愁云密布,他转过身对切萨雷说:“召集教廷警卫队,命令他们搜寻所有的街道,郊外也要仔细搜查。告诉他们,没找到我的儿子不许回来。”
切萨雷走出教皇寝宫,前去命令军队按照父亲的指示办。在教皇宫殿的门厅,他遇见了弟弟约弗瑞。切萨雷说:“胡安不见了,父亲非常难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小心说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知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约弗瑞朝哥哥点点头,说:“我明白。”
但他没有再多说一句。
整个罗马已经满城风雨,谣言四起。大家都在传教皇的儿子胡安失踪了,教皇伤心欲绝。教皇下令如果发现胡安遇害,将会用极刑重惩涉事人。
西班牙士兵手持长剑穿行在罗马的街道。临街的店门被用木板封住,商店全部关闭。亚历山大的对头们,包括奥尔西尼和科隆纳,害怕教皇把罪名归在他们名下,也纷纷拿起了武器。罗马城内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士兵,他们得到命令,如果找不到胡安,个个将处以死罪。
第二天清早,搜寻的士兵在一条船里找到一名正在睡觉的渔夫。他们把渔夫叫醒问话。那渔夫名叫乔吉奥・斯基亚维,他说葡萄园聚会那天晚上他曾见到四个骑马人,其中一人戴着面具。他在自己船上看见他们牵来另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具死尸。那四人把马拉到台伯河边,那儿是倾倒城内垃圾的地方。他看见他们从马背上抬起尸体,将尸体投进了台伯河。
士兵问:“那些人长什么样儿?你还记得吗?”
乔吉奥说:“当时天色很暗……”
在士兵进一步追问之下,他又说出他当时看见河面上漂浮着死者的蓝色天鹅绒披风,四人中领头的一个命令其他三人朝尸体扔掷石块让它沉下去。当然,他还告诉士兵,其中一人骑的是一匹白马。
因为乔吉奥对红衣主教起过誓,不向任何人提起他们谈过话、红衣主教来找过他,所以当士兵们气急败坏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报告此事时,他气恼地说:“我这些年看到投进台伯河的死尸有成百上千具了,要是每次都报告的话,我就没空捕鱼了,饭都要吃不上了!”
正午时分,有人被吩咐潜入河中,用拖网和巨大的抓升钩在两岸之间展开地毯式的搜寻。直到三点钟,当地一名渔夫投下的一个铁钩钩到了什么硬东西。随后,一具被河水泡得发胀的尸体浮到了水面上。尸体仰面朝天,一件蓝色的天鹅绒披风在急流中旋转着。
那尸体脚上穿着长靴,足底蹬着马刺。手套塞在腰带里,钱包里还装着三十达克特金币。显然,杀人动机并非是为了劫财。尸体从水里打捞上来后,士兵们仔细查看,他们发现他身中九刀,每刀刀口都很深,而且喉咙也已被割破。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走上前辨认。毫无疑问,这正是教皇的二儿子胡安・波吉亚。
胡安的尸体被船拉到了圣天使堡。教皇一看见最宠爱的儿子的尸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立时急痛攻心、哀恸欲绝。他呜咽痛哭,几乎整个梵蒂冈都能听见他向上帝的哭喊。
亚历山大镇定下来后,命令当晚举办葬礼。胡安的遗体被净身修整后,换上圣罗马天主教会总军上将华贵的锦缎制服,庄重地躺着。
晚上六点,胡安躺在华丽的棺木中,面容英俊,就好似睡着了一般。棺木由家族里的贵族抬着过桥。教皇独自一人站在圣天使堡的塔顶上,远远地看着。
葬礼队伍最前面有一百二十人手持火炬和盾牌,后面跟着几百位教廷大臣和神职人员,他们不停地哭泣,场面一片混乱。
这天晚上,上千人的送葬队伍手擎火把,他们两侧站着两排西班牙军队士兵,胸前举着寒光闪闪的长剑。队伍抵达波波洛广场的圣母教堂,胡安将下葬在这里。用来埋葬他的墓穴原本是他的母亲瓦诺莎为自己准备的。
亚历山大仍旧悲痛万分,然而葬礼一结束,他立即传儿子切萨雷去他的寝宫。
切萨雷也急切地想帮助父亲分担忧伤,所以立即前往。
他走过教皇的私人书房,看见亚历山大坐在桌前,脸色苍白,眼圈由于哭泣而红通通的。父亲如此悲痛的模样切萨雷从前见到过一次——那时他还小,也是胡安正面临生命危险。这时,他心中不禁怀疑起来,祈祷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变命运,或者仅仅是将无法逃脱的命运向后推延罢了。
亚历山大的房内灯火暗淡。看见儿子来了,他朝切萨雷走去,魁梧的身躯走近他,离他仅咫尺之遥。亚历山大肝肠寸断,悲愤得几近疯癫。他知道一直以来切萨雷都不喜爱这个弟弟,他明白胡安夺去了切萨雷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他听说两天前在瓦诺莎家,他们曾经吵得十分激烈,而当晚胡安就失踪了。他想从切萨雷这儿得到事情的真相。他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向我发誓,你没有杀死你弟弟。以你灵魂的不朽起誓。要知道,如果对我隐瞒真相,你将在地狱遭受火焚,直到永远。”
父亲的指责让切萨雷大感震惊,他几乎窒息了。事实上,弟弟被杀这事他并不觉得难过。他恨不得就是自己亲手杀了胡安,这样他就不用责怪父亲把罪名怀疑到他的头上来了。
切萨雷一步迈向前,凑到父亲跟前,目光紧盯父亲的双眼。他把手放在胸前,诚恳地对亚历山大说:“父亲,我没有杀我的弟弟。我发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我心甘情愿在地狱遭受火焚,直到永远。”他看见教皇一脸的困惑,于是又重复刚才的话说,“我没有杀死胡安。”
教皇先把视线移开,接着又坐了下来,就像是一下跌倒在那张巨大的皮椅上,用手遮住双眼。等他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柔而悲伤:“谢谢你,儿子,谢谢你。你知道胡安没了我太痛苦了。听见你刚才的话,我宽慰了许多。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因为我太伤心才说出来的气话,谁都不可以不当真——如果真的是你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我会命人将你五马分尸。现在你走吧,我必须要做祷告,为我的悲痛找寻些安慰。”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此时做出的某种决定将影响他命运的走向。在人生的这一十字路口,前路迷茫,此时的决定会影响随后发生的一切。正是在此时,切萨雷决定不告诉父亲那天那个渔夫提到的一个细节——渔夫发现了一枚蓝色的黄玉戒指。一听到这话,他立刻就明白了,是弟弟约弗瑞杀死了胡安。如果将这一事实告诉父亲,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胡安是咎由自取。约弗瑞只不过是被公平正义假手利用,出手结束了胡安碌碌无功的一生,其结果是正当的。胡安对波吉亚家族毫无功绩,相反,他使得整个家族不断面临危险。约弗瑞杀害自己的哥哥只不过是波吉亚家族一项恰当的苦刑,通过这苦刑救赎波吉亚家犯下的诸多罪行。
父亲怀疑自己,切萨雷并不意外,但亚历山大怀疑他的忠诚,质疑他对家人的爱,却深深伤害了他。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受伤。
如果亚历山大要责怪他的话——现在看来也只能让他责怪自己了,因为如果以事实真相回击父亲,只会让他更加伤痛。作为圣父,教皇必须是绝对无误的,正是绝对无误才使他得以维持他的权威。切萨雷心想,这件事情的真相无疑将证明教皇并不具备绝对无误的能力,这将影响到教廷的威信。
切萨雷明白父亲怀疑他,但让父亲怀疑自己的能力有任何好处吗?没有。这会是对父亲的巨大打击。如果这样做的话,整个波吉亚家族都将一蹶不振。切萨雷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就这样,胡安死了。切萨雷也拿定了主意。他要担当起自己的职责,守护罗马、守护波吉亚家族。
卢克莱西娅跪在圣西斯笃修道院内的大理石神像前祈祷。这时,一个年轻的修女神情紧张地叫她出去。这是来自那不勒斯贵族家庭的一个年轻姑娘。修道院里既有许多欧洲贵族家庭的又有钱又年轻的女人,她们来修道院寻求庇护;也有许多出身穷苦农民家庭的女孩,她们是真正受上帝的感召而虔诚向主的。这两种人都对教会有益。富裕女孩们的家庭会向教会支付大量金钱,而穷苦人家的女孩则为富裕人家的救赎而祈祷。
这个年轻姑娘结结巴巴地告诉卢克莱西娅,有个人正在等她,说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
卢克莱西娅的心顿时紧张得剧烈狂跳起来。她快速奔去,鞋跟敲打在石径上,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巨大的回声。
她身穿一件式样简单的高腰灰色羊毛裙,外面罩着棉布套衫。每天早晨她起床穿衣时,都在心中感谢上帝,因为衣服足够大,且异常朴素,能掩盖她日益隆起的小腹。
她一路跑到门厅,短短几分钟内,她的脑中闪过数千个念头。父亲好吗?哥哥切萨雷呢?这几个月来没有她,他是否无法忍受,终于永远地离她而去了?或者还是教皇陛下——她的父亲又捎信来,恳求她回罗马,回她在宫廷的住所居住?
她已经打开看过了年轻的信差佩罗托带给她的前一封信,心想恐怕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父亲想要她顺从,而现在即使她心里想顺从,也再难以从命了。她目前这个状态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她从佩罗托那里得知,父亲是以乔万尼的性无能为托词,坚决要取消乔万尼与她的婚姻的。她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小腹:“这要让父亲如何向人解释你是怎么回事呢?”
门厅空荡荡、凉飕飕的,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无一物,窗户上拉着暗色的窗帘,未经装饰的墙上挂着几幅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卢克莱西娅走到门厅里,眼前所见令她大吃一惊,她停下了脚步。原来是哥哥切萨雷,他一身法衣,独自一人在前厅等她。
见到哥哥,她高兴无比,直朝他奔去,投进他的怀抱,毫不在意会有人看见他们。然而,切萨雷把她推开,扶着她在他跟前站定,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英俊的脸上愁眉紧锁。
她几乎要流泪了,问道:“切兹,怎么了?”她无法相信他这么快就注意到她的身体状态,或者是有什么人告诉他了?她站在哥哥跟前,脑中又闪过无数想法。切萨雷垂下头,对她说:“胡安死了。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被人杀害了。”
听了这话,卢克莱西娅双膝一软,身体一下子向前摔了出去,几乎跌倒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幸亏切萨雷及时抓住了她。他跪在她身旁,看见她脸色苍白,紧闭的眼睑上细小的血管相比平时突出了许多。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克莱西娅,克莱西娅……”然而,她似乎根本听不见,并未苏醒过来。切萨雷于是脱下自己的天鹅绒斗篷铺在地板上,将她的头放在上面。
切萨雷用手轻抚她的小腹,轻柔地唤醒她,卢克莱西娅的眼睛颤动着微微睁开了。等她双眼逐渐睁开且终于能聚焦时,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你现在好些了吗?”他问。
她说:“真是个可怕的噩梦。胡安死了?父亲怎么样?父亲听说了这个消息能经受得住吗?”
“父亲不太好。”切萨雷对她说。但紧接着,他把手放在她腹部,皱起眉头说:“你身体状况跟原来大不相同了,我以前都没注意到。”
“是的。”
“父亲现在正与斯弗萨家族谈判寻求解除婚姻,这个来得还真不是时候。现在没有人会相信那个猪猡是性无能了,不会判决取消你们的婚姻了。”
卢克莱西娅迅速坐了起来。哥哥的声音透出一丝尖刻的意味,他对她有些不满。二哥胡安死亡的消息令她心乱如麻、心碎欲裂,可是现在切萨雷却还对她生气,这让她不知所措。她冷冷地说:“我的身体状况与乔万尼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他只同过一次房,还是在结婚那天晚上。”
切萨雷样子看起来十分愤怒:“那我现在要去找哪个恶棍算账?”
卢克莱西娅举起手抚摸哥哥的脸:“这个孩子是你的,我的甜心。这是不是让你觉得更难受了?”
他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有所思,好几分钟沉默不语。
随后他说:“我必须摆脱这顶红衣主教的帽子。我的孩子不能成为私生子。”
卢克莱西娅伸手蒙住他的唇:“可是,你的孩子不能是我的啊。”
他说:“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吗?”
卢克莱西娅说:“谁也不知道。我确定这事儿的那天,人已经不在罗马了。”
胡安死后,教皇把自己关在房内,整天闭门不出。不管杜阿尔特、米凯罗特、切萨雷,还有所有其他爱他的人怎么苦苦相求,他好几天都不吃东西,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哪怕来人是朱丽娅。站在他房外就能听见他祷告的声音,听见他尖声悔过,乞求宽恕。
起初,他向上帝挥舞着拳头,大叫大嚷地说:“天主啊,如果失去儿子导致我如此悲伤,那么拯救成千上万人的灵魂对我又有何益?”亚历山大怒从心起,继续喊道,“因为我的失德,就惩罚我失去儿子,这不公平。人难免有缺点,但是上帝应该仁慈为怀!”他的声音有如癫狂。
他厚爱的红衣主教们轮流敲他的房门,请求进屋帮助绝望中的亚历山大教皇。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拒之门外。最终,他一声呼喊响彻梵蒂冈:“是的,是的,天主,我知道了——你的儿子耶稣基督也是殉道而死的……”接着,又是整整两天,再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终于,亚历山大打开了房门。他形容消瘦而苍白,但心神似乎已经安宁下来。他对所有等在外面的人说:“我已向圣母玛利亚立誓要发起教廷改革,会立即着手实施。召集红衣主教会议,我有话要说。”
教皇对众人宣告他怎样由衷地疼爱自己的儿子。他告诉参会的所有红衣主教,哪怕是放弃七顶教皇的三重法冠他也愿意,只要能把儿子换回来。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他说他要着手开始教廷改革,因为胡安被害令他警醒,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所有罪孽。
他谈到他的失子之痛,承认自己和波吉亚家族犯下的罪恶,他痛心疾首,发誓一定要弥补所有过失。他告诉全体参会的红衣主教和使节们,他明白他触犯了天道,他请求立即成立委员会,由委员会建议提案,推行改革。
第二天,教皇写信给各教皇国国王,告诉他们有关他的失子之痛及他新近意识到有必要推行教廷改革。每个人都对亚历山大的打算表示赞同。全罗马处处传来对教皇支持和同情的言论。甚至教皇两个最大的死敌,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和预言师塞伏那罗拉都给教皇写信表达他们的吊唁。
如此看来,一个新的时代行将开始。